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三章 不期而遇

　　秦氏在营区住了下来，白天陪着方勇四处转转，欣赏山地风光。晚上陪着孩子睡，娘俩和家里一样，渐渐算是适应了。
　　天气时冷时暖，这一天冷得出奇，是北方大地典型的倒春寒，北风凛冽，窗户边缝里发出呼啸声。秦氏本不打算出门，耐不住方勇的乞求，说现在只剩下山南那一片没有去过。秦氏心软了，想着文耿去司令部开会，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自己何尝不想去那一片转转？那一片区域在她心里是个禁区，她知道军官太太们都住在那里，关键是，小车氏也住在那边，和军官太太们一样，心安理得当起了文耿的太太，想到这自己就有气，人家住在那儿，当着太太，自己连去看一看的勇气和地位都没有？她改变主意，决定带着方勇去。
　　转到山前一处谷底的位置，一片房舍，俨然一处村庄。方勇认得墙上的字，指着一处房子道：“这是医院。”
　　走到近处，果然是第三专区医院，挂着木制的牌子，山墙上红漆“十”字，医院西边是一片房子，一排排沿山而建，房子前边一个水溪，秦氏惊讶，这处水溪里竟然没有结冰，浅流向下流淌，空气中飘着水气。
　　“真是一处好地方。”秦氏感慨，自己从沂州长大，见过山，但没见过这么多的山，更无从不领悟山区之美。
　　“洗洗脸。”秦氏招呼方勇，“你看，这水还是温的。”
　　方勇蹲下身子，掬了一捧水，洗一把脸，惊呼道：“娘，你看，水里有鱼！”
　　秦氏仔细一看，果然有两条小鱼游来游去，天未转暖，鱼在这时候应该沉在水底的，现在都出来了，自由自在，想想自己，秦氏一阵感慨，还不如一条小鱼。
　　方勇和他娘想的不一样，在他心里，摸鱼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方勇记得，那年沂河边上来了一只大铁鸟，自己和方仁、方义几个就在沟边、河里摸过鱼，可惜那是夏天，现在天气寒冷，跃跃欲试几次，方勇放弃了。
　　“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真好看，虎头虎脑。”一个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娘俩身后，她盯着方勇，死死看着，秦氏吓了一跳，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盯着别人家的孩子看。不对呀，听文耿说，这一带住的都是军官们的太太，看这女人装束，也是阔太太打扮，墨绿色大褂，脖子上围了一件杂色围巾，关键是头上，戴一皮帽，显得煞是富态。要不是因为她死死地盯着方勇，秦氏对她不知道要有多少好感呢！仔细看来，这女人有些面熟，一下子竟想不起是哪一个，冷风一吹，秦氏大脑似一阵闪电闪过——小车氏！
　　方勇见她的表情，自己吓了一跳，忙躲到娘的身后，又一想，自己已经长大了，是男子汉了，应该保护自己的娘，急忙又挡在娘的前边。
　　“哟，还是个男子汉呢。”那女人笑了，一笑更好看了，眼睛分外明亮。
　　在她的面前，秦氏有些自惭形秽了，比起眼前这个女人的衣着，自己就是一下乡下佣人，她除了脸上有些发黄，显得像病后初愈，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关键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就像一个富太太看着自己家里的丫头小子，这个精气神是学不来的。
　　一股火焰在秦氏心里燃烧起来，开始是小火星，渐渐蔓延开来，大有燎原之势。凭什么呀？这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应该是自己呀，自己是文耿明媒正娶的太太，真是鹊巢鸠占了。
　　“大嫂，你不认识我了？也难怪，刚才第一眼，我也没认出来，要不是想到文耿提过，你带着孩子来了，我真不敢称呼你了。我们可是好多年不见了，让我想想……也得有十年了吧？”小车氏还是那个表情，没有感觉到秦氏的怒气快要把她吞噬，可能是自己的自信占了上风，根本不会计较面前这个失败者的怒火。
　　听了这话，秦氏已经从心里认定这个女人就是小车氏了，仔细看来，还是以前那个模样，就是有些病厌厌！比以前多了一分狂傲和造作，没了她应该有了低声下气和小心翼翼，似乎她是主人。她一把拉过孩子，藏在身后，似乎这样才能保护好儿子，防止被眼前这个女人抢了去。
　　旁边两个女人走过，一样的富贵打扮，略嫌弃的表情写在脸上，是因为她们看到了穿着土气的秦氏，把她当成附近的山民，或者谁家雇佣的婆子。
　　“固太太，走呀，那边跳舞快开始了，今天，可是行动队的杨小姐亲自教咱，机不可失。”
　　两个太太明显不耐烦了。
　　小车氏没有理会，笑了：“这孩子是方勇吧？我的天，方勇这么大了，我要是那年没有小产，孩子也该……这么高了。”说到这，她竟然抽泣起来，掏出手绢擦了擦眼，又轻轻放回，咽了一口口水，才把失去孩子的悲痛消化。
　　“这是谁啊？”一个太太问道。
　　“我来介绍一下，是……怎么说呢，这个孩子叫方勇，他的父亲就是文耿。”
　　两个太太睁大了眼，像是发现了怪物，重新审视她们心里的固太太，然后又一齐盯着秦氏看，再看看方勇：“是有点像，你看那眼睛，还有那鼻梁，真是的。可是怪了，这是固参谋长的孩子，那就是你的孩子了，这位是你们老家的保姆吧？”一个太太问道。
　　另一个太太似有所思，拉她一把：“走吧，咱先去学舞，固太太，你一会赶快过去。”两个女人也觉得和一个保姆说话有失身份，都摆摆手，扭着肥硕的腰肢离开，随风而来的是咯咯的笑声。
　　“她们叫你固太太？”秦氏见那两个太太走了，冷峻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女人，她要爆发了。
　　“大嫂，不要这样朝我说话，在这里，你没来之前，我就是固太太，现在，你来了，我让你当几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文耿说了，反正你也留不长时间，快看看你，你倒是收拾收拾，整个一乡下人打扮，无怪乎她们说你是我们家的保姆，我替你惋惜。看来，太太不是谁让当就当的，也不是想当就能当的，也得有那个命。”
　　小车氏说这话时，自信已经让她无所顾忌，是呀，自己怎么就不能成为固太太？凭什么就是你这个黄脸婆？自己最好的青春是为了那个叫文耿的男人，自己怎么就不能是他的太太？今天，本来约了两个军官太太去杜招贤的特务小组行动队学跳舞，路上巧遇秦氏，她突然改了主意，发现机会来了，再也不能失去。她早就听说秦氏带着孩子来了，她在远处偷偷观察了一次，自信心顿时让她觉得在文耿心里的位置稳了，这个又瘦又丑的女人怎么有资本和自己竞争？她要逼走这个女人，自己主动找上门不妥，会让人觉得自己没素质，现在，在路上遇到，两个大闹一场，然后秦氏卷铺盖走人，最好不过了。
　　“你是固太太不假，可你的男人叫文桐。”秦氏决定先从道义上取得竞争的优势，“你在固庄丢人现眼还够，还要找到军营，败坏我们孩子爹，你这个女人安得什么心？”
　　这几句话义正辞严，秦氏还是比较满意的。
　　没想人家小车氏不顺着她的意思来，直接道：“你是他的妻子，是他明媒正娶的的妻子？我不信，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和银月一起拜的天地，要是没有银月帮忙，我听大伯提起过，差不多要找一只老公鸡代替了，哈哈，你狂什么呢？男人喜欢不喜欢，自己掂量不出来？”
　　这句话对秦氏的打击犹如当头一棒，想好的反驳她的词语从脑子里荡然无存，她呆呆地站在当地。
　　如果小车氏见好就收也就罢了，任由秦氏发呆，自己去安心跳舞，胜利已经属于自己，但是，她却盯着方勇不放，自己要是有一个这样的孩子多好呀！可惜，因为自己的放纵，小产多次，医生说要是想再怀孕怕是困难，自己不能怀孩子了，这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她现在盯着这个长相酷似文耿的方勇，再也不想放过，她突发奇想，要是这个孩子没了妈妈，自己就名正言顺成了他的妈妈，想到这，她抓住呆在原处的瘦弱的秦氏朝小溪里拖，要是她死了，自己就稳赢，秦氏的存在挡了自己当固太太的路，她知道，住在这里，知道或不知道她底细的人，嘴上都称呼她固太太，背地里不知道如何嚼舌头呢。
　　瘦弱的秦氏现在面对病厌厌的小车氏，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两个论起体力来，差不太多，小车氏想把她拖到水里困难，她想摆脱小车氏的拖拉也很困难。
　　关键的时候，方勇显示出了沉香劈山救母的勇气，他虽没有宣花开山神斧，却有到处可见的石头，溪边一块石头薄如利斧，摸到手里正合适，方勇二话不说，抡到小车氏头上，小车氏“哎呀”一声，重重地倒在溪边。
　　这边两个女人的吵闹已经惊动了跳舞的太太们，女人们夸张的声音惊动了正开会的军官们，方勇把小车氏砸倒在地的时候，军官们，太太们，都朝这边涌来，看热闹的副团长、营长们，恨铁不成钢的张士元，冷笑着看笑话的杜招贤，尖叫如猿啼的太太们，更有心急如火的文耿。
　　他们赶到的时候，小车氏已经倒在地上，两手抱头，狼狈不堪。
　　眼下，文耿的火气只有一个地方发泄，就是坐在地上惊魂未定的秦氏：“你闹什么闹？丢人还不够！”他抬起脚踢了一下秦氏，他觉得这一脚很有必要，不然，自己作为一个营长的面子没了是小事，今天的事情恐怕没法收拾。
　　这一脚踢得秦氏的心比这山谷的风还要冷，她一言不发，扶着地站了起来，拉着方勇，摇摇晃晃朝住的营房走去。
　　身后喧嚣的声音与她一点关系也没了，她知道是救人的声音，是小车氏苏醒过来夸张的哭声，还有众人的耻笑。
　　这次不期而遇的结果是秦氏收拾行李，带着方勇，第二天离开了军营，文耿连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只是尽一份职责，派了一辆马车两个士兵，负责把她们送走。
　　方勇登上马车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有莽苍的军营和父亲渐远渐小的身影，暗自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