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的橘子到了淮南

　　这一年，立根高中毕业，因为没有考上大学，一直感觉抬不起头来，躲在家里不出去，所以后来父亲就劝他再去复读，于是他再找了县立中学的老师，暑假还没有结束就去学校了；金线则很风光地考上了区里的师范学校，算是叫父母在人前睁开了一次眼；银线小学毕业，在本村按部就班地上了初中。这样，父母基本不再有什么操心的事情，转而整天为了我的求学而坐立不安。
　　再回本村上学吧，虽然有了立根的看管，可能会在学习上有所进步，但是母亲又是一个极度要面子的人，她感觉我再从外面回去读书使得她和父亲很没有面子，就再次和父亲开始考虑我的去向问题。
　　那时候我的父亲已经去了公社里上班。这里有必要说说我的父亲。父亲念书的时候正好遭遇到百年难遇的六零年，现在的孩子都不知道，那是一个很特殊的年份，具体原因不好说，但是都知道那一年是大饥馑年，父亲后来告诉我，他们几乎没有吃过什么粮食做的食物，有两样很特殊的记忆，一，瓜菜代；二，淀粉馍。瓜菜代顾名思意，就是用瓜果蔬菜代替粮食；而淀粉馍说起来就很奇葩，根本不敢顾名思意了，所谓的淀粉并不是我们现在知道的高分子碳水化合物，是由葡萄糖分子聚合而成的多糖。其基本构成单位为α-D-吡喃葡萄糖，分子式为(C6H10O5)n。父亲告诉我，他们嘴里的淀粉就是把玉米、大豆等农作物的枝干碾压粉碎，然后泡进水里，等过去很长时间，捞取残渣，倒掉汁水，容器的底部就会留下一层厚厚的好像稀泥一样的东西，用手团成球状然后上锅蒸熟，这个东西他们就叫淀粉馍。
　　我没有见过淀粉馍，后来问父亲那东西好吃不？父亲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好吃？放在如今，我们家的猪都不吃那东西，口感极差，没有营养，还胀肚子，我们那时候全身的是浮肿的，浑身没有丝毫力气。而且，这东西也不是随时都可以吃到，还要定量的。直至后来，树上的叶子和地上的草都几乎叫我们吃完了，每天还是饿。
　　后来呢？我问。
　　后来？后来我饿得实在不行，就退学了。
　　那一年你读几年级？
　　还有半年就高中毕业了。
　　我就感觉很可惜，要是父亲再坚持一下，他完全可以混个高中文凭的，但是他没有。
　　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很是感慨地说，孩子，你没有经受过饥饿，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整个感觉就好像有一条虫在自己的肚子里面爬，挠心挠肝地痒，坐立不安。
　　再后来有一次父亲喝酒喝多了，不知道怎么再说起了那时候的事情，就偷偷告诉我，说他长这么大就做过一次贼。我看着老实下作的父亲怎么也不能把他和贼联系起来，但是他看我好像很是怀疑的眼神，就告诉我说，从学校里停学以后，虽然和你爷爷奶奶一起上地干活，但是那都是工分，远水不解近渴，肚子的问题仍然不能得到解决，有一天中午，他趁着生产队的饲养员午休的时候，脱了自己的背心，将一头打结，然后溜进喂牲口的槽头，装了一背心牲口吃的黑豆。
　　因为害怕别人发现，又害怕他的母亲，也就是我奶奶的批评，所以他一口气跑到了村头的桥洞下，狼吞虎咽地都吃完了，回到家好好地喝了一瓢冷水。不想当天晚上，父亲说他的肚子鼓得好像一个皮球，疼得他在炕上翻滚。爷爷和奶奶不知道原因，总还是以为他吃淀粉馍伤了肚子，于是奶奶就焦急地在他的肚子上揉搓着，一边安抚着父亲。后来，父亲说他放了几个臭屁以后，马上就感觉肚子宽松了，奶奶才放心地罢手。爷爷则骂着这狗日的年馑，很是忿忿不平。
　　酒醒以后，我就经常拿这个事取笑父亲，他也并不生气，最后往往会说一句，哎，那时候我真傻，要是知道的话，我就应该把那些豆子炒熟了再吃！
　　所以说，父亲没有能读了大学，一大半的原因不是他不努力。但是说实话，那个年代，父亲这样的准高中生也不是很多，再加上父亲念书的时候成绩确实不错，所以也为他后来身份的有所变化打下了基础。
　　父亲和我母亲结婚后可以说是苦不堪言的，该上地就上地，该干活就干活，但是家里的条件没有丝毫的改观，而最大的收获就是生了四个孩子。直到八二年的时候，我们老家响应国家政策，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我的家庭和我的父亲一起迎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以后，我们全家渐渐地都吃上了白馍，母亲那个财迷的手里也有了一点点的存款，而最主要的变化是我的父亲，那就是公社给我们村要一个电影放影员。因为父亲的脾气比较好，人缘不错，而且也是高中生，村支书就推荐他去了。
　　后来，父亲因为文笔不错，而且爱学习，经常给政府领导帮忙写材料，渐渐地也变成了合同制的一员，所以工作的性质也就经常变化，最后在农技站做了一个站长。别看不是什么厉害的官职，但是整个政府大院的人还是比较佩服我的父亲，都说他是个能人，能写会画，很得大家的尊重。
　　那么，现在我不能去舅舅家读书了，母亲又嫌弃我在本村读书丢人，这就到了考验父亲的时候了。
　　父亲看了看憔悴焦灼的母亲，开始有点生气，说，你也不看看你生的是什么东西，还有什么脸面去挑三拣四地找学校？要是个好的，是金子什么学校都能发光，就你这儿子，哎，叫我看啊，还是放在村里的学校，能混到初中毕业我就烧高香了！
　　这个时候父亲因为地位发生了一些变化，所以母亲并不像以前那样对这父亲指手画脚了，但是同时也因为父亲做了政府干部，母亲的虚荣心开始膨胀起来，她仍然觉得自己的孩子不能在村里这样低端的学校里读书，那样太丢人或者可能耽误了她的宝贝儿子的前程。
　　在母亲不断努力和坚持下，父亲终于还是妥协，在一个礼拜后，黑着脸，骑着他那擦的锃亮的飞鸽牌自行车，把我和我的行李驮到了镇上的中学。
　　《晏子春秋·杂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说起来真的可笑，换了一个学校，换了一个环境，换了一批老师，早先那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坏家伙，居然如同脱胎换骨一般，活出了不一样的人生。
　　说起自己的转变，不得不提起那时候刚刚认识的语文老师梅铁栓。记得第一次上语文课，正好是作文课，梅老师和我以前的语文老师不一样。以前的语文老师教作文，一般就是在黑板上先写个题目，然后在不知道哪里找的作文书上找一篇范文给我们读一遍，这样就算是教学完成，给我们两节课去完成作文。说实话，就算是老师眼里的范文，我以前也都是很鄙夷的，感觉很空洞。所以以前我写作文都是上课的时候玩，到了第二节课快要结束的时候，临时抱佛脚，胡乱诹上几段交差，也没见过老师表扬或批评。
　　这个梅老师不一样，他上作文课的时候一般是先讲评上次同学们完成的作文，挑出来写的比较好的同学的文章给我们读，要求我们分析文章的好坏，并提出修改的建议。这样的作文课很得同学们喜欢，因为是自己身边同学的作文，所以大家都感觉距离自己很近，谈起来其中的优劣也就感觉更真实，更用功。老师调动了同学们的积极性，所以一般来说对下次的写作也就都很热烈。
　　其实我打小也是一个不服输的孩子。上了两次作文课以后，我也听了几篇老师眼里的比较好的同学们的作文，我那争强好胜的火焰在我的内心熊熊燃烧了起来，我感觉那样的文章我一个作文课时用脚都能完成好几篇。想是那样想的，但是我没敢说，只是在心底默默用劲，努力地完成着老师布置的作文题。
　　按照正常发展，接下来你是不是感觉一切水到渠成，老师就开始念我的作文了？说起来也是闹了一个很大的笑话。那天也凑巧，我因为中午打饭的时候和厨师打架了。那时候我们打饭一般都是两个碗，一个碗里放菜，一个碗里盛汤，然后厨师再把两个馒头放到菜上面，这样就算完成了。可巧的是那天我心血来潮，看着厨师给我打的菜少了，就端着碗不走，示意厨师再给加一些菜。那个时候厨师已经把馒头放在了打好的菜碗里，他倒是没有拒绝我的意思，但是好像有点不高兴地在我的馒头上又加了半勺子的菜，这样的话菜是够了，但是馒头就泡到了菜水里。
　　那时候年轻气盛，我一反手就把碗里的菜和馒头倒到了地上，要求厨师重新打一份。厨师一看气傻了，抡起勺子要和我干架。在这紧要关头，在食堂后面吃饭的梅老师急忙赶过来，呵斥住了我，也不问原因，接了厨师手里的勺子亲自给我打了菜，转身对我说，来，到我办公室来。说完，过去端上了自己的饭菜把我领到了他的办公室。
　　到了老师的办公室，我端着自己的饭碗不知道怎么办。梅老师就叫我放到他的办公桌上，并没有发火，叫我先吃饭。那时候我的气还没有消，也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不管后面老师怎么处理我了，故意着狼吞虎咽地吃了饭。之后，梅老师才慢吞吞地说，今天的事情我也都看见了，按说饭菜的量也没有具体的标准，你嫌弃少，可以，你的要求人家厨师也没有拒绝，这已经不错了，要是别的同学都像你这样要求，你想想，你要是厨师你会怎么做？
　　你知道的，我打小就是个瘪子，吃软不吃硬。现在老师几句话竟然说得我无言以对，在心底有点自责起来，就不再说话，神情也渐渐坦然，没有了刚才那气势汹汹的样子。
　　梅老师看看火候到了，又给我谈了很多做人的道理，最后说，你记着，做人错了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回头，让步不是懦弱，而是智慧，有原则的让步是一种聪明的选择。看着我默默点头了，他接着说，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吗？
　　我点了点头，梅老师不再说话，朝着办公室门口扬了一下嘴角，我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我就过去到灶房里去。
　　那时候厨师也正在生闷气，看见我进来了，以为又要和他干架，所以他好像弹簧一样”簌“地站了起来，要说话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朝着他深深鞠了一个躬，结结巴巴地说：“师傅，对不起，刚刚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听了我的话，厨师好像不太相信，感觉面前站着的根本就不是刚刚和他打架的学生，一时懵了好久，然后好像忽然苏醒一样，忙说：“没事的，没事的。”
　　完了，我再回到梅老师的办公室，一来是告诉他我已经知错改错了，二来想拿了自己的碗筷。梅老师看见我要走，叫住了我说你停一下，我还有个事要问你。
　　我以为梅老师对我打架这个事没完没了了，心里有点不愉快，谁知道更加不愉快的事来临了。
　　梅老师在自己办公桌上翻了一会，找出了我的作文本，眼睛像一把刀一样盯着我，问，你能不能说说这篇作文的来龙去脉？
　　来龙去脉？我楞了一下，这难道是要我谈谈写作感想不成？但是看着老师那并不善意的目光，我看不像，于是就胆怯地问，这篇作文有什么问题吗？
　　梅老师并没有准备和我绕弯子，他放下了手里的作文本，仍然盯着我，问，你诚实地告诉我，这篇作文是不是抄袭的？从哪本书上抄袭的。
　　听了梅老师的话，我是又悲又喜，悲的是老师居然怀疑我抄袭别人，这可就低估了我的人格；可是更多的是喜，老师居然说我的作文是抄袭的，这不是侧面证明我的作文还是写的不错吗？等我的脑子转过这个弯以后，我就有点急切地说，老师，我对天发誓，这可是我自己写的。说着，我还下意识地把手放到了我心脏的位置。
　　听了我的话，梅老师还是有点不相信，但是态度明显和刚刚不一样了，他示意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试探着问我，那么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证明一下是自己写的呢？
　　这个怎么证明呢？我一时也想不出办法，试探着问老师，要不要同桌证明一下？
　　梅老师显然并不相信我的同桌，因为在班级里，我的同桌是有名的调皮鬼，什么瞎话都敢说的。于是，他摇了摇头，说，要不你谈谈你当时是怎么构思的吧？
　　一说构思我想起来了，那天要下笔的时候，我是想了不少，而且还列了个结构提纲，于是忙着跑到了教室，翻箱倒柜一番，算是找到了那天的草稿，匆忙地拿给了梅老师。
　　老师看了看我的提纲，沉默了好一会，很是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是老师错怪你了，我这里向你道歉。
　　在我的记忆里，所有的老师除了给我皮肉按摩，哪里见过这个场面？我立时也是热泪盈眶，激动地不成样子了。
　　果然，那周的作文课一开始，梅老师就读了我的那篇作文，完了，竟然表情和神态都及其夸张地对着全班的同学说，这是我教书以来学生写的最好的一篇作文，不要说学生，就是老师我也是望尘莫及，望尘莫及啊，望尘莫及！
　　要不说好老师就是不一样，懂得因材施教。那时候我的写作水平充其量也就是初中偏上的水平吧？老师故意连说了三遍望尘莫及，那一时过后，我就好像被老师搬了一张梯子把我送到了房檐顶，感觉自己要比别的同学好，不单语文，就连其他各科的学习上也就不由自主地刻苦起来。
　　想想现在的很多老师，家长不送礼，就算你孩子学习再好，那也只能坐到教室是最后一排去，那时候老师不一样，很看重自己的教学成绩，对学习好的学生几乎是无底线地宠着，恨不得割下自己身上的肉。我也是不笨，那以后两次初三模拟我都是班级的前三名。梅老师也很高兴，每次课下作业的时候都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去完成，后来，更加过分地是干脆把自己办公室的钥匙给了我一把，说方便我随时学习加班。
　　这样，消息传给了我的父母，他们也很高兴，母亲甚至专门给我买了一辆二手的自行车，说我礼拜天来来去去方便些，也不耽误学习的时间。父亲也重新燃起了对我的希望之火，时不时偷偷给我零花钱，怕我受了委屈。
　　至于学校吃饭的事情，那对我来说也算是歪打正着，自从那次和厨师闹事以后，我再去打饭，每次他都是笑脸相迎，而且那菜都多得快要溢出碗去。后来好长时间我都理解不了，这个厨师为什么会对一个自己讨厌甚至憎恶的人格外关照。直至我结婚后，有一次和朋友聊天，提起了这个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朋友的一句话才使得我醍醐灌顶，他说，你要知道有的人就是欺软怕硬，这是一般人骨子里的东西，你一旦强硬了，他就会软下去，说句笑话吧，有的人骨子里是很贱的，后一句话很是值得玩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