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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作品名称:成年路      作者:杨阗      发布时间:2022-07-28 08:40:09      字数:4128

  春节,本该是串门走亲戚的日子,怎奈去年年底遇上寒流,大家害怕烟苗被冻坏,不敢冒险种烟。过完年,天气转暖,大家都开始抓紧时间种烟,生怕误了时令。听父亲讲,十多年前,安远的主要农作物和经济作物都是水稻,但种植水稻并不赚钱,交够公家的,扣除成本,削皮剔骨糊口都难。为了带领广大劳动人民脱贫致富,县里决定在安远推广种植烤烟。种植烤烟的经济效益要比种植水稻的高得多,且收完烤烟,可以再种一季水稻,并不太影响水稻的收成。因此,烤烟的种植很快就推广开来,人们纷纷筑起烤烟房,搭起育苗棚。烤烟种植成为安远农民的主要经济来源,也发展成为安远的支柱产业。
  我家也不例外,或者说更需要靠种植烤烟来改善生活。村里的田按人头分,分田的时候,我尚未出生,哥哥的户籍又在是村里,所以我家只分得三口人的田。那时村里人都指着一亩三分地过活,很少有人背井离乡去外地谋生而把田地转包。光靠种水稻,分到的田很难或者说根本不够支撑我们家一年的吃穿用度。哥哥的学费、我的解馋费都指着每年种的几亩烟。
  种烟前,需要先搭棚撒种,再用营养袋育苗,等苗长到一定大小,才能移植到整好的地里。种烟的时候,往往全家出动。父亲用自制工具在烟畦上打眼;祖父和哥哥发烟苗;母亲负责培土;而我,不下田添乱已经是阿弥陀佛。父亲和母亲速度惊人,吃了兴奋剂一般,倒好像今天种完,明天就可以收获。祖父的腿脚不便,父母亲本不愿再让偌大年纪的他下田干活,以免落下不孝的口实。祖父偏偏又是个闲不住的人,谁的劝诫都不听。哥哥和村里的许多孩子一样,虽然还小,但也被要求下田帮忙干些简单的、力所能及的活。年纪小,注意力就不集中,贪玩、爱开小差。因此,他俩发的烟苗还不够母亲一个人种。我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田埂上,或左拔一根草,右拔一根草,把它们想象成各种各样的事物;或和一团泥,捏泥人、捏动物、捏茶具;或拣些石头,垒房子、打水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玩得不亦乐乎。母亲有时候会冲我说一句:“玩泥巴,长不大!”她无暇管我,我充耳不闻,也就作罢。我偶尔会站在田埂上眺望,看见田里全是用黑白相间的塑料薄膜覆盖的烟畦,把大地装点成一头望不到头脚的大斑马。
  有一回,我溜到小溪边捡石头,打了个趔趄,欻拉一下摔进溪中。溪虽浅,但我太小,又是旱鸭子,若不是恰巧有人在对岸挑水浇烟,恐怕我早已变成一只淹死鬼。那人眼疾手快,立马揪住我的衣领,把我从水中拽起,但我还是呛个半死,疯狂咳嗽后放声大哭。母亲寻哭声而来,吓得魂飞魄散,不停地用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朝我的救命恩人道谢。也许是吓懵了,母亲没说一句责备我的话,反而一个劲埋怨自己。她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三下,每亲一下就朝地上吐一次口水,还继续用颤抖的声音嘟哝:“茂茂没吓着!茂茂没吓着!”她在溪边拣了七个小石粒,小心翼翼地塞进我的口袋,告诉我七天以后才可以扔掉。懂事以后,我才知道这些是大人常用来祛惊吓的土办法。
  种烟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接下来还要浇水、施肥、除草、杀虫、培土、剔芽……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没有到真正收获的那一刻,谁也不敢保证质量好坏。即便收获了,还有一道坎——烤烟。人们常说:种烟的是徒弟,烤烟的才是师傅。烤烟是门技术活,火候、温度、湿度都必须掌握的恰到好处。烟种得再好,没烤出好成色,照样卖不上价钱,就跟十年寒窗苦读、倒背如流,最后却因为不擅长考试而名落孙山一样,功亏一篑。
  烤烟在烤之前,需要用削得扁而尖的竹签子把一片片的烟叶串起来。为了加快进度,大人就花钱雇小孩帮忙串,一分钱一串。小孩子得知有一个赚零花钱的门路,很乐意帮忙。手速快的,一天能串一百多串。我们最讨厌给自家串烟,因为不敢向父母开口索要报酬,劳而不获。哥哥是个串烟的好手,但我不是捣蛋,就是给他帮倒忙。我把他惹急了,他也会搧我一耳刮子,骂道:“去你妈的!”我并不哭,只是双眼泛着晶莹的泪光,用委委屈屈的语气说:“我妈就是你妈。”串完烟,手指被烟叶染得黑乎乎像刚抓完煤球,得洗上好些天。劳动成果拿到手的时候,心里甜滋滋的。别看只是一块多钱,那时候,身上能揣几块钱的小孩令人羡慕不已,假若不是逢年过节。烤烟的时节天气酷暑难耐,拿到劳动报酬后,我们通常会迫不及待地到小卖部花两角钱买一根红豆冰棒来犒劳自己。
  每年正月十三,据说是庙里菩萨的生日,都要请戏班子来唱戏,一连唱上四五天的采茶戏。这座庙是村里挨家挨户凑钱建造的,是我们的村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庙里大概有二十尊形态各异的神像,大年初一庙会所抬的十尊神像就来自这里。正对神位的,是一个不十分大的方形戏台,每到唱戏的日子就被幕布装饰得绚丽多彩。看戏的人并不多,多数是老人和小孩。老人是真正喜欢看戏的,也是真正懂戏的,只有他们能够沉下心来听戏。祖父虽不是是村里年纪最大的,却是辈分最高的老人,所以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总是留给他的。祖父看戏很认真,偶尔也会跟着哼两句,还时不时与周围其他老人讨论戏曲演员的唱腔和身段。至于小孩嘛,一半是被台上演员的浓妆艳抹和华美服饰所吸引,一半是被台下的零食摊子所诱惑。至于听戏,就拿我说,最讨厌那些咿咿呀呀半天唱不出一句的演员,最喜欢装扮搞笑、动作滑稽、以念代唱的画着花脸的丑角。
  年轻力壮的,尤其男人,可没闲工夫听戏。他们在庙前支起牌桌,麻将、骰子、扑克、四色牌……样样皆来。赌博场上乌烟瘴气、沸反盈天,叫嚷声一度盖过戏曲演员的唱腔,却还有人不顾廉耻地骂道,唱的什么鬼戏?声音跟蚊子叫一样。听戏只是他们的托辞,赌博才是真正的企图。别说像父亲这种样样精通的,就连母亲这种看不懂牌的也喜欢凑热闹,似乎只要瞧上一瞧,混个脸熟,桌上的钱就会钻进自己的口袋。虽然绝大多数人都只是抱着新年偷闲娱乐、过过赌瘾的心态,赌注不大,但俗话说“赌博场上无父子”,仍然不乏有人为了蝇头小利急赤白脸地争吵,甚至大打出手。
  父亲每次赢钱,就会在母亲面前炫耀自己的赌技,好似从此必须凭借他的赌技拯救世界,颇有一股小人得志的神态。母亲总是鄙薄不屑地觑一眼父亲。这个时候,是向父亲提要求的最佳时机,只要不太过分,他准会一口答应。我和哥哥一人拉一只手,把父亲拉到零食摊子,一人要一个用旧报纸包的烫手的茶叶蛋,再一人抓一把猪油糖,有时还捎带一包猫耳朵。次数多了,零食摊子的老板还不忘调侃一句:“你们爸爸又赢钱了吧!来,多拿点,多敲诈他一点。”要是父亲输了钱,脸就阴暗得可以拧出水来。一看不对劲,我们便识时务躲得远远的,否则非变成他的出气筒不可。
  唱戏的这几天,母亲开始捣鼓她新一轮的养鸡计划。家里还剩两只母鸡,这两只母鸡各孵了一窝小鸡。总共有多少我不清楚,因为手指头加上脚指头都不够数。哥哥和我虽然在那只老母鸡身上吃过亏,但仍然抑制不住猎奇心去鸡窝旁观望。母亲瞧见,总不忘顺嘴数落我们一句:“好了伤疤忘了疼。”母亲还从市场上引进一笼子人工孵化的小鸡仔,毛茸茸的小鸡仔东窜窜西跳跳,叫人难以点清数目。母亲敦促父亲在房子后面的泥地上搭起一间矮矮的小木棚,专门用来养鸡。有一次,和哥哥捉迷藏,我躲进了这间小木棚,惹了一身跳蚤,起了一身疹子。自从有了这群鸡,母亲除了下地干活和洗衣做饭,就属花在它们身上的时间最多。甚至可以毫不夸张说一句,她陪鸡的时间比陪我的时间还长。
  除了这群鸡,母亲还从村里的熟人那里买回来一头小猪仔。然后花一整天把我们家多年前砌的,却一直用来堆杂物的猪栏清理出来。小猪仔趴在猪栏里“哼、哼、哼”地叫着,不知是哭泣母子分离,还是欢呼有了干净舒适的新家。小猪仔的到来,给母亲增添一份新的工作——拔猪草。母亲常常把哥哥和我也带上,拔好几颗给我们做样品,叫我们依葫芦画瓢地拔。我啥也不懂,乱七八糟的杂草拔了一大堆。哥哥却牢记在心,很快就能独自胜任这份工作。
  百密终有一疏,母亲的计划考虑得并不周全,她忽略了粮食这一项。我们家每年的余粮本就不多,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大群鸡,粮食自是不够。母亲为了解决粮食问题,把鸡赶上后山,开始放养。此法子果然成效卓著,可以少喂近一半的粮食。这群鸡也算有灵性,早上放出去,晚上会自己寻回鸡棚。每天晚上,母亲都要清点数目。当发现数目不对时,她和父亲就打着手电筒把后山翻了个底朝天地找。有时可以找到,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有时一无所获。至于那些失踪得连骨头也找不着的鸡,若不是进了黄鼠狼的肚子,便是做了蛇的点心。
  每一粒粮食都做到了精打细算,仍没有撑到新粮食收获的日子。此时的鸡有一部分已然达到了出售标准。本打算把鸡养到年底再卖,因为正常情况下年底的市场价格要比平时高得多。母亲一见势头不对,一面决定将达到出售标准的鸡挑到墟市上出售;一面找老安伯暂借来几挑谷子解燃眉之急,等到秋收后再还。父亲不怎么同意现在卖鸡,觉得价钱上太吃亏。母亲却不以为然,认为没必要浪费粮食继续喂养已经达到出售标准的鸡,否则脑本都会被啄光。后来事实证明,母亲的做法并没有什么不对。那年年底因为数量太多,土鸡价格并没有想象中的高。
  对于这群鸡,除了母亲,谁也做不了它们的主。母亲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只对不懂世事的我讲过。那是一个又闷又热的中午,母亲哄我午睡,但我没有丝毫睡意,两眼干瞪着天花板上挂的蛇皮布。我们家,不,是村里大部分的人家都住木瓦房。木瓦房灰尘大,所以会在天花板下方悬挂一层布或膜。我家天花板的蛇皮布上经常有老鼠游荡,发出“砰、砰、砰”的声响。尤其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些老鼠更是肆无忌惮。我从未害怕过大人口中的老虎,大概是没见过,所以没概念,但我却怕老鼠怕得紧。每次我哭闹不止,不肯睡觉,母亲就指指蛇皮布,说:“老鼠来了!”我的哭闹声戛然而止,立马变得安分。因此,在我醒着的时候,总爱盯着蛇皮布看。
  母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天花板,然后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你爸这个人啊,就是太懒!我不下十次叫他买些耗子药,把这些老鼠都药死。人家磨破嘴皮子,他全当耳旁风。不仅是懒,而且特别不懂得打划算。老话都说,吃不穷,穿不穷,不会划算一世穷。嘴上说着要自己买一头牛,可就他那样有一个铜钱花一个铜钱,吃了上餐不管下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兑现。一头牛又不是一只鸡,上山砍点柴就够了。还总抱怨我掐着钱过日子,我只不过是想快点攒些钱,真的能买一头牛回来。不然你爸在人前夸下海口却又没本事做到,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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