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英宗回京（下）

　　说着把杨善恭恭敬敬地请入了自己的大帐。双方入帐后，杨善拿出金币珠宝绸缎等礼物，送给也先。也先一见有这么多的礼物送他，心里十分高兴。他请杨善在客人的位置上坐下，说：“都御史出使塞外，一路辛苦。想我南北两家和好多年，若非因朝廷削减俺们的马价，减少每岁给的赏赐，又将俺们派去的许多使者扣留不放，俺们怎么能与朝廷厮杀起来呢？”
　　杨善答：“两家交恶实在怪不得朝廷，当初太师祖父差使到我朝时，进马不过三四十人，所讨物件一一付与，并不计较。及至太师之时，差使多至二千余人，到了京师，即每人赏赐织金、彩缎、衣服一套，并赐筵宴，或带来小厮到中国为奸为盗，惧怕使臣知道，私自逃走，或遇虎狼或投别处，与我大明何干？来使到京，人数多有虚报，朝廷只照所见实数赏赐，虚报不赏，又怎说减少了赏赐？至于马价，太师每年都将马价提高，朝廷难以为继，又不忍拒绝，才将价钱略微削减。若仔细算来，实际上的马价，不仅没有削减，反而还有所增加哪！”
　　也先听了不住点头说：“都御史说得不错，但为何将给俺们的缣帛，一匹剪为两匹，而且大多质地低劣？”
　　杨善反驳道：“缣帛剪裂且质地低劣，乃是通使所为，事情败露后已被诛杀。而且就是太师送来的贡马貂皮亦有羸弱质劣者，难道那都是太师本人所为吗？”
　　也先尴尬地说：“都御史说的都是实情，全是小人们做坏了事，伤了俺两家和气。如今事已过去，不必讲它了。”
　　杨善见也先理屈，又进一步说道：“太师听信小人之言，起兵攻我大明，屠戮中原军民数十万计，太师部众亦死伤不少。上天好生而太师好杀，违逆天道，今太师欲归还上皇，与我朝和好如初，恢复边市，中国金币缣帛日至，两国万民俱乐，岂不美哉？”
　　也先又问：“两国和好倒是美事，只是此番大明皇帝的敕书为何又无奉迎上皇之语？”
　　杨善知道也先喜欢奉承，就巧妙地回答：“这正是为了成全太师之名，让天下人都知道是太师自愿将上皇送回我朝的。如果写在敕书之上，倒会令人感到太师迫于朝廷之命才这么做的，而并非出于诚心。”
　　“那么上皇还朝还能做天子吗？”也先问。
　　“天位已定，恐难变更。”杨善回答得十分坚决。
　　“古时的贤君尧、舜禅让的故事为何不可以效仿呢？”也先进一步追问。
　　“古时尧让位于舜，如今我朝兄让位于弟，这正与尧、舜禅让相同。”杨善巧妙回答。
　　这时克昂在一旁问道：“你们既来迎请上皇，带来了什么贵重的礼物么？”
　　杨善身子一正，说：“若带财物来迎，后人定会讥讽太师爱财图利。如今我朝不用礼物迎请，方显得太师是位看重仁义的英豪。将来定能名垂青史，颂扬万世！”
　　也先一听，更高兴了。口里连说：“对！对！此番定要让都御史将天可汗迎回，好叫天下人都知道俺是讲信义之人。”
　　知院帖木儿与平章克昂在旁边提醒也先说：“天可汗回到南朝，一定还要做大明的皇帝。俺们应先将这位杨都御史留在这里，遣使去京师问朝廷。如若朝廷真的答应让天可汗复位，俺们再送他君臣回去不迟。”
　　也先说：“不可！俺们先是让朝廷派大臣来迎驾，现在来了大臣却又要再去问皇位的事，天下人不会说俺们失信吗？还是让他迎天可汗去罢！”
　　于是也先与瓦刺众位头目一起引着杨善、赵荣来到了英宗居住之处。杨善、赵荣一见到英宗不胜悲恸，哭拜在地，久久不起。英宗想到君臣竟在此地相见，也是感慨万端。他用手分别扶起两位使臣，动情地说：“二卿不远千里前来迎朕，忠义之心令朕难忘。朕不日即将回京，卿等不必如此悲伤。”
　　杨善与赵荣勉强止住泪水，向英宗问候在此的饮食起居情况。君臣寒暄已毕，也先率众位头目依次向上皇行礼致意。也先对上皇客气了一番，表示一年来对上皇侍奉有所不周，请上皇多多见谅、并说他已与脱脱不花可汗商定，于明日为上皇举行饯行宴会，酒宴过后便送上皇及二位起程还朝。
　　翌日一早，脱脫不花、也先、察罕、伯颜、哈麻、阿剌、克昂、帖木儿等瓦剌头目齐聚也先大帐，大摆筵宴为上皇饯行。酒过数巡，也先与众头目纷纷放下酒杯，拿起鼓瑟琵琶等各种乐器弹奏起来。也先等人的妻妾也都载歌载舞，为客人们劝酒助兴。也先正弹奏得高兴，突然发现杨善和赵荣一直侍立于上皇身旁，便问道：“杨都御史，赵侍郎，何不坐下饮酒？”
　　杨、赵二人同声答道：“上皇在此，安敢坐饮！”
　　也先听了，不胜感慨地说：“为人臣者竟如此忠良，中国真是礼义之邦呀！”
　　克昂闻言有些不服，站起身来对杨善、赵荣二人说道：“俺们早就听说二位天使都是中原奇才，俺现有一副对子，欲与二位天使对之。”
　　杨善等问：“平章有何佳对？敬请赐教。”
　　只见那克昂举起手中琵琶念道：“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角。”
　　杨善闻句应声对道：“魑魅魍魉四小鬼，各样肚肠。”
　　那边又有哈麻站起身来说：“贵使对得果然不差。俺这里也有一对，不知二位能否对上？俺出的上联是：——翰林学士浑身湿。”
　　没等杨善想好，赵荣已经将下联脱口说出：“我对的下联是：——兵部尚书彻骨寒。”
　　在场众人听了，都高声叫好，说这两副对子堪称绝对。对完对子，宾主又推杯换盏，开怀痛饮了一番。
　　吃完饯行酒宴，脱脱与也先等人将南朝君臣臣送出了大帐；在大帐外面又举行了隆重的送行仪式。也先命人筑了一座土台，请上皇坐在台上，瓦剌各部首领在一片鼓乐声中，在土台之下罗列而拜，然后又分别向上皇敬献了礼物，上皇也命杨善拿出随带的礼物一一还赠答谢。仪式完毕，上皇在袁彬等的服侍下登上车辇，起驾南行。脱脱、也先及众头目亲率大队瓦刺骑兵护送了一日的路程。辞别之时，也先仍令伯颜率数千骑兵护送上皇出境。又行了五天，来到野狐岭。野狐岭乃明朝与瓦刺两国分界之地，过了野狐岭，再往东南走不远便是明朝边防重镇宣府。上皇一行当晚在野狐岭下露宿一夜。次日一早，伯颜呜咽着对上皇说：“陛下，前面就是大明境内，伯颜不能再往前送了。陛下今日还朝，了却伯颜一桩心事。但今日一别，却是不知何时复得重见天颜？”
　　伯颜拜倒在地，放声大哭英宗对伯颜也有不舍之情，他扶起伯颜，深情地说：“朕在塞外羁留一年，北国君臣，惟知院与朕最为相知。今日分别，朕亦难舍。知院待朕情深义重，朕将铭记于心。但愿从今以后，我两国永息兵戈，和睦友善，共享安乐！”
　　杨善、赵荣也向伯颜深施一礼，说道：“知院为上皇还朝、南北和好尽心竭力个，令我君臣感激不尽。我等还朝之后，当将太师与知院等的功绩禀奏当今皇帝，请予封赏。现就请知院率贵部军兵转回，我等来日后会有期！”
　　说罢二使臣将上皇扶人车辇，车驾启动向南缓缓而行。伯颜骑在马上，眼含热泪，躬身拱手送驾。直到车驾远去，消失在群山之中，他才长叹了一声，拨转马头，回返本部。
　　上皇车驾刚一离开，也先就派人骑着快马将上皇即将还朝的消息报与明朝各边守军。宣府是上皇还朝必经之地，总兵朱谦得到消息，不敢耽搁，马上派飞马进京奏报．皇帝。景泰帝看了奏报，心中不快，但又感到无可奈何，只好叫来他最信任的太监兴安商量对策。兴安认为，既然上皇已回，就必须以礼相待。于是景泰帝让他拟了一道圣旨，命礼部官员商议迎接上皇当用何礼仪。
　　礼部尚书胡濙接到圣旨，便一头钻进了书房，翻开历代文典史籍查阅起来。查了半天，终于在《旧唐书》里查到了唐至德二年肃宗皇帝迎还太上皇帝李隆基的典故来。参照这一故事，胡濙上了一道奏表，建议采用如下程序迎接上皇，以礼部官员迎于龙虎台，锦衣卫备法驾迎于居庸关，百司迎于土城外，诸将迎于教场门；上皇自安定门入，进东安门，于东上北门南面而坐；皇帝谒见上皇毕，百官朝见；最后上皇由东上南门入南城大内。
　　奏表呈上，景泰帝批复：“用一轿二马去居庸关迎接，到安定门换法驾。其余如奏。”
　　户科给事中刘福等又上奏，认为迎接上皇的礼仪太薄。景泰皇帝见见了颇为恼火地说：“朕尊大兄为太上皇帝，尊礼无加矣。刘福等人却说礼仪太薄，不知是何居心？着礼部对刘福所言详加核察。”
　　胡濙忙为刘福等开脱说：“各位臣子无非要使陛下行笃亲之义，决无他意。”
　　景泰帝仍不满地说：“昨得太上皇御书，具言迎驾之礼宜从简，朕岂得违。”
　　又有千户龚遂荣投书大学士高谷，说奉迎之礼应该隆重，皇帝应亲自到安定门外迎接并辞请逊位，然后再受命，若唐肃宗迎太上皇玄宗的典礼一样。给事中叶盛将此事奏报景泰帝，景泰帝忿忿地说：“垄遂荣是什么人物，竟然也敢评论朝廷得失？迎驾之事第从朕命，不得再有纷争！”
　　随即传旨派太常寺少卿许彬迎驾于宣府，侍读商辂迎驾于居庸关，同时命将千户龚遂荣下狱治罪。
　　八月十一日，上皇车驾到了宣府。太常寺少卿许彬、宣府总兵朱谦及参将纪广，出城三十里地恭迎圣驾。许彬等将上皇迎入宣府城内，歇宿一晚。在此上皇命许彬起草了一封罪己诏书，检讨自己从前所任非人、丧师误师的过失，谕祭在土木堡阵亡的群臣将士。十三日，车驾至居庸关，大学士商辂迎驾。上皇见到商辂，拉着他的手诚恳地说：“朕饱经磨难，幸得还京。日后望卿得便致书与当今皇帝，令知朕闲赋之意。”
　　进了居庸关，上皇车驾继续南行，眼见京城越来越近了。八月十六日清晨有飞骑进京，奏报上皇车驾离京师仅有四十里之遥了。朝中文武百官顿时忙了起来，换上朝服，备好仪仗，在于谦、王直等人的率领之下，赶赴安定门外，恭候上皇车驾。
　　人们足足等候了半天，大约到了中午时分，才见到两匹快马急速向这边驰来。到了近前，两员偏将翻身下马，向群臣禀报上皇车驾随即就到。文武百官赶紧按照品位高低排班序立，准备迎驾。又过了片刻，从北面大道上来了一队车马，只见正是由杨善、赵荣、许彬、商辂等大臣护送的上皇车驾。未等车驾驶至近前，文武百官便纷纷伏拜道旁，对着车驾叩起头来。上皇走下车辇，将跪在前面的于谦、王直、高谷、陈循、王文等大臣扶了起来，慰勉一番。这时有礼部尚书胡濙引着法驾来到上皇跟前，于谦等又跪请上皇易乘法驾，由安定门进了北京城。城内百姓，听说上皇驾回，也纷纷拥塞道旁，顶礼焚香，山呼万岁。
　　此时上皇眼含热泪，心头百感交集。他回想一年前自己出征时的荣耀场面，不免有些伤感；但转念一想他又有些感到宽慰，虽然他现在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太上皇，但是自古以来，从西晋五胡乱华开始，中原历代王朝被外族掳获的帝王如晋代的怀、愍二帝，北宋的徽、钦二帝，南宋的恭宗，都未得生还故国。与他们比起来，自己能够体面地回到京师，又似乎十分幸运了
　　上皇还在思前想后，这时，车辇已经驶到了景泰帝近前。只见景泰帝两目含泪，抢上一步，叫了声：“兄皇！”
　　接着便双膝点地，对着上皇行起了君臣大礼。上皇一见，诚惶诚恐，慌忙拉住景泰帝的双手，欲将其扶起。皇帝参拜长兄，动了真情，哭拜在地，久久不起。上皇亦忙伏下身躯，跪拜还礼，然后才将景泰帝扶起。这时皇帝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上皇劝慰不住，也随之情动，与景泰帝紧紧拥抱痛哭不已。此情此景，令两旁侍立的满朝文武群臣深受感染，他们也都跟着落下泪来。君臣在东安门外哭了一阵，于谦、王直等大臣见时候不早，上前劝慰二圣保重龙体。景泰帝这才勉强止住哭泣，对上皇说：“兄皇蒙尘塞北，历尽艰辛。弟每思及此，寝食难安。时强虏压境，国临危难，太后授命，群臣劝进，为保杜稷，万不得已，弟方暂居大位。今国家有幸，兄皇还朝，弟自当避位归第，由兄皇再登天位，重理万民。”
　　上皇急忙推辞道：“陛下不可过谦，前者为兄失德，误用奸人，致有土木败绩，京师告危。幸有吾弟，天姿英明，继统安民，御寇国，重振我大明天威，实乃万民之福。兄今还朝，亦赖吾弟之力，兄甚感激吾弟之恩。且兄早有言在先，一旦还朝，决不再过问政事，甘愿终生看守祖宗陵庙，度此余生。兄之所言，皆发自肺腑，还望吾弟体谅，以遂为兄心愿。”
　　兄弟二人情深意切，推让逊避，良久相持不下。最后还是景泰帝见上皇执意不肯归位，只好收回成命，请上皇重上车辇，亲送上皇进入南宫，到了南宫，文武百官请上皇升殿，接受臣下朝拜。皇帝又与上皇寒暄一番，方才拜辞回归大内，文武百官亦拜辞上皇，各自回府。
　　过了四日，景泰帝以上皇还朝之故，特派陈循、胡濙等大臣祭告天地、宗庙、社稷、山川之神，并颁诏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