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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荆地棘行路难(6)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2-07-27 13:42:00      字数:3883

  七
  林炜和回到顺庆后,安顿好生意和线铺的事,就对家里人说,要到岳池、广安联系货源,然后肩挎一个旧褡裢,脚穿麻耳子草鞋,东渡嘉陵江,沿顺庆到岳池的官道走了整整一天和大半个夜晚,到达岳池县城,稍事休息后,又出县城南门,两天里不停地爬坡下坎,蹚水过沟,再从罗渡场过渠江,来到一个叫走马岭的地方,按哨子给的地址,找到一户姓陈的人家——那是二姨他们设的“桩子”——然后在陈老伯的带领下,又走了一天多,翻山越岭进入二姨他们的寨子。
  陈老伯说,这里原来是荒山野岭,二姨们来后搭房造屋砌洞立门才有了烟火人气,还取了个名字叫楂山新寨。楂山寨,楂山新寨,林炜和念叨着这熟悉的名字,不禁有些黯然,二姨们又要离开了,回绥定后楂山这个名头还能留下来么?
  楂山新寨藏在华蓥山深处,与华蓥山脉最高峰高登山遥遥相望,山陡涧深,洞穴密布,地势险峻异常。寨堂就建在一个溶洞口,从外面看不过是三开间的平房,跨进寨堂大门才发现房屋连着山洞,十分宽阔敞扬。二姨王玉兰同长老们正在前厅商议事情,见陈老伯领着个瘦高个子年轻人走进来,颇感意外。“陈大哥,你……这是……”
  陈老伯正要解释,林炜和已经出声:“二姨!我是火龙娃呀!”看见二姨霜发毕现,人也衰老许多,林炜和泪眼模糊了。
  “龙儿!”王玉兰喊了一声,倏地站起,扑过来将林炜和紧紧搂住,身段还是那么矫捷,眼睛还是那么明亮,欢喜的泪水簌簌往下流。
  其他人也走上前将林炜和团团围住,李远、李晟……不少人都是见过的,大家都高兴地说“火龙娃长成大人了,长出人才了!”刚才议事时的沉闷气被一扫而光。
  大家寒暄一阵后,因为还要议事,林炜和也急着想见王姑姑,王玉兰便把女儿春花、明珠叫来同林炜和见面,并让姐俩带他去看望秀娟姑姑。
  王秀娟的卧室就在寨堂边一座小木屋里,简朴、整洁,一如当年在慈幼院里。她正躺在床上养息,乍一见到林炜和,又惊又喜,坐起来就要下床,被王春花劝阻了,便靠在床头抓住林炜和的双手,消瘦苍白的脸庞泛起少见的红晕。
  “龙娃子,你成大人了,姑姑高兴得很呐!”她喘息着说。
  “王姑姑,你……”林炜和泣不成声。
  “哎,恁么大个人了,啷个还像小娃儿哟!”王秀娟笑了笑,说,“你是怕姑姑‘走’了么?其实没得事的,那是天主的召唤,姑姑呀——也该回去了。”
  林炜和不愿多谈这事,用话岔开:“姑姑,哨子哥去涪陵找大顺叔去了,他们很快就要来的。”他想了想,又说,“姑姑,你晓得不?大顺保保他姓谭,不是姓王哩!”
  王秀娟浅浅一笑:“早晓得了,你哨子哥说的。”说毕,她将目光转向窗外,清澈的眸子里分明透出一种期盼。
  
  两天后,谭大顺和哨子就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
  林炜和兴奋地抓住大顺的手:“保保!我们好想你呀!你走了这么多年,啷个不带个信来呢?”
  谭大顺紧盯着林炜和端详了一会,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龙娃子真的长成大人了!哨子给我说,我还不大相信哩!”然后向大家做了解释,“我回去把妈安顿在小姨家过后,就跟船在乌江里跑了两年,遇到一个做木材生意的常德老板,姓龙,请我去湘西帮忙放木排,虽说离乡背井路途遥远,但龙老板人很厚道,给的佣金多,我捎回老家把房子也修起了。原本想再帮龙老板放一趟就回家,然后来华蓥看看,万没想到的是,在沅陵遭绿营水师拉去当了橹手,后来又开拔到江西、安徽,在军营里困了两年多,今年夏天朝廷下令各个大营清查会党,有点乱,我才趁机跑了,一路给人帮工,前几天才回到涪陵。”
  林炜和带着谭大顺去看王秀娟,乍一相见,两人都朝着对方呆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任凭泪水往下流。林炜和见状便悄悄退了出来。
  “王……啊,不,谭大哥,总算看到你了……”接着一阵呛咳,瘦削的双肩不住抖动。
  大顺一步跨到床前,轻轻扶住她,流着泪说:“秀娟,都怪我、都怪我,我来晚了,我早就该来的呀!”
  “谭大哥……”秀娟想说什么,又感到气紧乏力,不由得把头靠上谭大顺的肩头,一串串泪珠浸湿了大顺的衣裳。
  谭大顺是第一次与王秀娟靠得这么近,十分激动,禁不住就把一路上准备的慢慢劝说秀娟的话一股脑说出来了:“秀娟,我妈好想你,啊,我也好想你呀!我这次就是来接你的。我们的房子修起了,我们有自己的家了,你该回自己的家了!妈虽然看不见,但身板还硬实得很,妈说,望州关有个姓传的郎中,专医疑难杂症,只要好生吃药,肯定是医得好的,你需要静养,妈说她能够经佑你。我还是做水上活路,挣得到钱,养得起家的……”
  秀娟静静地靠在大顺的怀里,听着他急促的述说,心里漾起一种感动、幸福与酸楚交织的情愫。谭大顺见她没有打断自己的话头,又见她脸色渐渐开朗苍白中隐隐透出一些红来,以为已经把她说服了,便说道:“秀娟,明天我们就收拾收拾,后天我们就回家!”没想到,秀娟却轻轻摇了摇头,眼泪又涌出来了。
  “秀娟,秀娟,你啷个的了?你莫哭,你莫哭嘛!”大顺轻轻拍着她的肩头,着急地说。
  秀娟抬起一双泪眼,一边喘气一边说:“大顺哥,谢谢你,谢谢干娘!你和干娘都是好人,都是我的亲人,你们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记得。只是我这个病得拐了,医生给玉兰姐说的悄悄话被我听到了,说我这病医不好了,要不是……要不是……想见见你,我……”
  “莫乱想!”大顺一下子掩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接着双手捧住她的脸颊,眼睛里燃起两团火焰,紧盯着她:“秀娟,你听我说!我同妈都说了,妈也赞成——今生今世,我们就是一家了!你生是我谭大顺的人,死就进我们谭家的坟!你莫要东想西想的,我这回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回涪陵去!”
  “大顺哥——”王秀娟喊了一声,紧紧地抱住了大顺。
  
  当天晚上,王玉兰在自己家里安排了一桌便宴,连病体衰弱很少出门的秀娟也在大顺的搀扶下来了。谭大顺与李远同坐上席;两侧一边是王玉兰和王秀娟,一边是李晟和林炜和;下方是他们的两个女婿;李晟妻子和春花、明珠姐妹负责帮厨和传菜斟酒。王玉兰望望秀娟,笑着说:“你看你看,大顺一来,秀娟妹子的气色就好多了吔!”说得秀娟红了脸埋下了头,大顺则傻傻地笑。
  席间,谭大顺、林炜和问起他们回绥定的事,王玉兰让李远讲讲,李远一口干掉杯中酒,愤然说道:“从根本上讲,就一句话:官府贪暴惯匪为恶!你们都听过‘金广安,银岳池’的说法吧?这里本来是盛产米粮的富庶之地,可是遭朝廷官府横征暴敛,把百姓都整穷了!这几年水旱灾害都重,州县衙门不但不赈灾,还加了粮税杂捐,激起百姓的反抗。广安州府、岳池县府就派人四处抓捕带头抗粮抗捐的士子民众,不少人跑到我们这里来避风头,这就遭到官府的忌恨,说我们是盘踞山里的会党,给总督府上了呈子,要派兵来征剿!”
  他停了停,叹息一声,又接着讲下去:“光是官府来剿,还不算好大的事。华蓥山绵延几百里,山高林密洞子多,哪找不到躲藏处?可恨的是,山上出了内鬼、妖孽!我们刚上山的时候,山里大大小小有十几个寨子,虽然良莠不齐,但是各自为政,倒还相安无事。后来就不行了。有几股本就是些杀人越货的盗匪,暗地里与州、县里的脏官勾结,贩卖鸦片私盐,抢劫搜刮,鱼肉乡里,吞并弱小,日渐坐大。我们寨子山背后就有一股。他们先是来人要我们合寨入伙,被我们拒绝了;后来几次派匪众滋事,都碰得个头破血流,这梁子就结深了。不久前,他们内里有兄弟给我们通风报信,说他们舵把子已经同官府串通,要趁这次进剿‘平’了我们这个寨子。哼!要不是顾念到老小们的安危,我们哪里会怕他几爷子!”说到这,一拳砸在桌上,酒杯里的酒都漾出来了。
  林炜和心情十分沉重。贼官可恶,顽匪可恨!二姨他们虽然也占山,但主要是以耕猎商贾为生,行侠仗义,善恶分明,从不危害乡里,像这样的绿林义士,竟然被逼得东奔西跑,这世道究竟是怎么的了?
  王玉兰见林炜和一直低着头,关心地问:“龙儿,你在想啥子?哪里不舒服吗?”
  林炜和抬头看着她:“二姨、李叔,你们到绥定后在哪里安身呢?还起寨子么?”
  王玉兰露出一丝笑意,说:“你们莫担心,绥定——也就是原来的达州,那是我们的老根根啊!当年川楚白莲教就是从那里起事的。我们早就打听好了,东乡、巴州、通江一带还有白莲教后人的地盘,我们回去是站得住脚的。回去后肯定要立寨,还是叫楂山寨!永禄爷爷临终前说过,楂山人永远是一家,白莲教虽然不在了,但规矩要坚持下去。”
  谭大顺好奇地问:“玉兰姐,你们的规矩是什么,能说说吗?”
  李远接上话头说:“有啥不能说的!‘所获资财,悉以均分;穿衣吃饭,不分尔我;有患相救,有难相死!’还有就是‘反清复明’‘永不变节’。现在我们家小多拖累大,反清的事不能随便做了,但其他规矩和老寨主定下的‘扶危济困,保境安民’是做得到的!”
  谭大顺“啊”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林炜和也更明白了,二姨他们之所以不同于其他帮派,是因为始终坚守信义为本、仁字兜底,这就是真正的侠客义士啊!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第二天中午,楂山新寨寨堂里摆了八桌宴席,长老们、各家主事的都来了,山里又是一番很久不见的热闹气氛,除了当班巡哨的弟兄,其他能喝的不能喝的,都喝了个醺醺大醉。
  谭大顺和秀娟要离开山寨了,林炜和、哨子和李晟都争着要送他们,争来争去没个结果,便请王玉兰决断。她看看他们,笑着说:“我晓得,你们都是讲情重义的人,都是真心实意想去送大顺和秀娟。不过,我看还是由晟弟去合适些。他人壮实,功夫好,水陆两路都踩熟了的,再有就是秀娟身子骨弱,万一走不动了,要背要抬他都得行,就由他去吧!”这事便定了下来。林炜和倾囊掏出二十两全省通兑的银票和十二块银元,要分送给大顺和寨子,大家推来攘去,最终还是由二姨发话:“龙儿,把银票和五个银洋给你保保!秀娟姑姑要看病吃药,需得花不少钱。剩下的你去收一些茧子,空着手回去不好向家里人交待呀。况且山寨人口多,再难也不至于难在这几个银壳子上。你这番心意我们领情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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