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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退敌(3)

作品名称:心怀月泊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07-20 08:36:50      字数:15870

  八月,北方已有了秋意。中秋节快到了,可是人们谈论最多的话题并不是中秋节,而是前不久方腊在东京开封问斩的事。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但人们总还是津津乐道。也许是没有亲身体会到方腊起义给他们带来的好处,只知道他是江南义军中的头号人物,所以对这样的人物,究竟是大逆不道还是大英雄,褒贬参半。不过那也只是私下谈论而已,若是在公开场合,除非是活腻了的,否则定规要将方腊一棍子打成大逆不道的反贼。
  在那场惨烈的战斗中没有殉国的梁山好汉们,现在就像是“走红的明星”,尽管他们中的许多人不喜欢这样,并且在回忆往事时神情黯然。正如走红的明星也会常遭人骂一样,暗地里有人在骂他们。有些是因为妒忌,有些是感到这些人仿佛和自己距离远了,有些是为方腊而骂。
  五台山脚下有一条街,几家小酒店和几所铁匠铺子。街的一头有所铁匠铺子,当年大闹五台山的鲁智深曾经在那里打过一把水磨禅杖和一柄戒刀,所以这家铺子是这条街上最知名的。另一头有一家同样出名的酒店,鲁智深就是在这家店里喝了酒,然后在五台山上大闹了一场,所以这家酒店是这条街上生意最好的一家。
  最知名的酒店当然也就是最好找的酒店。店堂正当中的两张桌子已有了人。其中一张围坐着七个尼姑,都带着剑,每人面前一碗素面。方桌四边,三边各两人,确实挤了点。那个单独坐一边的显然在七人中身份最高,正是普陀山秋风师太门下的大弟子静平。剩下六人,面貌略显凶悍的叫静芸;矮胖身材的叫静霞,正在大口吞面;肤色略黑,面孔倒还带着几分俏丽的叫静菊;秀白的脸上有着点点雀斑的叫静黎;余下便是静慧和静韵。另一张桌却只有两人在大碗喝酒。
  其余六人碗里的面尚有不少,静霞已吃得一根不剩,然后端起碗将汤也一口气全喝了,大声唤道:“酒保,再来一碗!”听对面桌子的那个长瘦汉子道了声:“什么样子。”白了他一眼,也没多作理会。静芸即道:“你说什么样子?!”声音不大,却正好能让那人听得清楚。那人立即还道:“便是这个样子!”比她声音稍许响了些。静芸不买账,提声道:“这个样子是什么样子?!”那人端碗喝一口酒道:“反正不是出家人的样子!”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溅出些酒沫来。静芸当即端碗喝一口面汤道:“你便是出家人的样子了!”也是重重一放,汤水四溅。
  坐在她旁边的静黎揩着袖子道:“师姐你真是,为这么点小事争得凶,汤水溅人家一身。”静芸没好气道:“回去我洗,行了吧!”静黎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洗了便是。”转向静霞埋怨道,“都是你!”静霞虽是不服,却不敢争辩,见酒保端上面来,便低头顾吃。静菊转身劝道:“卫大哥,你就少说一点。”卫大成道:“看在我妹子的分上便不与你们争。”自顾喝酒啖肉。
  他不说了自有人要说。一直默不作声的大弟子静平终于开口了,道:“卫大人,静菊师妹以前纵是和你青梅竹马,现在已是佛门中人,你刚才如此称呼,似有不妥。”她说得不紧不慢,便似在教训一般。卫大成听来极不舒服,但对方年纪高他不少,自不便还嘴,于是就给她来了个充耳不闻。
  静黎凑到静菊耳边道:“你那位卫大哥这次愿助我们一臂之力,想来就是师妹你的缘故喽。”见她耳根微红,继续道,“现在你那卫大哥得升御前带刀侍卫,正是春风得意。师妹你何不趁此机会还俗,强似在普陀山上念经颂佛。”静菊羞意陡增自不用说,同时心头一凛。
  静平看不惯卫大成那副不理不睬的样子,想气他一气,于是道:“卫大人剿灭义军有功,得升御前带刀侍卫,刀法必定不俗。”卫大成看上去似听非听,却是将她的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心想:“你竟敢称反贼为义军,若不是本大人有要紧事要办,岂能放过你这臭尼子!”坐在他对面的马宁威见静平下不了台,连忙赔笑道:“我二人虽然都是御前带刀侍卫,那也只是个官号,刀法却全然不会,靠的是少林派拳掌上的功夫。这刀……”拍了拍腰间的佩刀,“不过是个装饰而已。然而静平师傅这口剑就不仅仅是个装饰了,否则江湖上也不会有人送‘千手观音’这个绰号了。”
  静平正是以出剑奇快得了这“千手观音”的绰号,如今听马宁威当众捧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是喜意油然,于是谦虚了几句,便不再多言。哪知卫大成却道:“不知哪位是‘送子观音’?”静菊顿时羞怯难当,却也有几分欢喜。
  他虽然目光落在静菊身上,但众女尼自然都当他这句话是包打一片。静慧、静韵是初次下山,不晓其中暗意;静黎、静霞已有所感觉,耳根微红;静芸不仅耳朵红,整张脸都涨得通红通红,显是气愤所致;静平既然有了“千手观音”的绰号,这“送子观音”说的自然就不是她。但普陀山是观音道场,众弟子对观世音向来不敢亵渎,卫大成开这种玩笑,她身为大弟子当然不能装聋作哑。面色阴沉,便欲站起,却见静芸先已拍案而起,和卫大成吵开了。
  偌大个店堂之上,一个男子和一个尼姑吵得不可开交,旁人有谁不看这份热闹。就是路过酒店的也不免要止步观望,或是索性进得店来看个仔细。却还偏偏有人对这一切视若不见,便是店外那靠墙而坐的鞋贩子。他只顾低头编织草鞋,手法甚是熟练。斗笠遮住了面庞,头顶上方就是窗户,左肩离店门不过尺许。
  看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堵住了店门。也许是两人已然发觉失态,在马宁威和店掌柜的劝说下终于罢了口,脸上怨气经久不散。门口看热闹的却早已散去,兀自还留得两人,这两人便是风疯二僧。金觉上人受了内伤,虽是奋力急赶,却也慢了不少。难平虽然断了一条胳臂,但有风波照顾,两人绕道而行,竟是赶在了金觉上人前面。
  难平向风波道:“看来秋风师太不久便会到了。”风波道:“幸好来得早。这就上山报讯!”两人并不入店,直上了五台山。方行不远,只见道旁一棵大树下坐着个人,正在低头编鞋,身边一只大麻袋,满满的,想必装的都是草鞋,正是刚才店门口的那个鞋贩子。难平道:“咦,这人脚程竟比我们还快!”风波心下泛奇,忽然醒道:“破鞋禅师!古步神行!”难平即道:“一定是他。峨眉山报国寺离此没有十万八千里也有五万四千里,他竟能比我们早到,除了古步神行之外还有什么功夫能有此脚力。”风波道:“就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脚力也比他不过。”
  “戴宗是我徒弟,竟然去五台山报讯,已经被老衲一鞋拍死了。”那鞋贩子边说边站起身来,除下斗笠,复又戴上。他这么远就听得到二人的谈话,又以深厚内功传声,字字清晰,着实教二僧吃了一惊。风波见他光光的头顶上两行深褐色的香疤,合掌礼道:“原来是破鞋大师。”同样是以内功传声,传到远处已是轻了许多。难平指着破鞋禅师的大脚道:“师弟,他那双草鞋又破又烂,比我还寒酸。”破鞋呵呵笑道:“老衲自幼贫寒,靠贩鞋度日,如今虽是报国寺主持,却还是舍不得这门行当。”风波心想,金觉上人表面凶恶,却还不曾胡乱杀得人,这老僧为了挑落五台,竟然连自己的徒弟也舍得下手,于是道:“大师既是佛门中人,怎的没有半点慈悲心肠?”破鞋如何不知他是在指责自己,道:“两位若要和老衲过不去,老衲一样不会手软。”他自起身到现在,手里的活兀自不曾停过半分。
  风波闻言一凛,见他说话间已然上得几步,脸色骤改,猛推难平道:“分开!”难平一怔过后便即会意,见风波向东疾奔,遂向西逃。破鞋要追上任何一人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二人“东奔西逃”,要追的话显然已不能兼顾,于是双手齐扬,两只草鞋飞出,“东追西赶”而去。山道两旁枯枝纵横,杂草丛生,两只飞鞋一路劈荆斩棘,不比二人行得慢。
  难平没跑多远,察觉身后有飞物追来,低头间僧帽教飞鞋给带了去。抬头只见草鞋“戴”帽一头撞在树干上,枝摇叶晃,群鸟惊飞,鸟窝坠下,蛋碎一地,心中连道几声“阿弥陀佛”,脚下兀自不敢放缓,一路奔下山去。
  风波听得背后声响,腾身一跃,只见脚下一只草鞋掠过,落地时听见乱丛当中传来一阵“哼哼嗥嗥”声,再看那飞鞋,已没入了丛中。“啪”的一声脆响,草倒一片,一头野猪横卧在地,口吐白沫,身旁便是那草鞋,头上则是一只深深的鞋印。风波待要默念“善哉”,却觉身前人影一晃,破鞋背着麻袋,已拦住了去路。原来破鞋虽然知道不可能同时拦下两人,却想拦得一个是一个,便单追风波。
  风波明知故问道:“大师欲要何为?”破鞋冷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明明知道老纳要干什么,却装着不知道。”风波自知必死,便无所惧,道:“大师身为出家人,竟是滥杀无辜,方刚诛了自己的弟子,今又杀得一猪,第三个想必就轮到贫僧了。”破鞋道:“大师若答应不管闲事,老纳便可网开一面。”风波道:“五台七珠,个个神通。大师前去寻斗,只有自取其辱,贫僧何需管这趟闲事。”破鞋道:“好!既如此,老纳再问你,大师可愿答应不将今日之事说出去?”风波道:“贫僧素来寡言,只是贫僧的师兄一向多嘴。大师……”嘴角含笑,“这番可是追错了对象。”破鞋面上杀气一闪而过,道:“你不要阴不阴阳不阳的,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风波面不改色,道:“就算贫僧答应,我师兄还是会说出去的。”破鞋道:“老纳先要你答应!至于你师弟,老纳会慢慢寻他的。”风波见他越来越急躁,反而更加从容,想多拖上一刻便好一分,只盼难平此刻已经到了文殊院,于是道:“就算贫僧当面答应,大师怎知贫僧事后不会反悔?”破鞋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正是,”风波重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破鞋道:“这就是了。但愿大事守口如瓶。”风波隐隐一笑,道:“出家人从不打诳语。”破鞋道:“老纳知道,大师可以走了。”风波问道:“贫僧可以走了?”听他道:“当然。”拔腿便行。破鞋见他竟向山上而去,喝道:“大师,出家人不打诳语!”风波止步回身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破鞋已然明白,他所指的“不打诳语”便是一定会将今日之事毫不隐瞒地公诸于世,当即展开古步神行欺上前去。风波自知难逃,便不打算逃,待他到得身前,一掌拍出。但破鞋身形极快,身背麻袋仍然行如疾风,明明这一掌就将拍在他的胸口,却于瞬间落了个空。风波待要回身,只觉“心愈”、“肺愈”、“肾愈”、“志室”四处大穴遭封,运气冲关,全然无用,知无生望,闭目待死。
  破鞋转到他的正面,单指勾一只草鞋在他面前晃道:“只要大师答应,老纳即可为大师解穴。否则,这一鞋子拍在大师脑门子上,可就一命呜呼了。”风波双目悠闭,不为所动,道:“出家人何惧生死。生而普渡众生,死而往生极乐。”破鞋重道一声“好”,随即又平静下来,道:“其实大师只要当面答应了老纳,老纳便可放过大师。大师纵使事后反悔,老纳也无可奈何。”风波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好好好,你倔!你倔!!”破鞋用草鞋连拍他的顶门。风波缓缓睁眼道:“大师只要像拍死令徒一样一鞋拍死贫僧,万事皆休,何苦这般多费事端。”破鞋气急败坏道:“我偏要你答应,偏要你答应!”便以草鞋猛抽他的脸。风波闭眼受之,少时脸上肿起道道红印。那草鞋已然抽得稀烂,在他脸上一遍又一遍地划过,皮破多处,鲜血满面。
  破鞋见抽不管用,一时也没办法,补点了他“乳中”、“乳根”、“鹰窗”三穴之后坐到一边想法子。过得片刻,他瞟见地上那头死野猪,顿时计上心头,拾柴生火,一边烤那野猪一边道:“大师,香不香?一会儿请你大吃一顿,也好求你答应。”烤了一会,忽然一脚将火堆踢散,道,“生熟一回事,何必多此一举!”将野猪扔到风波脚下,问道,“大师究竟答应还是不答应?”见他不语,恶狠狠地道:“你若不答应,老纳将生肉一块块地割下喂与你吃!”见他没反应,便要去割肉,怎奈无有利器,只得用手撕扯,生肉难分,少时便满身是血。他未曾辱得风波,自己却先沾了血腥,此刻既不像个僧人,也不像个鞋贩,倒颇似一屠夫。
  “这位师傅,这野猪是你打的吗?”破鞋闻声抬头,见是一俊朗少年提着一杆花枪。他一心想着如何对付风波,竟然没发觉有人到了近旁。那少年见他眼神木然,再问了一句。破鞋没好气道:“是我打的,又待怎样!滚开!”少年一怔,想自己好声好气问他,他却态度这般恶劣,倒也不在意。见边上还有一人,便改问风波,看到他脸上纵横交错的血印子,再看他一动不动样子,隐隐感到了什么。
  风波见这少年趁破鞋专心撕肉之际倒过枪在自己身上搜寻遭封的穴道,一面心下暗赞他机灵,一面在想,破鞋何等能耐,甭说他查不出哪处穴道被点,就是查出了也决计解不开;一旦被那恶僧发觉,岂不是连性命也丢了。于是厉声喝道:“滚开!臭小……小子!”他初次骂人竟是骂不流畅,那边破鞋已然察觉到了少年的动机。少年本打算救他,被他这么一喝,二次怔然,想今天是怎么了,老挨人骂。一念方过,只觉全身麻然,动弹不得,破鞋已欺到他背后点了他的穴道。
  风波心头一震,急喊:“莫伤他性命!”破鞋一怔,他本没打算加害那少年,只想制住了他再回去撕肉。此刻经风波一提醒,二计顿生,手掌按在少年的百汇穴处,嘿嘿笑道:“老衲也不必强迫你吃肉了,这条小命便是最好的条件。大师现在可以答应了吧?”风波刚才话一出口即知要坏事,想得片刻道:“你先放了他。”破鞋冷笑一声道:“你还怕我不守信用?”少年心道:“原来这恶人是和尚。”但感一股暖流自脖颈透入,直达脚底,全身为之松弛,已能动弹,突然枪尖一递,刺向破鞋的侧肋。破鞋脸上肌肉微微一颤,道:“就凭你。”袖子一撩,便将少年甩了出去。
  少年落地一滚,顺势而起之后退得好几步,花枪撑地方自站住,缓了缓神,枪缨一抖,一招“丹凤朝阳”寻破鞋刺去。风波急声唤他快走,破鞋双掌一合,已将少年的来枪牢牢夹住,问道:“你这杨家枪是哪里学来的?”少年拽了两下,却哪里拽得出,方才答道:“是我师父教的。”破鞋道:“废话,不是你师父教的难道还是老衲教的。”少年道:“怎是废话。至少说明我不是自学的。”破鞋道:“老衲没工夫和你斗嘴皮子!快讲,到底是谁教你的?”少年眼珠子滴溜一转,道:“你先放了这位大师,我再说。”
  “善哉。这位小……”
  “哼,你不说老衲也知道。你师父便是五台山文殊院的智明法师。”
  风波本来要说“这位小师傅侠义心肠”怎么怎么的,话至半途却是教破鞋给打断了。只听那少年道:“是又怎样!”破鞋脸上浮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道:“是便饶了你。”双掌一开,少年踉跄而退。
  风波立即大声唤道:“还不快走!”见破鞋一掌奔自己顶门拍来,不由面色大变。他倒不是惧死,只是在想,对方刚才还不肯杀自己,怎的突然改变了主意,其中必是有什么更为阴毒的诡计。却听破鞋道:“大师,老衲今日高兴,就不难为你了,现在就送你去西天见如来佛祖。”
  就在掌离人还有三四寸时,一道寒光逼向他的手腕,却是一把戒刀。破鞋正当得意之际,全然没有注意到旁边又出现了两人,这一掌若不撤回,风波几乎死定,他也非断一手腕不可,于是只得收掌而退。却感背后气急,知是少年的花枪又到,侧身避过,反手扫向他的后脑。少年低头让过,一招“回马枪”刺他心窝而去。与此同时,戒刀又砍向破鞋的后颈,另外还有一只脏兮兮的手掌寻他腰间拍去。
  风波惊呼道:“周岱鹏!”
  破鞋惊异道:“落山神英掌!桂英刀!”
  出掌拍向破鞋的那人正是周岱鹏,而使戒刀的却是一戴花少女。这少女容貌清秀,只是略显胖了些。但看她跃在空中,一刀劈下,大有雷霆万钧之势。破鞋煞气布面,单手已拽住那少年的花枪,内力到处,枪杆“咔嚓”折断,枪头在手,倒向脑后刺去。“当”一声响过,那少女戒刀脱手,人亦弹了回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少年收势不住,教破鞋扼住了喉咙。周岱鹏这一掌虽然拍实,却犹如拍在一堵墙上,顿时给弹出去,坐倒在地,幸好没伤着背后女婴。
  破鞋哈哈大笑道:“你们都是智明的帮手吧。好!老衲就先送各位小师傅上路。”此刻他只要稍一用力,那少年便将断气。便在这时,一道绿虹经天,自侧面奔向破鞋脑门。破鞋看见这道绿虹时,绿虹离他仅有一尺之遥。他欲以少年为挡箭牌已不可能,带着那少年一起躲闪却无十足把握避开,生死之际岂容多虑,千要紧万要紧不如保命要紧,当即放开少年,急退两步。
  这古步神行说到底是一门持久耐行的功夫,登山涉水如履平地,疾行百里滴汗不流,久斗之下方显优势。于一般的打斗也不过就是身形稍快而已,遇上泛泛之辈当然游刃有余,若遇上真正的高手也不见得有什么高明之处。方才破鞋同时面对落山神英掌、杨家枪和桂英刀,能够占得上风,最终还是靠内力和招式。
  他虽然退足了两步,却还是没能完全躲开这道绿虹。退得一步时,绿光一闪,斗笠前檐破开;第二步退完,碧光落尽,一串玉珠在地,离他那双大脚不过寸许。破鞋感到胸口泛疼,原来他还是叫这串玉珠给击中了,只因退得及时才没被打中面门,不然早已命丧当场;只因退得迅疾才没被打实,不然非受内伤不可。
  痛意散去,惧意犹在。破鞋瞳孔收缩,目光直落在风波身上。风波已然能动,而且玉珠正是自他那边飞来的。他就是“玉珠”智明?难道他刚才是在韬光养晦?破鞋疑虑万分,忽见少年向他道:“师父!”他怎么会叫破鞋师父?
  身后有人!破鞋猛回身,一掌已近。眼前这人,袈裟罩身,头顶十个香印,面上三道深疤。一条自顶门直划到下巴,将整张脸分成对称的两半;一条自左眉心斜向划过鼻梁,经右脸颊直到颈部;一条与中间那道几近平行,自额角划过眉毛和左眼,直到下颚。这三道深疤,哪条是刀划的,哪条是剑刻的,至今已难说清楚,却依稀记忆着当年雁门关外的刀光剑影和腥风血雨。
  破鞋的脸在扭曲,斗笠遮住了他的惧意。他并没有留意对方可怖的面容,他最害怕的是对方袭来的这一掌。如果不是那少年,这一掌已经将他的脊梁拍散。但即便是现在,他能挡下这一掌吗?
  两掌一交,破鞋倒飞了出去。他自知不敌,便使了个“卸”字诀,趁势向山下逃去。那丑脸僧人袈裟一甩,追了上去。两人脚力本在伯仲之间,但破鞋已受了内伤,自是不济。好在他还算机灵,奔至麻袋处,十七八双草鞋漫天飞去,最后将斗笠也一并掷出,背起麻袋就走。他自此尚不舍得丢了那麻袋,不知其中是何物。但看丑脸僧人袈裟一扬,裹下七八双草鞋后道:“全是虚的!”已于纷乱中看清那顶后至的斗笠,胸脯一挺,其余的草鞋纷纷打在他身上,“砰砰”作响,却只痛得肌理。掌风挥出,斗笠偏向,砍向身旁的一棵大树,入木寸许。再要追,破鞋已然不知所踪,却只听到老远处有人道:“五台玉珠果然内力超群,声东击西,智慧过人。老衲拜服,后会有期!”
  智明回身至那少年跟前,训斥道:“本可将这恶僧一掌除去,却叫你给坏了事!”那少年涩然道:“弟子知错。”捡起地上玉珠交回给他。智明道:“为师知你天生侠骨,不忍那恶僧丧于暗箭之下。然似这等龌龊之徒,只须除之而后快,若顾及手段,日后难免反遭其毒手!”少年在他的严声训斥下,垂首而立,不敢作声。
  智明训过少年,转向风波道:“贫僧智明,刚才借大师之身诱敌,多有得罪。”风波慌忙礼道:“哪里哪里,幸得大师及时出手,贫僧风波方才无恙。”智明还礼道:“原来是风波大师,且往敝寺疗伤。”风波道:“多谢。贫僧正要前往贵寺通知各位法师,普陀、峨嵋、九华三山的人要来贵寺寻衅。”智明道:“六位师兄尚未归寺,贫僧也只是昨日才回来的。”
  两人并肩上山,周岱鹏等三人跟在后面。那少年向他道:“那边有头死野猪,咱们一起去烤来吃怎么样?”周岱鹏道:“我和风波大师分开了好久,还是先上山去。”那少女道:“那也不急于一时。野猪难猎,机会错过了可就没了。”周岱鹏想了好久,见智明和风波已然行远,方才道:“那好吧。”
  熊熊烈火,袅袅熏烟,烤香四溢。那少女拍了周岱鹏一下肩膀,方才觉脏,一边问道:“我叫杨蕾心。你叫什么?”一边取过一张落叶擦手。周岱鹏如实报了姓名,正在以树枝戳野猪肉的少年随口应道:“我叫杨再兴。”
  狼狈而逃的破鞋闻到了山上飘来的肉香,心中愤愤道:“过几天有你们好看的!”快到山下时,见难平正蹲在草丛里,心道:“哼哼,且先拿你开刀!”待要出手,一阵风吹过,飘来一股恶臭,连忙捂住鼻子,才知道他正在拉屎,想等他拉完了再动手不迟。
  难平拉了一阵,忽然呵呵偷笑。破鞋不知他在笑啥,一瞥间不觉吃了一惊。只见山下金觉上人拄杖而立,七名普陀女弟子个个亮剑在手,站列成阵,七星同悲剑阵阵门正朝向金觉上人,还有两名男子立于他身后,敌意满怀。
  阵中静平道:“上人一代宗师,何故对晚辈突施冷手?”说完捂胸咳了数声,显然已着了金觉上人的暗算。金觉上人凶光扫过九人,并不答话,心道:“须趁秋风老尼没到之前先了结了你们。”法杖起摇,呛啷声起,口中念词,响如雷鸣。静平闻声改色,忍痛喝道:“连手!”七星剑阵中顿时叉臂纵横,犹如一张人网。
  虽只简简单单“连手”二字,真的连起手来却不是件简单的事。七人同阵,浑然一体,谁和谁连,怎么连法都是颇有讲究的,或连单掌,或连双掌,或掌抵肩头,或掌贴后背。比如静菊和静黎,只一拳之隔,却彼此毫无干系,各自跳过对方分别和静芸、静霞连掌。但见人人面色黯然,好像方刚死了亲人情人一般。刹那间,万籁俱静,天地间仿佛就她们七人。
  七人当中,属静平内力最深,其次是静芸,再次是静菊、静黎、静霞三人,静慧和静韵最弱。但除了静平之外,余下六人无论谁都当不住金觉上人一指之力。此刻七人结阵对敌,犹如七溪汇潭,内力聚到一处,历时不长,却已叫金觉上人的额头上渗出了点点汗珠。这不愿神功最大的弱点就是一旦上手决无退路,对方要么倒下,要么主动收功。他此刻纵然知道自己有所不济,想罢手却也不行了,否则便会像在灵隐寺那样反受其害。由于七人结阵比风疯二僧连手内力更大,金觉上人一旦受伤,肯定比上次更重,但如果挺到最后,伤的也必然是他。
  正处两难之地,只听卫大成大喝一声,血染前襟,倒在地上。原来他和马宁威听得环声时已有所不支,不及与七人会到一处,只得两人连手,自为一阵,毕竟势单,挺到现在已属不易。
  卫大成一倒,马宁威便难独抗,拼得最后一点力气挥掌拍向金觉上人的脊背,掌至半途,一口热血涌上,扑倒在地。与此同时,静菊听到卫大成这一喝,面上悲色逝去,心中焦急顿生。静平只感全身微颤,知是静菊出了问题,待要提醒,即知这样只会使真气陡泻,无异于雪上添霜,便向她使眼色,可静菊既在为卫大成担忧,哪里还看得她在使眼色,只觉得颤抖愈来愈剧烈。
  此刻阵中每个人都感到身子在颤抖,静菊即知不妙,待要竭力维持,但感耳边嗡嗡,两眼一黑,倒了下去。七星同悲剑阵,一破全破。静菊倒下,与之连掌的静芸便与原本掌抵静菊后背的静慧相连。静慧力弱,很快也倒了下去,与她连掌静韵随即便倒。静芸内力稍强,撑了一会和静黎一起倒下。静霞与静平连掌,得其内力相济,尚未倒下。但静平已不想再保她,撤掌拔剑直指金觉上人。静霞无援,但感天地旋转,倒了下去。此时静平剑尖离金觉上人不过尺许,却是无力再进得一寸,喉间一甜,终是倒了下去。
  金觉上人擦了擦汗,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秋风师太,你苦心创下的七星同悲剑阵叫贫僧给破了!哈哈哈哈……”他并不知道能破阵全在于卫大成和静菊。忽然笑止,想如果秋风师太亲临坐镇,自己还能不能破这剑阵,重哼一声道:“你们想阻止贫僧挑落五台,就怪不得贫僧下手过狠了!”铁杖一举,便要向静平砸去,继而将九人逐个除去。
  落至半途,但听“当”一声响,一只麻袋突然横出,将铁杖荡偏。金觉上人只觉虎口一震,铁杖砸地,离静平的头颅不过三寸之遥,惊道:“破鞋禅师!”破鞋将夹在腋下的难平掼于一旁,竖掌礼道:“正是贫僧。”金觉上人心想,按理他也应该是来和自己作对的,怎的会擒住难平。破鞋自他目光中瞧出他的疑虑,指着难平道:“上人莫非是中了这恶僧的诡计?”难平心里窝火:“天下恶僧莫过于你们两个!”只苦于被点了哑穴,说不出话来。
  金觉上人眉头一皱,思得片刻方自醒道:“大师说的正是!九华、峨嵋、普陀三山屈居于五台之下,都想挑落五台,怎还会阻挠贫僧。贫僧真是……”一拍脑袋,“愚蠢,竟叫这疯僧给骗了。”他向来自认九华第一,提到三山便将九华列于首位,只因方才和普陀众尼恶斗一场,故将普陀列在最后。破鞋却毫不在意,道:“这次我们不约而同来到五台,正好趁‘七珠’不齐连手将五台挑了。且先好好医治这些人,到时也好和秋风师太作个商量。”金觉上人道:“这疯僧如何处置?”破鞋道:“他挑拨离间,害得秋风师太众弟子险遭不测,又差点陷大师于不义,十足的该死!”
  难平心想:“完了完了,金觉这凶僧听了破鞋那厮的谗言非一杖毙了贫僧不可。”却见金觉上人给静平疗起伤来,松了一口气,心道:“你模样虽然凶恶,离‘恶僧’二字还自尚远。”原来金觉上人听到“秋风师太众弟子险遭不测”便即想到了救人。破鞋撇了撇嘴,见他不动手,自也不好动手,便扶起静黎给她疗起伤来。
  待到把九人都救醒了,两人已累得满头大汗。九人个个纳闷,想不到金觉上人会出手相救。静平阅历比之其余八人都深,曾经见过二人,见破鞋在旁,以为是他的缘故,便向他称谢。破鞋忙作谦辞,意思是金觉上人也出力不少。众人只道是他谦虚,对金觉上人的看法并没改变多少。
  坐得少时,金觉上人向静平道:“不知秋风师太何时能到?”静平道:“天黑前会到的。”语气生硬自不用说。金觉上人自觉没趣,便转问破鞋:“我们三山齐挑五台,不会被人家笑话成倚众欺寡吧?”破鞋道:“普陀山秋风师太独创七星同悲剑阵,享誉武林;上人十年前以‘地狱魔杖’振作九华,如今又学得盖世绝技不愿神功,九华山日后必能因此名撒江湖;贫僧自也靠着一双大脚使报国寺能在武林中有一席之地。但他五台七珠靠的是人多势众,名头方才响过我们,端的教人不服。今日我等一起挑他,也不算为过。何况我等事先又没商量过,只因碰巧才凑到一块,齐上五台,有何不可。”金觉上人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听完后法杖砸地道:“正是!”
  转眼日傍西山,却依旧没有秋风师太的人影,只有瑟瑟的秋风。静霞道:“师父怎么还没到?”静慧道:“会不会半道出了岔子?”静韵道:“赶巧是遇上强敌了?”静平听三人各问了一句,心里也没数。她没主意,静芸也不会有主意。那边静菊在和卫大成叙旧,静黎自在一旁凑热闹。
  夜幕落下,五台山脚下已是漆黑一片。破鞋补点了难平几处要穴,将他装在麻袋里,然后向众人道:“秋风师太武艺超群,多半是误了行期。现已天黑,看来今天是不会到了,我等不妨暂投客栈,明天再等。”金觉上人跟道:“各位都受了伤,正需休息调养。”七尼心想,还不都是叫你给害的。马宁威道:“秋风师太不仅武艺超群,更有我师弟在旁,各位小师傅不必挂牵。”卫大成道:“若不吃好睡好,哪里有力气和五台山这帮秃驴斗。”一行十一人遂投客栈歇息。
  次日一早,还是不见秋风师太的影子,难平却已失踪。破鞋心想,自己以深厚的内功点了他周身大穴,足可维持一夜,怎的叫他给跑了。翻看那麻袋,脸色大变,急道:“我的铜鞋呢?我的铜鞋呢!”
  铜鞋突现在他眼前,同时也在静平手中。静平道:“大师,这是你的铜鞋吧?”破鞋舒了一口气,道:“正是!”接过之后不忘称谢,复又问道:“哪里找到的?”静平答道:“在店后院子的井口边上找到的,鞋下还……”递上,“压了这张纸条。”破鞋接过一看,上书:“七珠会齐,山上恭候。”面色顿改,想自己尚非智明的对手,如何敌得过“七珠”。正自发愁,却听静平道:“五台七珠个个智慧过人。依我看,智明耍的是空城计。”破鞋一顿,随即道:“不错。我们须尽快挑了五台,不然七珠到齐,便没机会了。”静平道:“但是我们九人都有伤在身,现在上山,并无把握。”破鞋皱了皱眉,知自己也有伤在身,秋风师太又未到,上山一事只得暂且搁下。
  一晃就是半个月,秋风盛行,秋风师太依旧没露脸。这天晚上正值中秋之夜,月郎星稀,十一人拥在灯下商量挑战之事。只听破鞋道:“再拖下去,‘七珠’聚齐,万事皆休。”静平道:“我等皆已伤愈,只是师父未到,不敢擅作主张。”破鞋道:“贫僧足足想了一天,终得想通。令师之所以迟迟没有现身,很可能是在什么地方把‘六珠’拖住了。”
  “把‘六珠’拖住了,”静平满含诧异道,“大师的意思是五台山上就智明一人?”破鞋点头道:“不错。这半个月内,贫僧上山三次,‘七珠’当中只见智明,不见其余六人。”静平想了想道:“那我们明天就上山。”金觉上人一旁跟道:“明天就把五台给挑了!”卫大成道:“早挑了早完事。”经过一番商议,十一人终于决定,明日一早就上五台。
  清晨,柔光轻泻于山道。落叶围着道边一座草亭。亭中有三人,分别是智明、周岱鹏和杨蕾心。只见杨蕾心苦声劝道:“师父,你就出手救救我哥哥吧。”泪已落下。周岱鹏也劝道:“大师,救救杨大哥吧。求求你了。”智明坐着一动不动,目光直向山下。少时,跑来两个提枪的僧人,边跑边向智明喊道:“方丈,他们上来了,上来了!”
  就在两个僧人进亭的刹那间,智明点了张、杨二人的穴道,起身出亭时顺手夺过一杆枪,上了山道方言:“将二人带回寺好生看管。”大步下山而去。
  “诸位今天才来,叫贫僧好等。”智明倒提花枪,淡淡地道。面对他的破鞋禅师、金觉上人、马宁威、卫大成,还有七星同悲剑阵。静平喝道:“智明,可敢闯阵么!”算起来她比智明矮了一辈,但年纪与智明相仿,故而直呼他法名,本想对方一定会来闯阵,哪知智明却道:“贫僧只负责守住山道,何需闯阵。”巍然屹立。
  破鞋心想,这人不受激,着实难对付,好在“六珠”不在,只他一人,就是风疯二僧前来相助,亦不足惧。金觉上人上前道:“贫僧远道而来,大师怎好拒人门外。”智明面无表情,看也不看他一眼,道:“六位师兄正自清修,容不得外人打扰,”掌一伸,“还请各位改日再来。”破鞋闻言一凛,心道:“五台七珠都在?!哼哼,虚张声势。”金觉上人厉声道:“六位大师都不在寺,你骗谁!贫僧累了,偏要去贵寺歇个脚。”说着便要从旁而过。
  智明横枪一拦,金觉上人脸色顿沉,法杖磕枪而去。智明枪缨一抖间枪已在上,反将他法杖压住。金觉上人大吼一声,法杖又起,劈头砸下。由于枪杆是木制的,智明若横枪而挡,势必教他铁杖砸断。当下,使一招“丹凤朝阳”抢攻在先。
  金觉上人铁杖虽沉,却快不过对方的花枪,斗得几招,地狱魔杖杖法已明显敌不过杨家枪法。只见他东挡西架,左突右闪,始终冲不过去。智明未移一步,仅凭手花枪飞舞,便将他上山的路尽数封死。
  突地一枪,枪尖划破金觉上人的黑色袈裟,幸好没伤着皮肉,也教他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大退一步。智明微微一笑,道:“上人此处不得而过,不妨去别处试试。”金觉上人顿感脸上无光,面上煞气陡增,法杖一竖,叫一声“退开”,环声顿起。破鞋等连忙退到极远处观望。静慧和静韵依旧受不了那摧人心魄的呛啷声,直退到看不见二人。这边智明依旧迎风伫立,花枪竖在身旁,枪缨随风,表面上平静,其实已经运起大智慧功与金觉上人的不愿神功斗上了。
  一炷香的工夫,但听“噼啪”一声,智明胸前一颗玉珠迸裂,碧绿的碎片飘落在地。之后每过大约一炷香的工夫,珠串上的玉珠便迸落一颗。十几炷香的工夫过去,珠子兀自落了不少。
  三十六炷香的工夫,三十六颗玉珠落尽。金觉上人满头大汗,智明依旧泰然。只听“噼啪”声促响,却不见有东西迸落。直至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花枪“咔嚓”折断,半截枪弹向空中,势尽而落,枪头朝下,直插入土。
  破鞋等人顿时面现喜色,但破鞋喜过之后便起了妒忌,想智明武功在己之上,而金觉上人又似比智明还高,今日纵是将五台挑败,峨嵋也不可能临架于三山之上了,除非再将金觉上人除去。
  智明目光微移,瞄了一眼断枪,道:“上人将贫僧的珠子一颗颗地震碎,又断了贫僧的花枪,不累么?”他以大智慧功将金觉上人传来的内力巧移至珠子和枪杆上,所耗功力不及对方十之有一。此刻金觉上人已然力竭,虽然还在摇杖催功,却是伤不到他半分。他开口的同时催功反击,“么”字音落,金觉上人大叫一声,血如虹喷,仰天而倒。
  远处众人无不惊讶,见他一路滚下,却没有上去扶的。便在这时,一道黄影掠过,金觉上人已然立起,面如土色,扶着他的是一五旬上下的老尼。只见她身如枯木,眼如细月,脸如黄叶,两道长长的白眉垂至胸前。但凭静平等七尼对她的称呼即可得知眼前这人就是普陀山悲华寺的秋风师太。
  待七尼礼过,一人方到。马宁威忙迎上前去,口含“师弟”。两人貌似亲热,却看得出是在彼此应付。只听马宁威道:“汪师兄前来助阵,马某很是感激啊!”汪正铭生硬一笑,道:“张掌门不愿前来,都怪我办事不利。”马宁威道:“诶,贵派何女侠疯癫,正当不幸,有师弟一人前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方腊逆贼已经正法,师弟但管放心,有师兄在,朝廷是不会降罪贵派的。只愿师弟从今往后能尽心为朝廷效力。”汪正铭连声道:“那是那是……”
  二人正当说着,秋风师太已扶着金觉上人到了智明跟前,厉声道:“比武论剑,点到为止。你下如此重手伤了金觉上人,可还有半分武德!”智明道:“贫僧受十一人围攻,出手难免分寸把握不当。”秋风师太重哼一声道:“贫尼观望多时,向你挑战的只金觉一人,何谈围攻?”智明心下一怔:“好厉害!”见她随手将金觉上人掼在一边后高声道:“五台智明恃技逞威,恶意伤人,大家务须将他拿下,向六位大师讨个公道!”后面七尼纷纷应声称是,而后马宁威和卫大成也跟着指责智明。
  智明深吸一气,心道:“好一个围攻我的借口!”却听破鞋道:“智明,你是甘愿受缚,还是要大家动手?”秋风师太道:“还请破鞋大师将这恶徒拿下,为武林主持公道!”破鞋心下一怔:“这老尼嘴好快!”他原本打算推秋风师太先上,不想秋风师太抢在了他的前头,反要他先上。他面皮再厚,一代宗师身份,众目之下不好推脱,自麻袋中取出那双铜鞋换上,准备上战。
  “智明,你为了保全五台名声,竟连自己的徒弟也不肯出手相救!”却是难平抱着杨再兴自山上奔来。到了智明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不止。这时,杨蕾心也哭着自山上奔下,到了智明跟前,扑通跪倒,连连磕头,求他救人。
  破鞋瞄了杨再兴一眼,见他面色发青,不住地呻吟,心中乐道:“臭小子发作了!”转向智明道:“智明,你就忍心看着你的宝贝徒弟这样痛苦地死去?”智明不为所动道:“破鞋禅师,半月前你在我徒弟体内打入一道真气,为的是要我为他运功化解,徒耗内力,你便好趁机渔利,是也不是?”破鞋歪头道:“没有的事。你”正过头“莫要含血喷人!”智明冷笑一声道:“那么大师半月内三上五台又作何解释?难道不是来看贫僧元气是否已经耗尽?”破鞋哼了一声,还道:“一派胡言!”却听秋风师太道:“破鞋禅师,莫要与这恶僧多罗嗦,且将他擒下,逼他给这孩子疗伤。”
  破鞋听身后众人在助威高喊,想不上也不行了,只盼铜鞋里的机关能偷袭得手,听难平在旁骂道:“智明,我师弟风波已经给这孩子驱功三天三夜,真力几乎耗尽,你却袖手旁观,还是不是佛门中人!”便向他道,“这位大师,我俩一起对付这恶僧。”不想难平啐了他一口道:“你也是个不要脸的恶僧,谁要和你为伍!”破鞋讨个了没趣,合掌向智明道:“智明,得罪了!”展开古步神行欺上前去。
  但听鞋声铿锵,破鞋绕着智明不停地游走,越走越快,忽然到了他的背后,迅速欺近。智明微微一笑,半截枪杆后指,便似长了眼睛一样,直取他的膻中要穴。破鞋左跨一步,避开枪杆,抓向他的左肩井穴。智明身形一转,避了开去,伸在身后的枪杆正好扫向对方的章门穴。破鞋一抓落空,见枪杆逼近,一边去抓枪杆,一边掌砍他的后颈。哪知智明突然反转,两人就此正对,当胸一掌拍去。破鞋避已不及,砍向他后颈的那只手手形一变,与之对了一掌,当即踉跄而退,靠倒在道旁一棵树上。
  智明向他摇了两下头,道:“大师没吃早饭么?敝寺有上等素面,大师可先去吃上一碗,再斗不迟。”破鞋一代宗师身份,哪里受得了这等羞辱,当即又扑了上去。两人好斗片刻,两掌“砰”一声又抵在了一起。这一次,破鞋并没被弹出,却见对方另一只手向旁边探出,将难平手里的杨再兴夺了过来,放到身边。
  杨再兴昏昏沉沉,摇摇欲倒。智明一掌落于他的头顶,道:“破鞋禅师,你确实没吃早饭。想必秋风师太也是一样,看来贫僧是高估你们了,叫小徒白受了许多罪。善哉,贫僧不想占人便宜。斗胆恳请大师准许贫僧一边替小徒化解体内真气,一边和大师比拼掌力,也算是公平。”破鞋受此奚落,肺都快气炸了,想说不必如此,却觉对方掌力陡增,顿时将自己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哪里还有空说话。
  那边秋风师太听智明将自己也一并奚落了进去,怎的不恼,但想他虽然内功在己之上,这番卖弄本事,必不持久,大可等他先将破鞋斗败,再以七星同悲剑阵反败之。却哪里晓得,此刻智明正以大智慧功将破鞋了的内力引向杨再兴,替之化解体内真气,自己所耗的内力不及对方的十之有一。
  拼到后来,破鞋自知难敌,但此刻若是撤掌,智明并未真的在和他力拼,倒也没事。却不知大智慧功的奥妙,以为一旦撤掌便有受伤之虞,故还在苦撑。秋风师太旁观者清,观斗良久,见破鞋、智明、杨再兴三人连成一线,回想金觉上人落败的情形,猛然醒悟,心道:“莫非这就是大智慧功的奥秘?”眉头一皱,青锋出鞘,破空而去。
  智明见秋风师太剑锋逼近,心道:“师太,你明白得晚了,小徒已然脱险。”望得剑到,收掌而退,将杨再兴交还到难平手里,叫他带回寺去。他这一退,已然力疲的破鞋即刻前倒,秋风师太虽然极力收剑,剑锋还是削到了他。只见破鞋痛叫着在地上打滚,不远处便是他的半只血淋淋的耳朵。他没来得及以暗器伤人,自己倒先成了残废。
  秋风师太握着带血的剑,和智明相对而立。智明已弃了枪杆,将杨蕾心的戒刀握在手中。秋风师太沉声道:“领教了!”剑锋一甩,却是刺向难平。难平转身,剑已近身。他为了保护杨再兴,将他挪向身后,尽了全力才避开秋风师太的极快的两剑,第三剑紧跟而至,无论如何是避不开了。便在这时,智明赶到,明明可以拦下秋风师太,却是故意慢得半拍,眼看着利刃刺进了难平的胸膛。
  别人丝毫不曾察觉智明的这一极具隐蔽的动作,但秋风师太近在咫尺,看得真切,却不知他为何如此。难平的脸在扭曲,眼睛瞪得老大,眼珠子都快蹦了出来,也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但感手中一空,杨再兴已被智明夺下,紧接着轰然倒地。
  秋风师太握着滴血的剑,她本打算夺下杨再兴作为人质,却不晓得难平武功并不弱,此计落空,怯意陡增,不敢与智明单打独斗,急唤道:“七星剑阵!”静平等立即拥到她身前。智明笑道:“师太,什么时候‘七星同悲’变成了‘八星共舞’?”秋风长眉微动,道:“静菊,你退下。”遂成七星同悲剑阵。
  智明将杨再兴交给杨蕾心,嘱咐道:“把你哥带回寺去,路上小心。”杨蕾心背起哥哥,应声离去。智明横刀胸前,望她走远,刀锋一甩,自阵门闯入。但见他游走于阵内,虽陷于众剑的围攻,却是刀行如流,从容应斗。
  阵随人移,酣斗多时。智明发觉,自己纵然处于不败之地,一时之间要出这阵却是不能,欲速败对方,更是不易。想对方还有三人未曾参战,而且破鞋只是被割去了半只耳朵,并未受得内伤,功力恢复之后依旧难缠。此刻他急切地盼望着一人能及时出现,这个人却并未出现。但他已然发现,七人的武功参差不齐,最弱的便是静韵,于是连连向她进刀。
  十次尝试,终有一得。但听“当”一声响,静韵的剑被智明的刀磕飞。这一次,没有人来得及援救静韵,就连秋风师太的剑也晚到了一步。静韵没了剑,不知所然,好在秋风师太虽然慢了一步,却还是将智明逼开,不然此刻她已被落下的第二刀劈开了头颅。现在她已安然到了阵外。
  智明以为七星同悲剑阵已教自己给破了,不料静韵出阵,静菊补上。他以为静菊比静韵还要弱,一试方知她比静韵、静慧、静霞都要强,兀自纳闷,刚才秋风师太为什么让静韵上而不让她上。现在他真的没法出去了。他希望那个人马上就出现。
  那个人真的出现了,不过在现身之前扔了一串石珠,打在破鞋的后颈上。破鞋力乏体虚,全然没有防备,昏了过去。秋风师太看到这串石珠,差一点宝剑落地,待看见一白眉老僧林中走出,顿时感到全身好似脱虚了一般,稍不留神,叫智明一刀划破衣衫,还好没伤到皮肉,却被他冲出阵去。
  “石珠”智定!除了智明,在场的没一个认识他,却没有不认识这串石珠的。只听他大吼一声道:“尔等武林败类,竟敢趁丧寻衅,太不把我五台放在眼里了!”智明站到他身旁,劝道:“师兄息怒。”智定怒气未平,厉声道:“有哪个不服,尽管上来向老衲挑战!”哪个敢上去挑战,连大气都不敢喘。每个人都在后退,退到了远处,退得没了影子。智定却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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