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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作品名称:成年路      作者:杨阗      发布时间:2022-07-26 07:29:28      字数:3316

  我的满月之日,本该庆祝一番,可看我的样子,实在没什么值得庆祝的。换句话说,照我目前的情况,活得成活不成还得打一个大大的问号。所以,索性不去理会,免得到时候“竹篮打水上山峰,一场欢喜一场空”。况且,家人还没有从弟弟夭折的阴影中走出来,庆祝反而是一件不合时宜与残忍的事情。母亲翻出一把发黑的、哥哥小时候佩戴过的银质长命锁给我戴上,祈祷我健康活下来,切莫步弟弟的后尘。
  母亲的奶水不足,我的胃容量日益扩大,远水又终究解不了近渴。为了不教我饿死,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尝试喂我喝煮得很稀很稀,稀得就像水一样的饭汤。当饭汤第一次灌入我口中,感觉像有无数条细丝般的虫子在我嘴里蠕动,啃食舌头和牙床,恶心至极。我第一次觉出母亲的乳汁原来也是顺滑香甜的。我一次次地将这些恶心的东西吐掉,紧闭嘴巴,却又一次次被母亲用调羹撬开,灌入口中。没办法,我只好扯破喉咙大哭,拼了命似地哭。我倔,母亲比我更倔,愣是好长时间没给我喂一滴奶,还总是拍打我白嫩的屁股,愤愤骂道:“小兔崽子,我都快被你吸干啦!”最终,我还是屈服了,接受了我所厌恶的饭汤。人若是饿到极点,莫说是像虫子的东西,即便是真的活生生的虫子,也会闭着眼睛吞下去。生存是人的本能。
  饭汤越煮越稠,然后换成米糊,到稀饭,再到干饭,我一次次拒绝,却又一次次接受自己所厌恶的食物。讨厌归讨厌,这些食物还是给予我很大的帮助,至少让我摆脱勾魂使者的索命,成功地活了下来。父母为我的健康而喜悦,即使我要比同龄的孩子羸弱许多,但至少不再是病恹恹的。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母亲乳汁的滋味。
  1997年7月1日,父母亲抱着我、带上证件前往乡派出所上户口。今天是香港回归的日子,父亲专门挑了这血洗百年耻辱的有纪念意义的一天。昨天晚上,父亲把电视机搬到屋外,打开中央一套电视台。全房的男女老幼从各自家中搬来板凳,一起忍受被蚊虫叮咬的瘙痒,熬夜守在电视机前等待收看香港回归的交接仪式。并不是只有我家有电视机,那时电视机早已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了,几乎家家都有,只是如此庄严神圣而激动人心的时刻需要聚集大伙共同见证才更显得热闹而意义非凡。在《义勇军进行曲》奏响、五星红旗升起的那一刻,房里响起连绵不绝的掌声和欢呼声。心情久久难以平复的父亲当即决定,天一亮就带我去上户口。父亲还准备给我改名字为“王复港”,以纪念收复香港的伟大时刻,但被祖父和母亲否决,认为不应该违背神的旨意。
  我满周岁的时候,二舅亲自登门,送来一只尚未下蛋的小母鸡,还给我准备了一个大红包。照家乡的风俗,满周岁是件大事,就算不大宴宾客,也该叫上三两桌最亲的亲戚庆祝一番。但是,有钱做有钱的规划,没钱行没钱的打算,以我们家目前的境况,莫说是大宴宾客,就算只来二舅一人,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招待。父亲在门前磨刀石上磨好有些时日未曾开荤的菜刀,准备宰掉二舅送来的小母鸡,一来可以款待二舅,管它羊毛是不是出在羊身上;二来全家也能跟着沾光,打打牙祭。母亲二话不说,从父亲手上夺过菜刀,抛出数丈远,怒斥:“头发短,见识更短!”父亲的鸡肉大餐成为梦幻泡影。
  这只小母鸡果然不负厚望,挪进新窝未满月就开始下蛋,一天一个从不偷懒。这些鸡蛋不用猜也是属于我的。母亲每天早晨把鸡蛋放进饭甑里和米饭一块蒸,然后亲手剥壳,再亲手喂到我嘴里,中间绝不容许出现任何纰漏。本来这些鸡蛋与哥哥半毛钱关系没有,可我不吃蛋黄,嫌干、黏嘴巴,所以他也就跟着沾光。祖父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吃鸡蛋,还装出一副要与我们夺食的架势来敦促我们快些吃完。我们不怕被噎着,就怕被抢走,使劲往嘴里塞。父亲却没有什么好脸色,必定是咽不下那口气,还惦记着他的鸡肉大餐。
  一个多月后,父亲终于如愿以偿。那只勤奋的小母鸡,在接连产了一个月的蛋后,被村里一条穷凶极恶的大黄狗咬断了脖子。那天傍晚,大黄狗的主人提来一只鸡赔礼道歉。父亲正满面春风地蹲在屋檐下拔鸡毛,袖子卷得老高,露出下半截黝黑、上半截蜡黄的手臂,手臂上沾满鲜红的血迹和零碎的鸡毛。哥哥搬一把小木凳,坐在旁边若有所思地观望,一会儿无比怜惜,伤心欲泪,一会儿又嬉皮笑脸,残忍至极。母亲抱着我迎上黄狗的主人。黄狗的主人讲了一大通抱歉的话,还要将手里的那只鸡赔偿给我们。那只鸡要比我们家的肥,左观右瞧,精神焕发,似乎已经做好易主准备。但母亲拒绝了,只说:“同在一个村里住,这样的事情在所难免。”那天晚上,父亲亲自下厨的香喷喷的鸡肉被端上饭桌。别瞧那只鸡不大,炖起来也有整整一盆。母亲和父亲赌气,一口也没尝。我和祖父,一个牙没长齐,一个牙已掉光,都嚼不动,只能喝些汤、吃些边角料。至于那一盆大块紧实的鸡肉,就便宜了父亲和哥哥的五脏庙。瞧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只差把骨头也吞进肚子。
  母亲为这件事和父亲置了得有一个礼拜的气。别人瞧不出来,只有我最清楚: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三番五次不耐烦地推开父亲服软示好的搂抱。不过正合我意,每次都把我搂在中间,压得我喘不上气。
  为了讨好母亲,父亲连续三天上山砍柴,砍回十多挑,在房子前面码起一堵柴火墙。母亲果然原谅了父亲,因为晚上她不再拒绝父亲那只不安分的手。父亲贴在母亲耳边,轻声细语地嘟哝:“还生气呢?过两天我把柴推到乡里卖掉,给你换只鸡回来。”我本以为母亲会心花怒放,却听见她抱怨:“你要早有这么勤快,小的也不至于……”她话没说完就啜泣起来,父亲挖空心思安慰她,两人一夜没怎么合眼,连带着我也睡得迷迷糊糊。
  第二天,父母一块下地。母亲脚穿雨鞋、肩扛锄头、手握镰刀走在前头,时不时回头催促父亲。父亲打赤脚、把裤管卷至大腿、驮犁牵牛、慢吞吞地走着。母亲催促父亲,父亲便扬起手中的细竹条,装出要教训那头牛的架势,嘴上警告:“老畜生,走快些,免受皮肉之苦。”那头牛对父亲的警告置若罔闻,依然慢悠悠地晃动着大肚子。这种细竹条打人特疼,而且再使劲也不会把人打坏,母亲就常用来教训不听话爱闯祸的哥哥和我。但我知道,父亲不敢动真格的,因为那头牛是借来的。对于农村以种田为生的庄稼人而言,牛同土地一样,是重要的不动产,是吃饭的家伙什,可我们家没有。此牛是邻居老安伯家的,是一头年纪看上去比他还要大的老牛。自家的东西可以随意糟践,借来的东西草也得当宝。幸好老安伯为人忠厚老实,什么事情都不爱与人过分计较,父亲向他借牛,他只有一个要求:“把我的牛喂饱!”“那还用说!”父亲打包票。
  父母下地,哥哥和我就由祖父看管。祖父已经上了年纪,腿脚不太灵便,大多时候都拄着一根拐杖。哥哥已经开始懂事,比我听话、安分多了。而我总是东奔西跑,上蹿下跳,没个正形。祖父生怕我摔着或是磕着,就拄着拐杖跟在我后面屁颠屁颠地跑,累得气喘吁吁,还总追不上我。祖父这样追了我好些年,我还常常嘲讽他:“三条腿跑不过两条腿。”祖父去世以后,我时常会想起他东倒西歪的奔跑姿态和那辅助的第三条腿,想着想着就泪流满面。
  父亲果未食言,买回一只小母鸡,和那只被大黄狗咬死的、已经被父亲和哥哥排进茅厕的一边大。除此之外,父亲还买回来两只半大的鸡,似乎是为自己炖的两顿鸡肉大餐。这回,我可没有上回好运,因为母亲开始了她的养鸡计划。她硬生生从我嘴里挤出十几个鸡蛋,藏进一个灰色的陶罐里,放在哥哥和我都够不着的地方。不管我如何寻死觅活地吵嚷着要吃鸡蛋,都不顶用。
  后来,那只母鸡停止下蛋,开始抱窝。陶罐里的十几个鸡蛋被拿去孵小鸡。哥哥和我对孵小鸡相当好奇,老爱用木棒去挑逗母鸡。终于有一天,母鸡再也忍受不了我们的无礼,从鸡窝里扑腾起来,在哥哥手上啄出一个小洞,鲜血直流。哥哥疼得厉害,哭声惨绝人寰,眼泪鼻涕口水一齐下来。我被吓得大哭,哭声更盖过哥哥。我们悲惨的哭声惊动了正在做饭的母亲。本以为母亲会为我们报仇雪恨,亲手宰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母鸡,未曾想母亲非但没有怪罪惩戒母鸡,反而一边给哭得死去活来的哥哥包扎伤口,一边不忘责备我们:“活该!没啄掉你们的眼珠子,已经是上辈子烧了高香。”
  十几个鸡蛋拢共孵出八只毛茸茸的小鸡,可爱至极。除去后来被我不小心踩死的一只和无缘无故死掉的一只,活下来六只。到年底,这六只鸡已经长得又大又肥。
  每次我不肯吃饭,母亲就笑话我:“你看,小鸡都长大喽,如果你再不好好吃饭,永远都是这么小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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