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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授艺(1)

作品名称:心怀月泊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07-26 08:08:04      字数:10364

  “老鼠姐姐,你为什么恨我呀?”
  “我就是恨你。”
  “那总得有个道理呀。”
  “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看来这方面的资质实在是差到了极点。”
  朱月心进了酒楼,见到郁高昆和郁晚亭,稍显惊讶,再看高剑伤成了这样,倒也有些不忍。周岱鹏一路问个不停,一进店,顿时为气氛所慑,不敢再问。朱子泊随后进来,见到这等场面,稍显慌张。清忠的目光一直是藏在发帘后面的,若隐若现,已然扫过三人。
  “你们三个过来。”极其平淡的一句话,如果站在店外根本就听不到,不过正好能让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他的话似有不可抗拒的威慑,三人当即应声过去。清忠道:“我和这位郁大侠文斗,你们谁愿做我的代刀手?”朱月心和周岱鹏对于这份“差事”倒是无所谓的。朱子泊却是有点胆怯,不希望接这份“差事”,于是道:“晚辈半点不曾习过武,恐怕不能胜任。”清忠道:“这倒不妨,我正好教你。你别无他学,一张白纸,学起来反倒容易。”大有栽培之意。不想朱子泊还是一味推辞,清忠立现鄙色,但三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从他随后这句“堂堂须眉,怎的如此怯懦”中去体会。
  清忠又道:“你父亲‘旱地律忽’朱贵,虽然武艺不甚高明,但也是个不甘落后的铮铮铁汉,却不想有你这么个儿子!”朱月心听了顿时不悦,心中埋怨道:“大庭广众之下,训一句么够了,偏要多训一句。”见朱子泊垂首聆斥,忙道:“我愿代刀!”清忠瞅她一眼道:“果然巾帼不让须眉。”朱月心却去瞅朱子泊,心道:“我可不是有意将你比下去的,都是这头陀胡乱称赞。”转向清忠道:“先别忙夸,我只是试试而已。万一试得不好,叫你输于了人家,可不许乱训斥我。”显然是在暗说他不该训斥朱子泊。清忠心道:“这丫头,我刚才是称赞她,却又哪里得罪她了。难道我刚才训斥子泊,她不乐意?”想若真是这样,待会比试时她故意暗损我,岂不坏事,于是道,“且不要你上。”转问周岱鹏道,“你可愿代刀?”周岱鹏不知道该回答是还是回答不是,只道:“随便。”清忠一怔,随即道:“随便便是由我来决定。那好,我要……”忽然想,水泊梁山的武功自家人不传传外人,终是不妥,忙改口道,“不要你上。”袖子卷住朱子泊的手腕将他到一边,道,“且先试试你,”背过身子“拔刀”。那边郁高昆也连忙背过身去,不看二人。朱子泊拔出双刀,感到臂膀甚沉。清忠回身道:“丢去一把,只一把便够了。”朱子泊依言弃去一把,单刀在手。公孙胜心道:“兄弟,原来你有新的刀法了,却不与我说。”
  清忠轻声将一招的要领细说于朱子泊听,完了要他摆来看看。朱子泊犹豫了一下,一刀劈去,止在半空,歪歪斜斜,全然不成样子。清忠出脚纠正,却也只能勉强混个形似。众好汉看了,个个皱眉。安道全心道:“他若是块材料,我们早就教了。”公孙胜心道:“臂力不济,修习内功或许还行。”
  朱子泊连摆了几个招式,直看得清忠连连摇头。以他这般上去对敌,武斗丧命,文斗丢脸。清忠无奈,叫他退下,看看朱月心,又看看周岱鹏,终是唤朱月心过来。朱月心道:“你不是不要我代么?”清忠重声喝了一声:“过来!”朱月心嘴巴一撅,道:“过来就过来,凶什么凶。”到他面前,却是两手空空。清忠和声道:“去拿了刀,好好使。”朱月心转身,见朱子泊已将刀递到了面前,含笑接过,回身晃了两下刀,心道:“你刚才不要我代,必是看轻我是个女流,怕我使不好,我偏偏使好了给你看。”
  清忠一招要领讲毕,朱月心单刀劈空,形似已不成问题。清忠不需出脚,只口头纠正,这一招“大江呼天”便已使得象模象样。清忠微点头,接着又让她使“麒麟经天”、“迴龙入云”、“豹子出洞”、“天雕扑食”、“先锋指路”、“浪子回头”六招,看得频频顿首,想她有此悟性,代刀对敌足矣。
  公孙胜看过“回龙入云”,燕青目睹“浪子回头”,俱感招式与自己的“大空回虹”、“浪子回头”颇似,琢磨琢磨这些招式的名儿,猛然记起“呼保义”、“玉麒麟”、“入云龙”、“豹子头”、“扑天雕”、“急先锋”、“浪子”这些耳熟能详的绰号,想他莫非将一百单八人各自的一记绝招化在了他的刀法之中。继而又想到了昔日兄弟一百单八人,征讨方腊后只剩了三十六人,于归途病逝、伤逝、辞去多人,回到京城还剩二十七人,有的被害,有的归林,今天聚到一起,才不过十来号人。
  朱月心上前,正要道:“前辈请。”话未出口,郁高昆已转过身来,显然是察觉到有人近到了身后,道:“请。”剑锋横过,亮出了架势。朱月心道“前辈请”的同时,清忠道:“阁下请。”接着便喊,“先锋指路!”朱月心闻声出招,当然只是凌空虚挥。郁高昆道声“好招”,跟着舞剑作势。但看两人各自刀剑虚划,清忠在旁口述。必要时详加指点。
  夜,本来就异常寂静,这般斗法,更显波澜不惊。郁高昆使一剑,瞬间之事;清忠连招名带要领口述一遍,需时不少。但他看到郁高昆一剑使毕便即出口成招,明眼人都知道,二人正当斗得难解难分。过了百余招,清忠将三十六招“天罡刀”和七十二式“地煞拳”几乎道了个遍。朱月心一一记于心中,到得后来便无须聆听要领,闻招出刀,闻式出拳,腰腿并济。倘若对方哪一剑使得特别精妙,广蓄后势,清忠自会对她细说。
  转眼过了一百四十多招,清忠忽然上前一步道:“这三招她决计演示不出来,须由我亲自使。”郁高昆道:“但使无妨。”清忠道:“小旋风起。”人已离地,打着急旋扶摇直上,袖锋圆扫。此刻他若单刀在手,袖锋便作刀锋,人如一轴,寒光围身。郁高昆道:“此招甚佳,能挡四面来箭,亦可刀砍八方之敌,可惜只能伤着一般俗手。”
  清忠尚在空中,道:“且看我这招!”一脚踏墙,蜷身横飞,犹似一只飞轮。他这招“飞刃在天”正是自“黑旋风”李逵板斧掷出中得来,只是一对板斧飞个两次便没了,而他一刀在手,便可连人带刀“飞”上个千百回。郁高昆见到此招,面上惊色一闪而过,横剑过顶,左掌按住剑端,急步连退。当然,两人只是各自使招,倘若袖子换作刀,刀剑相敌,此时刀锋已自上而下在横锋上砍了不知多少下。
  清忠落地,道:“阁下退得好快。”郁高昆道:“不退也行,剑向上抬,将大师弹至身后即可。可是大师这招来势甚猛,郁某既不及躲闪,也没十足把握能将大师弹得够高。大师若顺势在郁某身后踹上一脚,郁某岂不就此落败?”清忠道:“说得好!”郁高昆继续道:“但教大师势尽,”奋臂一推,“即可。”清忠明白,他这一推,自己便弹飞了出去,当下作个落地的姿势,道:“现贫僧与阁下相隔数丈,万事重来,愿与阁下再斗百合。”郁高昆笑道:“真刀真枪,可凭对方一时的疏忽取势。眼下你我文斗,一百四十七招不分胜负,各自绝技几已用尽,便过了千招,也还是难分伯仲。”清忠想他记性倒是不错,过一招记一招,也不知道数得对否,道:“就此算作平局?”郁高昆道:“千招之后,也是平局。”
  清忠忽然哈哈大笑,一边上前去拿高剑,一边道:“既如此,这恶徒就交由我们处置了!”郁高昆大为惊诧,道:“怎的这样?”生怕对方结果了高剑的性命,当即抢上前去阻拦。郁晚亭也挥剑抢上。
  郁高昆先到,见对方一袖挥来,剑锋一甩,将袖子割断。清忠荡着两条残袖,身形略转,面向郁高昆道:“贫僧领教阁下的脚力。”一脚踹出。郁高昆当然可以挥剑削他的腿,但对方讲明了是要和自己比试脚力,当下也是一脚踹出,与清忠硬拼了一脚。但感全身一颤,随即踉跄退了一丈,方才站住。郁晚亭也没趁势上攻。
  清忠拼完这脚,腿伸在半空久不落下,兀自单腿伫立,道:“刚才文斗,阁下几次是与这样我拼脚力的?”郁高昆想了想,黯然道:“四次。”清忠道:“敢问阁下还有什么技艺未曾使出?”落腿后退一步,现出地上一只深深的足印。郁高昆道:“郁某尚有一技不曾用过。”清忠心头一凛,没想到对方还有一门功夫不曾亮出,不知是什么绝技。却见郁高昆和郁晚亭相对一视,然后竖起一指道:“郁某这门‘天之骄指’的功夫要和拙妹的‘天之娇指’同使方能显现威力,独自面对大师的天罡刀法,怕是不济。”说完,兄妹二人对叹一声,收剑入鞘,同声道辞,并肩出店而去。二人此时若要强行夺人,并非难事。
  高剑想要大声呼唤,却是喊不出来,心中既愤恼又恐惧:“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但感凉意紧围,四把短刀架在了他的项上。这四把刀分别是清忠的戒刀和朱武的双刀,现在分别握在四个店伙计的手里,只待四人刀锋一抹,他便真做了鬼。可是要做鬼好像也不那么容易,四人正要动手,见郁高昆和郁晚亭突然又回来了,怕步那掌柜的后尘,吓得一齐撒刀后撤。
  “乒呤乓啷”一阵响过,四刀落地。郁高昆向众好汉礼道:“按约定,郁某输了便当离开这里。不过郁某有个不情之请。”别人还没开口,凌振第一个喝道:“喂,你想耍赖么!”郁高昆笑笑道:“好汉误会。小徒聪明伶俐,不失为一块练武的好材料。可惜郁某管教不严,让他得罪了各位好汉,比武又输了,小徒生死自当听凭众位好汉。之所以去而复返,只是想请诸位容郁某晚走几日。”朱武想,他若不走,岂不多生事节,于是道:“阁下想晚走几天,莫不是要去高俅那里告我们一状,叫他来抓我们,为令徒报仇?其实二位现在就可以去告状,凭我们几个,又哪里阻拦得住。”说完自己也觉奇怪,二人现在要救高剑,易如反掌,若想去告密,又何必再回来。却听郁高昆道:“好汉莫误会。郁某想,既然小徒今日非死不可,只有另觅良徒了。不料与这位……”看了看清忠,“大师比过之后,郁某已然发觉,良徒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众好汉皆想,莫非他指的就是朱月心,却听朱月心指着自己鼻子问道:“郁大侠指的是我吗?”想,就是人家确实在说你,你也不能把“高帽”往自己头上戴。公孙胜当先道:“不得胡言。”郁高昆忙道:“郁某指的正是这位姑娘。她在这么短的功夫内就将这位大师的刀法谙熟于心,正是郁某所期之人。”于是问朱月心道:“你可有师父?”朱月心道:“我爹就是我师父。”郁高昆道:“这么说来,你还没有师父。可愿拜我为师?”朱月心笑看朱子泊,既不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
  清忠心道:“阁下只顾急着收徒弟,也不问问她和我们是什么关系。”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朱月心拜这西域人为师,当下向郁高昆道:“拜师学武自当择善而从。阁下既然比武输于了贫僧,她要拜师也不一定非要拜阁下为师。”朱月心心道:“你这么说好像我就会拜你为师了。嘻,我偏拜他为师。”于是道:“郁大侠,我愿意拜你为师。”郁高昆听了,禁不住喜形于色。
  众好汉都吃了一惊。公孙胜当先道:“不得胡来,”转向郁高昆“她是我们一位朋友的女儿,是在和阁下闹着玩。阁下莫当真。”朱月心当即道:“谁闹着玩了,我是说真的。”清忠连忙赶到她边上,轻声道:“你怎好拜西域胡人为师!”朱月心道:“西域胡人又怎么了。”说得兀自不轻,教郁氏兄妹听得清楚。郁晚亭不悦道:“西域胡人也是人,不见得输于你们中原人氏!”郁高昆道:“她既然自愿拜我为师,还请诸位好汉勿要从中作梗。”清忠道:“阁下收别人作徒弟,我们管不着。要收她为徒,须看我们脸色!”郁晚亭道:“笑话,你们又不是她的父母!”清忠道:“贫僧这就去唤她爹来!”待要出门,安道全赶到他边上,在他耳旁道:“她爹现任八十万禁军教头,若是来了,恐要救姓高那恶徒。”朱武心想,不可与他二人硬斗,还须说他们离去,于是道:“阁下要收徒弟,我们自然管不着。但是阁下须按约定,马上离开京城。”郁高昆很是为难,郁晚亭也无话可说。
  沉寂片刻,郁高昆问朱月心道:“你既愿拜我为师,可愿与我们一同离开这里?”众好汉听到这话,都感到事情辣手,目光交织在朱月心身上,看她作何回答。朱月心看看朱子泊,道:“我该怎么办?”朱子泊道:“你一走了之,如何对得起你爹?”清忠心道:“你虽然怯懦,却也识大体。”
  朱月心心道:“你不让我走,我便不走好了。”向郁高昆道,“只做你徒弟,不随你走可以吗?”郁高昆想了想,叹声道:“如此你我且先定下师徒名分,日后若得重逢,郁某再行传授。”说完与郁晚亭并肩出门,兀自叹息不止。
  二人一走,朱月心免不了遭责一顿。几乎被遗忘了的周岱鹏帮她说话,意思是他以前拜师从没人管他,也白挨了几句。朱月心受不了气,扭头就向门外跑去。方自跨出,却被一人扣住了手腕。抬头见这人,面如重枣,蚕眉横挂,乌须飘飘,拄一杆无缨枪,正是“美髯公”朱仝。不禁失声道:“爹!”垂下头又轻道了声“爹”。朱仝道:“怎的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听来是句责备之词,却说得半分没有责备之意,倒颇含关爱。后一句“教爹好找”终是咽了回去,拉着她进了店堂,向众好汉作礼。众好汉一齐还礼,于是又是一阵寒暄。高剑便因此做鬼还须迟得片刻,却也教他在人间多受一分煎熬。
  寒暄完了,四个店伙计彼此看看脸色,四把刀向高剑砍去。高剑看着朱仝手里的枪,认出是教自己拔去红缨的那杆,心下悔道:“若知今日,何必当初。”朱仝本来未曾注意到高剑,四人这一动,反倒把他的目光引了过去。众好汉俱在心中道要坏事。
  “住手!”朱仝喝住四人,却听公孙胜道:“为何要住手?”不觉一怔,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此刻他方才注意到,这酒楼已俨然不成酒楼的样子,倒像是块比武的场子。公孙胜道:“令爱遭这恶少的欺侮,不该杀么?”朱仝“哦”一声,问朱月心是否有这回事。朱月心面现羞色,夹杂着委屈,道了声是,心里却在骂:“牛鼻子,臭嘴巴!”看看那高剑,满身血污,起了怜意,道:“他已经伤成了这样,杀他就不必了吧。”朱仝趁势道:“不错。我女儿虽遭他的欺负,却也没甚闪失。他业已这样,也算是惩罚过了,取他性命却是罚过了头。”
  众好汉要取高剑性命自有别的原因,却不好和朱仝明讲,只能找别的理由。有的以他是高俅义子为借口,理当诛之;有的说他杀了张三和李四,理应偿命。前一个理由有些牵强,后一个理由经朱仝一句:“那也当交由开封府审办,岂可私设刑堂。”也就显得苍白无力了。于是凌振说他官做得小了胆,没了当日的勇气;公孙胜说交给开封府,府尹碍着高俅面子不能秉公处置。朱仝不理会凌振,只应公孙胜道:“开封府尹孔大人是个正直官员。当年林冲遭受陷害,误入白虎节堂。高俅本要以‘手持利刃,故入节堂,谋刺本官’的罪名致他于死地,亏这位孔大人改判了个‘不合腰悬利刃,误入节堂,脊杖二十,刺配远恶军州’。高剑交由开封府,最合适不过。”公孙胜听完之后“哼哼”一声冷笑,道:“你还记得林冲!林冲本无罪,‘脊杖二十,刺配远恶军州’便算是公正?”朱仝不知众好汉要杀高剑的原因,想自己身为教头,不见也罢,今天见到了,无论如何要保他性命,道:“他才十五六岁,年纪尚幼,一时犯过,须给他个自新的机会。”
  公孙胜见他一味袒护高剑,火气上来了,厉声道:“贫道非取他性命不可!”长剑甩出,一招“白虹贯日”削首而去。朱仝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动手,吃了一惊,跃在空中,枪尖够不着高剑,刺公孙胜却是足够。当下来了个“围魏救赵”,望他项背急刺三下,使的正是家传的“追风三刺”。公孙胜挡下这快如疾风的三枪,朱仝顺势一个跟斗翻过,拦在了两人之间,却见众好汉围了上来,不及多想,将高剑夹在腋下,见去路尚未封死,单手握枪,枪寻凌振刺去。凌振手无兵刃,又伤累多时,只有闪身避枪。朱仝趁势冲出围圈,却见清忠赶了上来,抬枪便刺,脚下却不现慢。清忠一袖扶开,却教二人逃远了数步,当下追了上去。
  朱月心自一伙计手里夺下戒刀,飞掷清忠。众好汉都忙着赶朱仝,全然不曾注意到她,见一道寒光奔去,拦已不及。清忠听得背后声响,挥袖一拂,将戒刀拂开,紧追出店去。公孙胜反手一记耳光,打得朱月心眼冒金星,晕倒在地。安道全连忙赶过去看,道:“她尚自年幼,只晓得帮他老子,公孙兄未免出手重了。”公孙胜道:“贫道掌上未贯真力,这一记打得不甚重。”转身追了出去。其余的自估脚力不比三人,便没去追。
  朱子泊和周岱鹏一齐抢上前去。朱子泊枕着朱月心的头,听安道全道:“还好公孙道长手下留情,过一阵自会转醒。”二听了心下稍宽。朱子泊抱起朱月心道:“师父,我送她回去。”安道全心想,现在事情恶化,他们还是先回去好,便道:“路上小心。”朱子泊应了一声,出了店门。周岱鹏跟了出去,见来了辆马车,车上堆着柴薪,张手拦下,塞与那车夫几锭银子,不问多少,只要他尽快将三人送至朱府。
  半夜,街上寒冷,所以寂静。朱子泊和周岱鹏听着急促的蹄声,看着昏迷的朱月心。忽然车身大晃,接着便倒。朱子泊抱着朱月心滚了下来,周岱鹏练过功夫,及时跃下,不曾跌倒。这一折腾,朱月心便醒了,见被朱子泊抱着,脸一红,赶紧将他推开,方才发现二人此刻都躺在地上,羞意更浓。望见翻倒的车子和满地的柴薪,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刚想问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只听前面喝骂声和求饶声同起。
  三人寻声望去,只见一高瘦男子,乌帽歪戴,一身大红色的官衣,腰佩一刀,一手搂着个女人,醉步踉跄,一手指着那车夫的鼻子大骂道:“你小子眼睛没带出来,胆子倒是不小,敢撞老子,不要命了!”车夫乞声辩道:“大人忽左忽右,小的夜里看不清……”“啪”一记耳光,教打下两颗牙来,满口的血。高瘦男子打完这一巴掌,大呕一阵,满嘴的污秽,倒也清醒了些。边上那女人连忙掏出翠绿色的丝巾替他擦拭。
  朱子泊见车夫被打,上去看个究竟,待要讨个说法,却被那男子一脚踢倒在地。朱月心和周岱鹏连忙跑上前去。那男子醉眼朦胧,一声“他奶奶的,多管闲事”,见朱月心生得艳丽,顿时一呆,不知不觉松手放开边上的女人,摇摇晃晃靠上前。朱月心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夹杂着呛喉的食物发酵的味道,不由捂鼻后退。周岱鹏原是个乞丐,倒也不觉有甚难闻,硬是不退。那男子有些恼,一拳打了过去。周岱鹏使开落山神英掌法与他斗,几招一过,觉得眼前这张面孔似在哪里见过。那男子出手颇有章法,却是醉了,晕晕忽忽,下盘不稳,被周岱鹏一掌拍在胸口,“扑通”坐倒。
  周岱鹏仔细辨认,终于认出他就是曾经上过五台山的卫大成。卫大成由那女人扶起,揉了揉眼睛,正待上前再斗,却感眼前一花,已然多了一人。那人裹着头巾,剑指卫大成,叱道:“你又在外面寻花问柳!”卫大成定睛看了看,认出是鞠莺,顿时又醒了几分,含笑道:“我心中只你一个,等你头发长长了,变漂亮了,自然会多与你亲热。”反手一记耳光打得边上那女人半张脸都肿了起来,道,“滚!你看,”转向鞠莺,“我从不打你,却敢打别的女人。”那女人很知趣,不声不响地走了。
  卫大成握住鞠莺的手,将她的剑插回鞘中,指着朱月心道:“你过来,让我打两记耳光!”三人听了,气恼自不用说,惊讶尤胜。周岱鹏张手一拦,道:“不许你欺负她!”他换了衣装,卫大成并未认出他,只道:“喂,臭小子,我、你还有那个臭书生,比试一翻。谁赢了她就归谁,怎么样?”他所说的臭书生,当然就是指朱子泊。
  “我……那个……这……”周岱鹏被他这么一说,不知如何回答。鞠莺刷一剑将他逼开,上前瞧了瞧朱月心,不由自惭形秽,听身后卫大成道:“你若看中了那小白脸,我帮你对付这臭娘们就是。”火上心头,叱道,“我先杀了他们两个!”一剑刺向朱月心。朱子泊大吃一惊,挡在朱月心身前。朱月心一把将他推开,道:“我能对付。”眼看这一剑刺来,却不知如何应对。
  一道寒光,细若牛牦。鞠莺只感眉心一痛,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只见一寻常打扮的妇人挡在两人身前。朱子泊轻道一声“娘”的同时,卫大成失声道:“一线天!”伍晓芳收起一枚悬着红线的绣花针,和颜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哪里得罪了姑娘,请勿见怪。”鞠莺想刚才那一针点眉,只消再进得半分,自己命便没了,不禁泛寒,怯退一步道:“哪里,我只是吓唬吓唬他们而已。”
  卫大成见到伍晓芳,酒又醒了不少,上前一礼,听到远处传来“噔,噔,噔……”的金属撞地声。引颈一望,见是一窈窕女子,撑一对绿沉枪走了过来,两边各跟一少年:左边那少年,身材高大,提着一杆钩镰枪,金色的枪头夜间显得很耀眼,钩刃上悬一盏灯;右边那少年,矮了不少,手提一杆梨花枪,背着一张弓和一壶羽箭。
  三人走近,朱月心立即奔了上去,面上热情洋溢。那女子有三十多岁,忧伤满布的面容上浮出一丝笑意,很快便即淡逝。卫大成见到她,酒已全醒,向伍晓芳道:“朱夫人的针线活在京城堪称一绝,前些日子卫某订做了几套衣服,还没付账,今个正好付还。”两块马蹄金掷出,拽起鞠莺就走。
  伍晓芳想他从来没向自己订做过什么衣服,心中愤道:“有钱又怎样!”挥手将两块金子打向一边。周岱鹏连忙跑去捡了回来,听朱月心道:“这钱你也要?”压根就听不懂,握着金子愣在那里。朱月心板起脸道:“快扔了!”见他没反应,又道,“扔不扔?!”周岱鹏眼睛眨巴,将金子掼在地上。边上良久未作声的车夫跑过来,拾了金子就走,马车也不要了。这两块马蹄金,镶两颗金牙,买一辆马车,剩下的也够他吃用一年半载的了。
  只听伍晓芳道:“花夫人节哀顺便,且到我家暂住。其实,”有些黯然,“我不也和你一样。”朱月心立即道:“到我家,我家地方大。”见朱子泊伤心流泪,欢心即收,安慰他道:“子泊哥,你不要难过。你没了爹,我没了娘,咱们都一样。”背弓箭的少年叫花耀,道:“还有我和徐大哥。”这高大少年正是徐锋,他爹就是“金枪手”徐宁,死在了乌龙岭。伍晓芳看了看他们四人,感叹道:“那一战,真是不该。”董辰绢撑枪走了两步道:“那一战纵是不该,可拙夫自缢,更令我……”说到这里自是说不下去。伍晓芳劝慰道:“花荣大哥是性情中人,见到这么多兄弟战死,回来的又遭到奸臣毒害,一时想不开才寻了短见。”董辰绢泣声划破夜空,道:“他一时想不开,却教我母子二人一辈子孤苦。”
  董辰绢只是哭泣,一边周岱鹏却是放声号哭了起来。朱月心蹲到他身旁,问道:“你哭什么?莫不是哭那两块金子?”声音也有些哽咽。周岱鹏边哭边道:“你们都有……有……我一生下来就没有……捡了个妈妈,却……没了……”口齿含糊,一句话叫“呜”、“哇”割得七零八落。朱月心勉强听懂,劝慰了几声,掏出手帕替他擦眼泪。便在这时,房顶上跳下一人,撑着枪杆,单腿跪地,嘴角挂红,腋下夹一人。朱月心惊呼一声爹的同时,董辰绢和伍晓芳齐唤了一声“朱兄弟”。徐锋、花耀惊声未出,一道一僧落下,分立那人前后。
  公孙胜和清忠正要动手,发现有人在旁,再一看,竟都是自己人,却是不便立即动手了。董辰绢和伍晓芳抢到朱仝前后,护住他,问二人为何如此。公孙胜剑指高剑道:“朱夫人在京城住了许久,不会不认得他吧?”伍晓芳顺他剑看去,顿了一下,道:“他是高俅新收的义子,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公孙胜道:“夫人有所不知……”将酒楼发生的事详述了一遍,独不提元宵行刺一事。
  “都是自家人,公孙兄何必讳言元宵行刺。”安道全等人都赶来了,独缺燕青,这一句却是出自朱武之口。公孙胜骇道:“朱兄你怎的将这事说了出来!”众人也都惊骇万分,安道全这边是没想到他会将此事道出,朱月心这边是没想到他道出的是此事。
  朱武解释道:“花夫人、朱夫人,两位这下该明白我等为何要杀高剑了吧?”董辰绢道:“明白。”伍晓芳道:“灭口。”朱武转向朱仝,道:“我已经将此事道明,接下来就看你怎么做了。”朱仝缓缓起身,惊魂未定,尚在犹豫。公孙胜心道:“同是副军师,我公孙胜铁定了不及朱兄你。倘若你不把事情讲明,有花夫人双枪、朱夫人的针线护着他,能不能杀了高剑这恶徒,当真难说。即使能,也免不了又是一场火并。”于是向朱仝道:“只要你一枪刺穿这恶徒的咽喉,大家都还当你是好兄弟。若是一味袒护这恶徒,这么多人在场,量你是跑不掉的。”拳头紧攥,就等他的选择。安道全道:“朱兄弟方才得知真相,且容他考虑。”金大坚、凌振顿足急催,萧让、乐和也是催不停声。清忠眼眯一线,虽然无语,却是心急如焚。董辰绢和伍晓芳此时也都紧看着他。高剑全身是汗,哆嗦不止。
  “哧”一声,血洒。朱月心惊叫一声,高剑已做了鬼。
  “好,”公孙胜上前道,“你还是我们的兄弟!”朱武道:“大家先找个地方好好计议。”朱仝忙道:“行刺一事,我不便参与。”众人齐“哦”一声。公孙胜道:“你这是……”朱仝道:“河间府张叔夜大人诚邀,过了年便动身前往,赶不上诸位兄弟的这次义举。”公孙胜“哼”了一声,道:“可有张叔夜大人的书信?”朱仝道:“张大人谴人来告,并无书信。”公孙胜仰天打个哈哈道:“此等鬼话,又能骗谁。你若不参加这次行刺,教我们如何放心。”朱仝道:“人我已经杀了,还要我怎样?”公孙胜道:“就算张大人相邀是真,你就不能晚一点再走?当官……”侧首,“不是投胎,何必赶得这么急。”朱仝道:“公孙兄误会了,朱某前去并非为了区区一个统制,不过是想为抗辽出一分微薄之力。”
  “统制,”公孙胜道,“官虽不大,也没做教头这么舒坦,可一旦立了战功,升起来也够快的。”朱仝不理会他的挖苦,问道:“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公孙胜瞥了朱月心一眼,道:“把你女儿留下。”朱仝在摇头,无奈地笑容。公孙胜道:“贫道就知你不愿意。”朱仝道:“沙场上生死难卜,我本就打算要将月心托付于诸位,不料公孙兄先开了口。”这下公孙胜反倒有些难堪。
  这边安道全道:“眼下朝廷对联金抗辽一事尚未定论,边境暂宁。朱兄只是应邀前去,并无期限,不如与我们一起行事,元宵之后再走也不迟。”朱仝道:“就算朱某元宵之后再走也不能参与此事。张大人诚心相邀,若出了什么差池,岂不叫他难堪?”安道全脸色一沉,没再说第二句。
  朱武思虑妥当,上前道:“朱兄若肯延期迟行,我倒是有个万全之策。”朱仝道:“且说说看!”朱武道:“朱兄有女,花夫人和朱夫人都有子,可不参与行刺。”朱仝立即明白,笑道:“有绿沉枪和绣花针看着我,我一杆花枪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后边凌振嚷道:“对对对,我水泊梁山须留有后人,眼下就我们这几号人,不能因为刺杀三贼就一下子拼个精光。就像燕青兄弟那样,有妻室儿女的都不准参加。光棍的若要退缩,我一炮轰死他!”
  朱武道:“好了,那就这样。花夫人、朱夫人随朱仝兄弟回府,行刺一事还是由我们这些原班人马负责。”当下,众人分作三批。参与行刺的一拨,公孙胜、清忠、朱武、蒋敬、樊瑞、凌振六人连夜出城,寻僻静处暂安;安道全、皇甫瑞、金大坚、萧让、乐和五人,留城内打探消息。朱仝、伍晓芳、董辰绢带着朱月心、朱子泊、周岱鹏、徐锋、花耀去朱仝府上暂住,不参与行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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