立根的浪漫爱情出问题了

　　中考结束之后，我内心很是平静，默默地等待发榜的日子。父母虽然也知道我大体不会落榜，但是总还是显得忐忑不安，很焦躁，多次旁敲侧击，希望我能斩钉截铁的回答一下，从中找到些许安慰，然而没有，我冷静得好像一块冰，在那样炎热的季节里不见丝毫的融化。期间他们甚至撺掇着金线打探我的意思，我也闭口不谈考试的情况。
　　于是，父亲协助着母亲浇完了地里的玉米后，找了个借口就去了公社。母亲则拖着疲惫的身子侍弄其他的庄稼，希望能有个大丰收。其实我知道，父亲和母亲这样的举动，大体是用着不一样的方法在排泄着自己内心的焦躁，只是父亲懒了一些，去了公社躲起了清闲，而母亲显然是勤劳一些，希望在辛苦劳作而忘却焦躁的同时，还能照顾好家里的庄稼，不至于因小失大，减少了秋季的收成。
　　就在我的家整个似乎是一片阴霾笼罩的时候，立根的婚事出了问题——立根的对象退婚！
　　说起来立根的对象，这话就远了。
　　那还是立根七岁的时候，立根刚刚缝上了裤裆，开始上学了。爷爷因为很是疼爱孙子，所以不管寒暑易节，还是刮风下雨，总要早早坐在大巷口，等着立根放学，之后在供销社给他买上零食，再一起回家。后来，我的父亲看不下去了，在一次吃饭的时候，对爷爷说：“你看看满村子也不是你一个有孙子，哪个像你这样惯着的？久了必定有人笑话，以后就不要去了，还是他自己回来吧！”
　　爷爷哪里肯依，先是骂父亲：“狗日的，你也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货，想想你小时候，你爷爷哪天不是亲自接你回家的？”
　　父亲看看爷爷脾气太大，没敢还嘴，只好灰溜溜地不说话了，眼睛眨巴着，示意母亲从中调和。母亲曾经因为生产队的时候和爷爷有过意见不同一，被爷爷掀翻过吃饭的桌子，所以更是不敢造次，溜下了桌子，报着怀里的银线出去了。
　　爷爷还不解气，将手里的饭碗重重地按在桌子上：“狗日的你也知道满村里不是我一个有孙子？可是你抬眼看看，满村里可是谁的孙子有我的孙子好看？你看看——”说着，爷爷拉起来正在吃饭的立根推到父亲面前，“你仔细看看，我孙子是不是和闫喜登一样的眉眼？”
　　平日里，爷爷一旦发了脾气，不单我的父母亲，就是我的奶奶也是吓得不敢吱声的，这次却不一样，奶奶听了爷爷的话，先是一愣，后再看了看立根，也很艳气地说：“不是你爹说我都想不起来，果然和闫喜登一个脸，长大了一定也是个能文能武的！”
　　闫喜登是谁？其实就是我们县剧团里的一个小生，因为文武兼备，嗓子又好，所以在本地名声不小，很得老年戏迷的喜爱。不过咱们说真话，我虽不太看戏，并不知道闫喜登的样子，但是我想，要是闫喜登就长立根这个样子，只怕戏迷们也太没有审美情趣了吧！到现在我想是这么想的，但是我不敢说，因为后来我的奶奶又多次说我也很像闫喜登，弄得我因此随了他们出村多看了几次戏，但终是没有见过闫喜登的面，心中很是遗憾。
　　听了奶奶的话，爷爷的气似乎消了一半，不再指责父亲，父亲也忙趁机溜了出去。
　　自此以后，爷爷不但每日必定去接立根放学，风雨无阻，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爷爷又多了一块心病，那就是他盘算着要给立根踅摸一个门当户对的媳妇。
　　那时候我还小，问爷爷：“那什么是门当户对呢？”
　　“什么是门当户对？那就是一定要说上一个全村最喜人最漂亮的女娃！这就对上你哥立根的象了！”爷爷很是自豪地给我解释。
　　后来我长大了，有点文化了，我才知道，爷爷并没有理解“门当户对”的意思，其实他就是要找一个长相上配得上“文武双全”的立根的女孩子。
　　有了这个打算，爷爷每天接立根的时间开始提前，而且都是早早地出门，也不像以前一样只是坐在大巷里了，在他看来，学生都会在校门口分开不同的回家路线，能到了自己经常接立根的巷口的时候所剩无几了，害怕有“漏网之鱼”，于是他不辞劳苦地早早就跑到学校门口，占据了正对校门的位置坐下，细细地瞅着每一个出门的女孩子，在心底暗暗做着比较。有好几次，立根出了校门，看着他对自己心不在焉，光知道看别人家的孩子，于是很生气地自己跑回了家，他都不知道。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个姑娘入了爷爷的法眼，经过爷爷不懈打听，知道了她是村坡上赵得利的姑娘，名字叫宝珍。
　　说起来这个赵得利，那个时候在我们村子里也算个响当当的人物。年轻的时候也算是识文断字，又有一张好口才，说起来话好像嘴上抹了蜜，很叫人享受，所以经过村里领导推荐，去了县供销社上班了。刚刚去的时候是合同工，村里人也没觉得能有什么出息。谁知道他到底还是一个很会钻营的人，又拍马屁又送礼地，没有几年，就转正成了国家人，端上了铁饭碗。只是可惜了老婆孩子，都还是留在了农村。
　　爷爷侦察得知了这些信息之后，觉得这是一门难得的亲事，显得有些急不可耐，当天晚上就把我的父母亲叫到了他和奶奶居住的屋子。那一时期还是在计划经济时期，家庭很大的额外经济来源都是爷爷赚来的，所以父亲那时候是很听爷爷的话的，几乎达到了唯命是从的地步。所以这个时候到了爷爷的屋子后，父亲看看爷爷的表情很是疑惑，不知道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但是他没有敢问爷爷，只是从炕头拿起了爷爷的烟袋，很生疏地装了一锅旱烟，再递到爷爷的手里，划了根火柴伺候着爷爷点燃了烟锅子。
　　灰暗的灯光下，爷爷“吧嗒，吧嗒”深吸了几口烟袋，之后也不管里面的烟丝还没有吸透，就在炕沿边敲了几下，那带火的烟灰飘洒下来，落在了父亲的脚边，父亲悄无声息地抬起脚把那些火苗子都碾灭了，等着爷爷发话。
　　爷爷看看父亲在炕下面静静地候着，就顺手把烟锅子往炕上一扔，对着疑惑的父亲和母亲说：“我看立根也不小了，该给娃定一门亲事了！”
　　那个时候农村已经很少有人给孩子订娃娃亲了，所以我的父亲听了爷爷的话感觉他就是出洋相，很是有点始料不及，于是在惊愕之下试探着问爷爷：“你是说给立根说个媳妇？”
　　爷爷看也不看我的父亲，撩起了上衣，示意着盘腿坐在他身后的奶奶给他挠挠背：“我都打听好了，赵得利有个女儿，名字叫宝珍，是个秀气灵性娃，也和立根同岁，你要是不早早订下来，以后叫别家聘走了，我们立根再到哪里寻这样的好媳妇？”
　　奶奶一边给爷爷挠着背，一边插话：“现在是新社会了，娃娃们都时兴自由恋爱了，你没看过那《梁秋燕》吗？亏你还老说你自己是个戏迷呢！”
　　爷爷一听生气了，挥了挥手，意思是不要奶奶挠了，说：“你倒知道个啥？就说立根一个小孩子倒知道个啥？要是现在不抓紧点，我们老的不给他做主，到时候耽误了立根的媳妇，谁担责？”
　　看起来爷爷是数落奶奶，但其实那话是说给我的父亲和母亲听的。所以，这个时候父亲和母亲也就不再言语，互相对了一下眼神，表示是无可奈何。奶奶也生气地摔下了爷爷的衣服，再往后面去坐着了。但是父亲终于还是不死心，试探着回驳爷爷：“爹，你以为这说媳妇可是拿小猪娃一样啊，随便抓一个放自家圈里面就能养了？人家那好歹是个女儿，怎么说也得赵得利点头不是？”
　　“这个不要你管，今天晚上把你两个叫过来就是知会你们一声，到时候操心订婚的钱和东西才是正经。”说完，就把我父母赶出了他的屋子。
　　后来好几天，母亲在父亲面前总是唠叨说爷爷老糊涂了，手也伸的太长，我自己的儿子说不说媳妇还要他说了算。父亲便安慰母亲，说：“我看爹年龄大了，终究也只是心血来潮，想一出是一出的，不必在意，过了这个劲头，我看他也就不折腾了。”这样，我的母亲才稍稍平静下来，也不再聒噪，和父亲过了几天清净日子。
　　谁知道临近中秋节了，一天下午，爷爷忽然兴高采烈地对我的母亲说：“立根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趁明天城里逢集，你两个一起去逛上一天，买上五斤的猪肉礼吊，鞋面枕套都买全了，抽时间我叫三大他娘送过去，这事也就订了，我也放心。”
　　一听爷爷的话，母亲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本地定亲所必须的东西，再听了叫三大娘送去的话，知道了三大娘就是媒人无疑了。
　　三大娘是谁？你忘记了，就是芊芊的奶奶。这个老婆子当年苦苦熬煎着儿子的婚事而不能，很少人前露脸，可是自三大结婚以后好像变了一个人，话也多了，见人也亲热了，很受左邻右舍的欢迎。这样说来，爷爷使派三大娘也算是慧眼识英雄了。
　　母亲和父亲看看爷爷这是生米煮成熟饭了，也不再计较，赶忙热火朝天地准备了订婚所需，再给三大娘送去了一瓶好酒和一包点心，三大娘就把这件事安排得妥妥当当了。
　　后来全家人当面把这个事情告诉了立根，意思是他以后在学校要有所收敛，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叫宝珍看不起他。谁知道立根知道了这事以后，果然奏效，在学校表现的很是听话，不但改掉了自己以前很多的恶习，而且还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很是风光。但同时，立根感觉自己多了个毛病，那就是每次看见了宝珍都是脸红脖子粗，浑身筛糠，不敢正眼看她，好像得了什么怪病。
　　再后来立根上长大高中了，也有了心事，知道了将来要娶宝珍进门，心里便起了涟漪，偷偷摸摸和宝珍在小树林里约会了好几回。虽然没有什么出格的事情发生，但是在立根看来，两个人已经是卿卿我我，如胶似漆，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
　　谁知道高中毕业以后，事情有了些许变化。这个时候，宝珍的爹，也就是赵得利已经完成了自己在供销社系统的华丽蜕变，由一名普普通通的干部升到了主任的级别。他每次回家看见自己这个名落孙山的女儿，就有点头大，你说叫他务农吧？因为自己打小宠坏了，她连个麦苗韭菜都分不清楚，更不要说犁搂锄耙这样要力气的庄稼活了，内心很是上火。加上宝珍的娘也不是省油的灯，在得利面前哭哭啼啼好几回，说是心疼女儿，害怕女儿入了农家的泥地垄，往后就再难拔出脚了。赵得利也是不胜其烦，一个人躲到了供销社好几天都不回家。后来想想这样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才用了心思，苦思冥想，想出了一个办法。
　　等到那年的暑假还没有结束，赵得利又是托关系，又是走后门，又是请客，又是送礼，几番折腾，终于弄了个合同制的指标，把宝珍也安排进了供销社。因为宝珍没有过高的文凭，样子又长的还好，所以就暂时被安排去百货大楼里做了一名售货员。
　　开始的时候，因为业务的生疏，宝珍还很是谨慎小心，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业务的成熟以后，她开始有了时间和心思去观察县城里的生活了，先是羡慕城里的姑娘们花红柳绿的穿戴，就有了嫌弃自己农村里那骨子里的土气意思，后来她开始学着城里姑娘一样的打扮了，她就又发现了自己的不足，那就是城里的小伙姑娘一到了晚上都打扮的花枝招展，和男朋友成双成对地去歌厅跳舞，看起来很是潇洒诱人，于是，宝珍慢慢地就在吃了晚饭以后，一个人偷偷去公园里溜达，谁知道那里的景象又和别处不同，除去了锻炼的老年人，映入眼帘的大都是谈情说爱的年轻人，他们成双成对或在水池边嬉戏，或在树林里如燕子呢喃，传出的声音似小猫舔浆糊，看得宝珍脸红发烧，心跳加速，恨不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
　　后来熬不过县城里眼花缭乱的生活，就偷偷给立根写了一封信，暗示他，要他有时间去县城陪陪她。在信的结尾，突兀地来了一句，说是希望立根有时间看看作家路遥写的小说《人生》。
　　大家知道，《人生》这篇小说是大作家路遥的成名作，现在看起来似乎有点土气单调，但是在那个年代，可以算得上达到了洛阳纸贵的地步。其中有个著名的桥段，就是男主人公高加林做了民办教师之后，有一次他在农村谈的姑娘巧珍去看他，两个人语言和思想发生了一次关乎灵魂的碰撞，当高加林沉浸在对未来充满激情和幻想的时候，巧珍姑娘却已经没有了和他畅聊的共同语言，只是如祥林嫂一样，念叨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念叨着她家的猪娃和收场。
　　这个时候的宝珍已经完全把自己当作了一个城里人，之所以叫立根看这部小说，也算是给他提了个醒，希望他能加快前进的步伐，不要和巧珍姑娘一样，因为生活的环境不同而失去自己。
　　但是那个时候立根因为在校复读，成绩不是很理想而苦恼着，很久了总是感觉无脸见人，所以，收到了宝珍的信，他并没有去县城和心爱的宝珍见面，也更没有专门找来《人生》小说用心去阅读一次。
　　说起来，宝珍也算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很有大小姐的脾气，在耐心等待了很久以后，既没有收到立根的信，也没有见到立根的人，心里便憋住了气，很是不快，期间上班的时候已然有些心不在焉，对顾客也爱答不理，受到了很多顾客的投诉，要不是他爹的面子，大楼的经理很想叫她写一份检讨书。
　　思忖再三，宝珍的小性子开始爆发，又洋洋洒洒地给立根写了一封信，其中完全不同前一封信，没有了对立根的思念，多是抱怨和嗔怪，啰嗦完了，才写到：“久不见鸿雁传书简，想必是良人有新欢，既如此，倒不如你我一别两宽，我也免讨人嫌！”
　　立根看完了信，不明就里，只说宝珍变了心，要解除婚约，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的母亲，同时拿出了那封算是证据的书信。母亲看完了，再给我看，我看完了，似乎忘记了这是立根的婚姻毁约书，反复看了后面这几句话只是笑，上气不接下气。那一刻，我甚至怀疑宝珍和我的奶奶一样，也是个戏迷，不知道从什么戏文里化用出了这么几句文绉绉的话来，酸得我全身发软了。
　　母亲看我的举止很不合时宜，估计是害怕我伤害了立根脆弱的心灵，就制止了我，同时对我说：“这个看起来不是小事，你还是去一趟公社吧，叫你爹赶快回来，就说我有要事商量！”
　　父亲回来后，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先是埋怨爷爷当年太过操心，不该在立根那样小的年龄订什么娃娃亲，后就把立根叫到面前，问：“信，我也看了，其中多少还有挽留的成分，宝珍她要是坚持退亲的话，我想她不会洋洋洒洒地写下那么多的话来。当然这也仅是我的猜测，还的要你根据你们平日里的交往来判断，你给我交个底，这个亲事你还愿意维持不？”
　　听了父亲的话，立根吭吭哧哧半天没有回话，只是在一旁唉声叹气。看到这里，我的母亲不知道哪里来了无名之火，对着犹豫不定的父亲怒道：“我立根怎么着也是要面子有面子，要文化有文化的人，现在叫宝珍这样一闹，即便以后说和好了，总还是在她面前短了一截，那以后结婚了，你想想，立根在她的面前能抬起头不？依我看，晚上我去找三大娘把事情说清楚，让她拿回来我们家的东西，从此一刀两断。”
　　立根听了母亲的话便悄无声息地出去了，回到了自己屋子蒙头睡觉。父亲叹息了一会，觉得母亲言之有理，也就没有反驳，起身去爷爷的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