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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作品名称:成年路      作者:杨阗      发布时间:2022-07-25 05:34:34      字数:4135

  我的故事,若追根溯源,得从一九九六年讲起。
  那年冬天,一个家乡极其罕见的落着雨夹雪的严寒夜晚,雨雪簌簌冲刷着乡卫生院褐漆斑驳的木框窗玻璃。产房内,我和我的双胞胎弟弟前后相差不超过五分钟降临尘世。到十几岁时我才知道,我的也是弟弟的公历生日是圣诞节,只是老家不兴公历,更不兴洋节,所以在老家人眼中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九十年代后期,独生子女的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实施了十多个年头,力度不可谓不大。村里的高矮墙面用彩色涂料刷满各式各样关于计划生育的宣传标语——“晚婚晚育,少生优生”、“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独生子女好,政府来养老。”……但政策是政策,宣传归宣传,在天高皇帝远、落后闭塞的农村,重男轻女、多子多福的糟粕思想依然根深蒂固。上颁政策,下生对策,许多家庭为了生儿子,或者多生儿子,和计生办打起游击战:老家抓得松,窝在家里生;老家抓得紧,逃到外地生;不怕政策严,就怕断后根。不管三七二十一,生下来就是胜利,总不能丧尽天良到把新生儿当作废铁回炉重造,或者当作小猪猡拉去屠宰。有关系的托关系,往来通气,暗箱操作,轻松摆平;有钱的逐级打点,象征性的交些罚款也就息事宁人;没关系又没钱的,只好让自己的孩子暂当黑户。所以,换作殷实人家,甚至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得了一对双胞胎,尤其是双胞胎儿子,都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事,一不用害怕绝后,二无需愁心罚款。只是,我们家例外,我和弟弟的同时降临在意料之外,给家里制造很大的忧患——家里实在太穷,害怕养不活我们。
  提起这穷,那是穷到了骨子里的。打祖父算起,不,也许再往上数十八辈,都是被荒山野岭重重围困、被贫瘠的土地牢牢栓住、挣扎在温饱线的穷苦农民,否则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般田地。看来“穷不过三代”也是句混账话,不过是统治阶级用少数特例来安抚底层百姓的心灵鸡汤。二十一世纪触手可及,科学技术发展日新月异,小康建设如火如荼。可惜在我们这荒僻闭塞的小山村,发展乏力,贫苦农民仍占大多数,只是像我们家一贫如洗的却也稀少。本来还不至于落魄到这般光景,父亲为使自己结婚看起来光鲜体面,借了高利贷,卖了粮食,置办彩电、摩托车、缝纫机和一套木家具。没有有钱命,却有显摆病。父母结婚的头年,粮食不够吃,母亲只好在新婚燕尔之期回娘家借了几担粮。到我出生这年,家里的粮食交完公粮,还完借粮,余下的才将将够吃。
  母亲的妊娠期,只有操持劳作、粗茶淡饭,连鸡蛋都属于奢侈品,更别想其他补品。母亲本来矮瘦,我和弟弟又疯狂吸收她稀薄的营养,使她的身子骨更显孱弱,即便怀双胞胎,肚子也不比别人单胞胎的大。母亲从始至终未上医院做过产检,直到分娩的前两个小时,才被父亲推着板车颠颠簸簸送进乡卫生院,也直到生下我,才发现还有一个弟弟。卫生院的医护人员被突发状况搅得手忙脚乱,事后还言辞犀利地责怪父亲不带母亲做个产前检查。本来就营养不良,加上是双胞胎,营养一分为二,雪上加霜,以至于我和弟弟生下来的时候异常瘦小,也异常虚弱。呱呱坠地,上称一称,只有三斤二两。我们俩如同两只小老鼠,往边上一放就能教人找不着。我们的哭声有气无力,像风中的烛火随时欲熄。卫生院的医生告诉父母,我们兄弟俩生命体征微弱,极度危险,能不能活下来全靠我们自己的造化。瞧见襁褓中气息微弱、嗷嗷待哺的我们,母亲终日憔悴地躺在病床上哭哭啼啼、以泪洗面。父亲神色凝重、一语不发,在病房和走廊里踱步,偶尔掏出烟盒,看见墙上禁止吸烟的标识又塞了回去。
  我和弟弟虽然在卫生院经由医生的双手捧出人间,可家里实在付不起昂贵的住院费用,才两天就办理了出院。虽说穷乡僻壤的卫生院条件简陋、技术滞后,但有医护人员的专业监护对我们兄弟来说活命的概率会大很多。据说出院那天,依然下着雨夹雪,阴暗潮湿,朔风砭骨。父亲穿一件长到脚后跟的雨衣,用一辆四面漏风的板车把我们娘仨拉回家,裸露在外的双手被雨雪冲刷着,冻得红紫、肿得肥硕。祖父披蓑衣、戴箬笠,一瘸一拐地跟在板车后面助力,雨雪淋湿了他的裤脚,冰水和烂泥窝浸透了他的解放鞋。我们娘仨被一床硬得像铁块的大棉被裹得严严实实,可寒冷依然丝毫不减地侵蚀着我们虚弱的身体。为我们遮风挡雨的是一张脏兮兮、大且厚的半透明塑料膜,雨雪急促地拍打其上簌簌作响。天气恶劣至极,道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故而走得极慢,似乎脚沉千斤。道路两旁的残枝败草积蓄着活蹦乱跳的璀璨如钻的冰粒,滴落着断断续续的晶莹剔透的泪珠。板车的颠簸惊醒睡梦中的我和弟弟,黑暗和寒冷使我们恐惧,哭声蔓延整条回家的路。
  母亲产后身体羸弱,面容清癯,普通产妇一两天就能下地走动,而母亲足足在床上躺了半月有余。母亲乳房肿胀,乳腺堵塞,乳汁断断续续,完全不够喂饱我们兄弟俩,而且稀薄酸涩,叫人难以下咽。乳汁匮乏,虚弱得奄奄一息的我和弟弟命悬一线。我似乎觉察出死神正在逼临,像一头永远喂不饱的饿狼,毫不间断地拼命吮吸母亲的乳汁。那时奶粉尚未普及,即便普及了,也不是我们家能够消费得起的。迫不得已,母亲只好让父亲抱着我们,在村里四下乞求,乞求哺乳期的妇女给我们兄弟喂点奶,或者说是施舍。农村的妇女大都心地善良,尤其哺乳期的妇女母爱泛滥,瞧见我们兄弟可怜兮兮,于心不忍,但凡能从她们自己孩子口中挤出一滴奶的,都给我们兄弟喂过奶。村里有位大婶,孩子五岁尚未断奶,靠着给我们兄弟俩喂奶而成功断奶。或许预感到了死亡,谁的奶水我都欣然接受,因为谁的奶水都比母亲的香甜顺口。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是靠吃百家奶活下来的。弟弟却认奶,依然留恋母亲那稀薄酸涩的奶水,将陌生女人喂的奶水尽数吐出。最终,我很幸运地活了下来。可是,我那可怜的弟弟,只在人世存活不到一周,还没来得及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便匆匆告别这个世界。他是如何离去的?他长什么模样?与我像不像?这些我都无从得知。我甚至一直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即便在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中偶有提及,但我不以为然。到我十岁,父母才郑重其事把瞒了我十年的事——我有个双胞胎弟弟——告诉我。在这十年里,我只知道没心没肺地玩耍,殊不知还有一个小生命与我血脉相连,却来不及看看这大千世界,已经阴阳相隔。打那时起,我一直心存愧疚,甚至憎恶自己的贪婪——或许我当初只需少吸一口母亲的乳汁,我和弟弟就都能活下来。我感觉自己成了间接的杀人凶手,杀死了与自己一胎同生的弟弟。母亲总是安慰我,说完全怪不到我头上,就连我也是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阎王爷手上枪夺回来的。
  父亲用旧布把弟弟凉透的小身躯一裹,草草地埋葬在后山,没有仪式,没有棺椁,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小土堆,土堆上的一块圆润光亮的灰色火石是唯一的标记。对父母而言,仿佛从天堂堕入地狱,从蜜罐跌入苦海——还没来得及享受为人父母的喜悦,马上就要承受丧子之痛。然而对于我来说正好相反,弟弟的意外死亡似乎是一件好事。我知道这样说是泯灭人性、天理不容的,可事实充满残忍血腥,母亲的乳汁从此成为我的专属。虽然她的乳汁还是那样的少,那样的稀薄酸涩,那样的难以下咽,但我能感觉到喂给我的量显著增加。我依然如饥似渴地吮吸着母亲的乳汁,就像拽住脚下是万丈深渊的悬崖边的树枝,一撒手就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母亲说,无论何时何地何人,只要将乳头塞进我嘴里,我就会紧咬不放和无休止地吮吸,仿佛我的胃是一个无底洞,永远填不满。
  想必老天爷也开始怜悯我,觉得我们一家人实在可怜;又或者是对弟弟的意外死亡感到抱歉,想要补偿到我身上。总之,对我而言否极泰来。老天爷连降三昼夜瓢泼大雨,在我初来乍到这个世界上一个多礼拜后。父亲回忆,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雨,密集迅猛的雨点仿佛一颗颗出膛的子弹,要将房瓦击碎,将屋顶击穿,将大地射得千疮百孔。村里的一口鱼塘被山洪冲塌一角,大半个鱼塘的鲤鱼和草鱼顺缺口倾泄而出,游进水漫路面的小溪。父亲恰巧沿着蜿蜒曲折的小溪去菜地拔萝卜,撞见那些挣脱束缚、随溪畅游的鱼,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趟进没胸的冰冷浑浊的溪水,用准备装萝卜的篾篮捞到十几条鲜活肥硕的鲤鱼和草鱼。这些鱼被父亲秘密储养在家里的水缸中,每日一换水。这样一来,母亲得以连续吃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鱼肉,乳汁逐渐增多,质量也直线上升。我似乎也从母亲的乳汁中尝到了鱼腥味,说实话,我喜欢那个味道。我真该感谢那场大雨,感谢那满塘的鱼,感谢鱼塘的主人,即使这样有些幸灾乐祸,不大人道,可多亏了这一切,我才没有去见我的弟弟。母亲老爱念叨,说我是鱼养活的孩子,所以我从小就对鱼类充满敬意。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打我懂事之日起,我便不再吃鱼肉。每每有人问起我不吃鱼肉的原因,我懒得长篇大论地解释,只说怕鱼刺卡着喉咙。如果赶巧,我也会买上几条鲜活的鱼,找条河或找个湖放生。
  生二十天后,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大名——王茂。父亲带着证件和资料去医院补办我的医学出生证。刚出生的时候,由于我和弟弟的不健康,弄得全家人手忙脚乱,连我们的名字都无暇顾及,更别提去办理刚推行不久的出生证。大约在我出生十天,也就是弟弟已经夭折的时候,父亲秉着贱名好养活的原则给我想好一个名字,叫王大贵,据说他还冥思苦想了三天三夜。我当真怀疑他的审美能力和文化水平,三天三夜就给我整了这么一个名字。祖父首当其冲站出来反对。祖父四十出头才有了父亲唯一一个儿子,父亲又是三十岁才有的我和弟弟。我们兄弟出生的时候,祖父已年届七旬,实属老来得孙,兴奋不已。弟弟的夭折又令他老人家悲痛欲绝,所以对幸存下来的我更是视若珍宝。我作为祖父第一个亲孙子(我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比我大五岁。他的生父因病去世,随着母亲改嫁,一同到了父亲家),任何细节在他眼里都容不得瑕疵,也不能太过将就,哪怕只是一个名字。母亲没什么文化,但也不大同意,认为名字虽然只是一个代号,可毕竟要跟随人一辈子,挂于悠悠众口,别说孩子长大会嫌弃,就是自己叫着也难为情。一来由于祖父和母亲的反对,二来由于我的身体虚弱,只好又将这件事暂时搁置,一耽搁又是十天。后来,祖父和父母经过商讨,一致同意把我的名字交由神来决定。他们从庙里求得一个“茂”字,就有了我现在的名字。庙祝阐释,我起这个名字将来家里必定人丁兴旺,扭转三代单传的颓势。我衷心感谢那位神仙,没有赐给我一个“八”字。沿着我的“茂”字,父亲给弟弟起了一个迟到的名字——王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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