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故友重逢

　　“你猜那个狐狸精对别人是怎么说的？她说肯定要根据我的收入情况收取租金的，不可能我的年收入还高过他们项目经理。你说这话气人不？好像我们这些人命贱，多挣点钱就成了一种罪过一样，只有她才配一年挣几百万。她凭啥在公司吆五喝六的？她自己没点逼数吗？你说，我跟他爸现在一个在重庆一个在西京，把上小学的两个孩子放在老家，为的不就是多挣点钱吗？人家还怕我挣多了！难道我们的孩子长大不要买房？你不知道，我在重庆开了两年小店，我那个表妹连我一分钱的电费都不收，但我会主动通过其他方式给人家报酬的——人不能没有感恩之心。我一个老乡在工地承包食堂带商店，一年才五万块钱，还只是一般熟人关系。人跟人真不能比……”江老板最后一次见到严明时，偷偷地跟他诉说了自己的不满和委屈。
　　新的一年开始，严明再也没见到江老板。商店被承包给一名姓黄的青年男子。男子是西京效县的，网名叫“正能量的黄二老板″，严明平常喊他“小黄″。小黄爱玩电脑和手机，常常像在地上寻食的鸡一样，将头埋在电脑和手机屏上，除了收钱很少抬起来看谁一眼。
　　小黄是一个狠角色，他的座右铭是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他卖烟比别人贵五毛，卖面包比江老板一个贵一块，理由是承包费太高了。小黄给严明最深的另一个印象是他总是高高在上的样子。一次，严明送货时，在大门口正好遇见小黄在那接货——别人给他送的烟。没想到，小黄竟然把一大捆烟摞在他端的面包箱上，自己空着手跟在后面走，还问:“这点力气应该有吧？″
　　以前江老板开店时，门卫从未刁难过他，因为他们都知道江老板是胡总的亲戚。自从小黄开店后，门卫三天两头就说检查，要么不许车子进，要么说必须戴安全帽才能进。有时候，门卫以没安全帽为由不让进，他就给小黄打电话借安全帽，小黄说进生活区带啥安全帽，还怪他关系没处理好，或者就叫他以后买个安全帽，每次来时戴上。小黄打电话要货必须随叫随到，不管原因，不听解释。小黄结账喜欢把这次的托欠到下一次，说“我这么大的店又跑不了。″
　　然而，仅仅开了三四个月的店，小黄就卷铺盖走人了。至于他为什么干不下去了，严明也无从知晓，只觉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严明是在最后一次见到小黄三天之后，当他再次来到大风工地的小卖部时，只见里面有两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理货，她们穿着性感，香气逼人，严明一看就知道人家不是经营超市的来头。原来，这两个女人，一个是公司的何会计，另一个就是江老板的表嫂——大风建筑公司杨副总。她们告诉严明，商店现在归公司直接管理经营，过两天她们雇佣的人就来了，这几天由何会计暂时代管。
　　俩人左右摆置，终于把货物排布出她们想要的那种布局；其间，严明不得不在一旁给她们帮忙搬东西。这时已经半个小时过去了，俩人才考虑面包该往哪放，但看来看去，她们就是找不到合适的放置面包的地方。
　　“你能不能给我们提供一个那种立式的铁货架来放你的面包？”杨副总扬起眼角，正眼看着严明说。
　　“不好意思，我们厂里没这个东西。”严明说。
　　“我知道你们没有，你给买一个嘛。”女人撇了撇嘴，轻松地说。
　　“这个没必要。他们以前货架放不下，就装在纸箱里——要不然我给你们拿一个小塑料筐子。”严明说。
　　“你咋这么小气？一个货架能值多钱？给你卖货的，你都舍不得投资？”杨副总乜斜了严明一眼说。
　　“不是我舍不得，真没必要。”严明说。
　　杨副总又告诉严明，她这里送货付款不是现结，要等到年底一次性结账。何会计看严明一脸惊疑，就告诉他，他们杨副总安排好这边工作，过些天就要去成都了，她不在，别人不能随便付款结账的——这是一种管理方式。
　　严明感到很奇怪，他说:“这不行，我没那么多钱垫资，我送货一直都是现结的，月结的都极少。”
　　“你那是跟私人，我们是公司。”何会计说。
　　“这点钱你都垫不起，还做什么生意？”杨副总冷笑着说。
　　严明被她这句话刺痛了，他说:“我这不叫做生意，是挣搬运费的。”
　　“我们在成都那边，供货的多半都是一年结一次账，最多半年结一次。”女人一边往烟柜里摆着烟，一边给何会计说。
　　严明心里直打退堂鼓，但他没开口，只等着她们给一句痛快话。这时却见杨副总抬起头来，盯着他问:“你看半年结次账行不行？”严明肯定地回答:“不行。”
　　杨副总的脸上即刻堆起一层冰霜般厚重的冷傲，让严明不忍直视，仿佛这张脸就是一面精致的镜子，即刻便照出他的卑微与不堪。但他又忍不住想要看，似乎那张脸就是一本成功学的秘籍，多看一眼就多一番领悟。
　　作为生意人，严明自然不肯主动放弃，他只等着对方再开口。终于，女人脸上那层冰霜化成一层薄雾，氤氲缭绕着慢慢散开，她说:“留个电话吧，我们商量一下，如果有方案可行，就打电话通知你来送货。”
　　收货付款，天经地义，怎么到手握资本的人这儿却变成一件极复杂的事了？严明心里愈加奇怪。
　　过了三天，杨副总亲自打电话给严明，她说:“一个月去财务室结一次账，开三联发票，如果同意，今天就来送货。”严明想，人家这么大的老板都能退让三步，自己为何不能退一步而做成这笔生意呢？
　　当严明再一次来到大风工地小商店时，他发现站在柜台后面的已变成一个穿着圆领碎花长裙的年轻女孩。女孩中等个，小圆脸、大眼睛，猩红的双唇，栗色的短发，称得上时尚漂亮。严明感觉自己仿佛在哪儿见过似的，却一时想不起。他见里面有几个工人在买东西，就站在一边等候。
　　“嗨——哥，你咋在这儿？”等店里只剩一个工人时，女孩一抬头，瞬间目光凝固在他的脸上。
　　严明听着这熟悉的声音，记忆的火花一闪，忽尔心里就明亮了:这不是当年的“小不点″向甜吗？他叫出了她的名字，大脑却暗自在搜索六七年前这个女孩子的模样，并试图比较二者的区别:向甜明显比以前长高了，皮肤变白了，脸更圆润了，身上多了一份女性应有的成熟的美。
　　向甜听说严明是来送面包的，感叹道:“原来这些年你还一直在西京送面包，为啥我就一次都没遇见你？”
　　“你眼晴老往高处瞅，咋能看见我？你可别说，我有一年在街上好像看到过你，怕认错了人，所以没敢叫你。”严明说。
　　“认错人都是借口，看来你早都把你妹子忘了。“向甜细声说。
　　“没有。人家说女大十八变，我真不敢肯定那就是你。”
　　“你叫严明，没错吧？你还记得那时候我叫你啥？”向甜腼腆地笑着说。
　　“你有时叫我叔，有时叫我哥，反正你没叫过我名字。”严明注视着她说。
　　“没错，我心情好时就叫你哥，不好时就叫你叔——我是不是很幼雅？”说这话的时侯，向甜的表情依然像个天真的孩子。
　　“哈哈，你那时候还是个未成年人，我们叫你‘小不点’。”
　　严明刚说到这，见又进来几个工人买东西，他便把话打住，默默站在一旁看着向甜卖货。向甜略带稚气的神情和语气让他的思绪一下子飘回七八年前……长兴面包厂破败不堪的厂房，一半荒草覆盖，一半瓦砾碎石铺地的院落，车间里的忙碌与宿舍里热闹的景象，依稀又在他的眼前重现。只是，很多具体的人和事在他的记忆里已变得模糊不清，岁月沉淀下来的只是一些情感的体验和生活的感受；当年流行的几首歌，竟融入了他对那段生活美好而略带伤感的回味。
　　在人间最美的四月天，长兴面包厂就要倒闭了，同一个锅里吃饭的人们很快就要散了，都得各奔东西了。
　　在向老板临别时给大家举办的散伙宴上，十一二个员工不分男女围在一张大圆桌边吃饭，席中自然少不了敬酒。向甜挨着给众人敬酒，到了他跟前时，有人打趣说:“你严大哥对你最照顾了，你应该敬他八杯。”向甜听了，竟然执意要让他喝八杯酒……直到有人提醒她说：“他喝醉了会干违法的事"，向甜才红了脸转向下一个人。
　　在离开食品厂的最后一个晚上，大伙都聚在女生宿舍话别，向甜突然提出跟他以拥抱的方式道别，于是他们当众来了一个深情的拥抱……而就在这一晚，他终于说服向甜，她答应今年春节回去以后主动去看望她母亲。
　　“你比以前胖了。”打发完最后一个顾客，向甜对他说。
　　“你比以前漂亮了。”严明再次打量着她说。
　　“你说的是真话吗？”向甜笑道。
　　她接着告诉他，那年面包厂倒闭后，经人介绍，她到城里一家火锅店当了服务员，在这里一直干了两年多。后来，她又跑到重庆，在一家川菜馆打了一年工。最近这些年，她一直在城内一家酒店上班。前些天，她刚从那家酒店辞工出来，是一位老乡介绍她到这个工地来的。
　　严明把面包箱子端进来，俩人一边上货一边又扯了一些过去的人和事。向甜告诉他，她的叔叔向冰杰现在是西京新秦区教育局副局长。严明大惊，这怎么可能？向甜说，面包厂倒闭半年后，向老板就回到了他原来所在的工作单位，具体什么职务，她不知道，只听说单位把他这些年在外创业期间的所有工资都给补发了。向甜最后还告诉他，那个叫张梅的女孩几年前嫁到东效幸福村了，拆迁后家里分了好几套房，现在日子过得滋润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