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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命运

作品名称:      作者:叶新和      发布时间:2022-07-04 21:41:17      字数:9861

  一
  
  鸦片战争爆发后,晚清爆发了洪秀全的太平天国农民起义。
  江淮大别山丘陵地区有的地主绅士在圩寨大办团练。在皖西大潜山的刘铭传、张树声等组织“淮军”团练声势浩大,曾与洪秀全的太平天国抗衡。这场拉锯战持续十四年之久,最终以“淮军”取得胜利而告结束。
  刘铭传的传奇故事妇孺皆知。他是近代发生在我的家乡大潜山的传奇人物。
  刘铭传曾是一位孤儿,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一八五四年,外号叫“刘大麻子”的刘铭传杀了当地一名老是勒索他寡母的恶棍,自己也成了逃犯。逃亡后的两年,官府烧了他在四物郢的老家,当晚他的母亲在一棵桂树上上吊自杀。
  这一惨剧刺激了刘铭传再次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他结交一些私枭和逃兵,在大潜山脚下安营扎寨,收兵买马,抢劫勒索。后被六安知府设下陷阱抓获归案。若不是太平天国战事,二十二岁刘铭传恐怕将会被处死。
  当时六安知府觉得他是可用之才,让他戴罪立功。地方史有这段描述“知府素重刘铭传狭义有为,劝其投军,为清廷效劳立功赎罪。刘铭传深感不杀之恩,投入清营,接受任务回乡办团练”。颇具传奇色彩。
  位于张老庄村西口的老槐树下,经常聚集着一群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庄稼人,云里雾里谈论大潜山“刘大麻子”刘铭传的奇闻轶事。
  大潜山一带的丘陵地区,民风彪悍,自然环境恶劣,水灾旱情不断,老百姓的生活状况着实非常堪忧。
  这里穷山僻壤,丘陵地带的酸性土壤土地贫瘠,根本不适宜种植庄稼。种出去的庄稼产量又低,佃户们租了地主的田地,经常年终还不起租子。地主还加租加息,变本加厉。老百姓苦不堪言,穷困潦倒。
  解放前,陈书记一家曾租用刘姓地主家的土地,十来岁陈书记就给地主扛活。有一年遇到少见的干旱少雨,庄稼欠收。年底地主逼租,交不起租子,在一个风雪交加的除夕晚上,陈书记父亲含恨饿死在借租途中,留下深深的伤痛。
  过去这里逃荒是常有的事,有的却做了土匪。据说朱家圩朱家兄弟两人就是跟坏人做了土匪,在大潜山一带拦路抢掠,无恶不作。后来被国民党军队收编。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后来朱家兄弟逃往台湾。
  旧社会大潜山一带是土匪和强盗出没的地方。
  刚解放时,张老庄村附近的潘墩圩曾有一户刘姓恶霸地主,参与结帮拉伙,强占民女,杀人抢劫等恶行。解放后这一带的土匪被政府彻底肃清。
  小时候,潘墩圩一直有人民子弟兵巡逻放哨。凌晨“嘟嘟嘟”几声嘹亮的军号声,常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尽管解放了十多年,国家仍处在困难时期,百废待兴。
  我记事时,每到秋收,生产队年终都用木斗分粮。一斗十升,十斗一石,一石即是现在一百二十斤。村里人用斗分粮倒十分公平,老百姓都乐意接受。一人量粮,一人记账,每家每户年底实际上也分不到几担稻谷。
  每年收获的庄稼入不敷出,一直靠政府贫困救济。有时我们也挨饿,一天两顿稀粥,饥肠辘辘。我的村庄也是当地贫困村之一。
  这贫穷会滋生迷信的土壌,村里大多数人都相信迷信。一种“宿命”的观点一直主宰着这个村庄的精神世界。有的祖坟埋着穷鬼没冒烟,因此,想改变命运几乎不大可能。
  张老庄村几乎每家每户都相信命运。时常听他们谈论一人一种命运,穷人就是穷命,富人就是富命。人一出生就命中注定,认为人生的一切不幸都是上天预先安排,不可改变。
  如鲍家丈夫的早死,年轻七妈英年早逝,江大爷“现行反革命”等等。所有的天灾人祸都与命运不济扯到一起;所有际遇的不公都是上苍的有意安排。仿佛人世间一直存在一种善与恶的较量。张老庄村也陷入一种不可抗拒的巨大魔咒之中,仿佛被一种无形的魔力缠住了。但生活中出现所有不幸,都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
  张老庄人相信这种“宿命”。也无力改变,也不想改变命运。“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宿命”。这种命中注定的理论一直支配着这里的人们,人是抗不过命的。
  一些传说也不胫而走。
  传说张老庄村的山盖盖有一处龙庙。这里曾是一处“藏龙卧虎”的风水宝地。孩提时经常听老人讲这些离奇的故事。
  说是很久以前,有一条巨龙在天上犯戒,被玉皇大帝惩罚到人间。
  巨龙卧伏在张老庄高高的山盖盖上。虎落平阳,龙困浅滩,命运乖违,无助的巨龙呆在那里,孤苦地养伤,晒着太阳,龙头就落在狗头庄的狗头塘里。
  夏天,龙身创口腐烂,发出一股令人窒息难闻的恶臭,爬满了许多蛆虫蚊蝇。一次碰巧被一个放牛娃发现了。放牛娃顿生怜悯,觉得龙十分可怜,天天过来帮龙擦洗伤口,掏掉伤口的蛆虫,细心换药照顾。巨龙非常感恩,往往有善缘都有好报。
  一天天过去,巨龙的伤口渐渐痊愈。放牛娃也逐渐长大。
  巨龙为报答放牛娃的恩情,处处保佑他和他的家人平安。后来放牛娃连续考中乡试、会试,最终参加殿试。
  发榜时,放牛娃竟考了头名状元,骑着一头枣红大马,戴着大红花从京城荣归村子,红色的缨络在马背上上下披拂……巨龙终于完成了修炼的心愿,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默默地化为一股旋风告别人间,返回天空。
  放牛娃后来做了大官,功成名就后为感激巨龙的恩赐保佑。他在张老庄山盖盖向阳的地方建了一座很大的龙庙,保佑四方乡亲福祉和平安。
  听老人说过这个龙庙确实显灵。后来香火不断,每天烧香还愿的人,络绎不绝。
  后来“除四旧”龙庙被毁了,非常可惜。
  在张老庄附近确实有个龙庙的地方,现在庙早已殁灭。可见一处破砖瓦砾,杂草丛生的荒地。
  后来传说那里挖了河,开了渠,切断龙脉。从此,龙颜大怒,雷霆万钧,呼风唤雨,对人间进行肆意报复,一场异常的饥馑都是触怒龙颜酿成的水灾旱情所致,云云。从此,这里除了灾荒,没有再出人才,老百姓还真的相信这种命运传说。
  
  二
  
  一九七零年冬季,村里相继几位年轻人自缢,引起全村人惶恐不安。
  张屠夫家年轻漂亮的大儿媳妇还在家坐月子。两天前全村人刚吃过他孙子满月的喜酒,还欢欢喜喜的,高高兴兴的。
  第二天,我起得迟,隐隐约约地听到村里的女人大声哭喊声,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叫着,哟哟哟哟的;一会儿突然哭声雷动,全是女人的尖叫声,继而是一团嘈杂纷乱的声音。大清早全村人嚷嚷起来,夹杂一阵犬吠声。知道村子出事了。
  父亲听到村子的响动,他是一村之长,急切切地披衣冲出门外,想看个究竟。
  听到大门“吱呀”的开门声音,猜想肯定父亲朝门外去了。不一会前屋大门又“吱呀”响了几声,父亲又折了回来。听见父亲与母亲说话的声音:“唉,不好了,远房亲戚张屠夫家出事了。最近村里不省心……”他得马上过去看看,安抚一下。
  母亲说:“你去吧,早点回来吃早饭。”
  母亲一早忙着厨房里烧早饭。这时匡大妈趔趔趄趄地站在我家门外,神经兮兮的,站在窗口喊着我母亲:“三姐,三姐,你知不知道狗头庄出事啦?”母亲装没听见。一清早匡大妈跟我母亲讲着这茬子不吉不利的事情,母亲故意装着没听见。母亲有点耳聋全村人都知道,她小时候被水淹过。匡大妈最喜欢搬弄是非,她那张不饶人的辣子嘴全村人都害怕,村里人都知道她,让着她,不跟她一般见识。母亲正在厨房里忙早饭,没闲工夫去理她。
  匡大妈以为我母亲耳道有点背,没有听见,又抬高了嗓门大声喊我母亲:“三姐,三姐,张屠夫大儿子死啦!”“怎么死的……”母亲回应了一声,这才确信张屠夫大儿子死了。
  父亲一早已看去了。听说张屠夫大儿子死得很惨,惨不忍睹。
  一听说,我一阵惊愕不已。
  上个周末的一个傍晚,我还和张屠夫大儿子一起在山盖盖上放牛。
  我还半开玩笑和他说笑呢。他从家里用报纸裹着一只烫手山芋,知道我在,还掰我一半,让我尝尝。我喊他哥,他喊我弟,我们两家有点沾亲带故。那天我没发现张屠夫大儿子有什么异样,平时他也非常乐观,大大咧咧的。
  几天前,匡大妈也遇见他,跟他说了一通话。
  张屠夫大儿子很憨厚,知书达理,村里人喊他大傻子。他见长辈特别有分寸,看见匡大妈忙打招呼:“匡姨妈吃饭没有?”嘴巴可甜呐。
  匡大妈那天见他,还恭喜他张家添丁兴旺,关心他媳妇坐月子奶水够吗,他倒乐呵呵的,也没发现不正常。
  一早,却说死了,全村人都感到十分错愕,有的半信半疑。
  张屠夫大儿媳妇坐月子奶水不足,孩子没天没夜地啼哭,儿媳妇被熬得也没辙,常与婆婆拌嘴吵架。大儿子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还惊动了她娘家哥哥。
  这大儿媳妇是我见过的最矫情的女人。她娘家人也蛮横无理,一下来了十几号人,还对张屠夫大儿子动了粗,打了大儿子一顿。
  张屠夫大儿子气不过,很没面子,丢了尊严,好几天没见他出门。
  那几年,幸亏张屠夫还在集上杀猪,能帮她弄个七七八八猪的板油。他媳妇坐月子的奶水凑合着,靠炼猪油拌饭的营养,多少有点油水,日子过得确实苦点,但比起村子一般人家可算好多了。
  张屠夫大儿媳妇帮张家生了大孙子,可给张家做了大贡献。而张屠夫却一次也没能从集上秤上一斤半斤的猪肉捎回来。媳妇感到有些憋屈,嚷着张家不能待见,说要带孩子回娘家。那时,殊不知,猪肉都是凭票供应,他张屠夫也不能搞特殊,他也要凭票买肉,也只有逢年过节才会供应一斤肉票。
  没想到凌晨张屠夫大儿子就寻了短见。还是在自家的茅房外自缢,挂在一棵老榆树的虬枝上,尸体半空晃悠挂着,把一个上茅房的孩子吓得提着裤子大叫。
  这大清早遇到吊死鬼,够瘆人的。更何况一个不更事的孩童。孩子被吓得魂飞魄散。
  孩子外婆赶忙喊来某神仙,给孙子叫魂。村里人也吓得夜里不敢走黑路。女人夜间上茅房也喊着自己男人陪着,一刻不能离,唯恐遇上鬼。
  年轻人一个接一个自杀,对村里人的心灵产生莫名的震撼,确实很恐怖惊悚。很快传遍周围乡村。有人开始造谣惑众,说是张老庄的山盖盖风水不好,说是那年兴修水利开渠挖河触犯了龙王,龙王对张老庄人进行惩罚。一下子,谣言四起。那些日子,各种各样的谣言在村子蔓延着,说来也怪,那年四月果真下起鹅毛般的大雪,大雪纷纷扬扬,覆盖着村庄,仿佛村子也摇摇欲坠。
  
  那段日子,陈书记和我父亲也为村里七事八事忙得焦头烂额,不停地走访慰问死者的亲属,上门解决困难,给予适当的抚恤与安慰。
  村里的年轻人对生活和未来看不到希望,渐渐失去信心,是自杀的主要原因。
  那时困难时期,年轻人生活负担重,村里粮食经常不够吃,每天为吃饭发愁,连填饱肚子都成大的问题。但年轻人不能忘掉生命的意义,忘掉所承担的家庭和社会责任,自缢是一种相当不负责任的逃避现实做法。这种不辨是非的自我解脱,年轻人之间相互模仿,互相传染着。有些人一时想不开,思想不能排解,萎靡不振,意志力不坚定,就做了不可挽回的傻事。
  陈书记非常冷静,作为过来人他每天挨家挨户、耐心细致地做村里年轻人的思想工作。陈书记忙里忙外那一阵子憔悴许多,仿佛一下子也苍老许多。
  
  上学的路上,大老远看到谁家又有丧事,哭哭啼啼的,又一支披麻戴孝旳出殡队伍缓缓地向山盖盖方向移动。村里人几乎对死亡已经麻木,山盖盖的老坟滩上又添了几座新坟,坟冢前又添了几家白色幡儿任意飘荡,又有人驾鹤西归。
  这白发送黑发人,总让人心里产生一种不祥震颤的联想和揣测,这种魔咒消磨着人们生活的意志和信心,大人们被吓得鬼鬼魅魅的,连小孩也做着恶梦,大人们忙着给小孩叫魂,吓得夜惊啼哭。
  晚上,一闭上眼睛,我也时常做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噩梦。一次,我梦见山盖盖一个鬼魂追逐着另一个鬼魂。我拼命地在山盖盖上跑着、喊着;鬼魂也拼命地跑着、喊着,让我快点停下。突然前面万丈深渊,湍急的水流浑浊幽深,散发着阵阵凉气;头顶上有几声乌鸦鸣叫。我想这下完了。只见张屠夫大儿子瞬间变成一具庞大的魔鬼,立在跟前,伸出血淋淋的大口。那吃人的巨舌,十分惊恐,向我恶狠狠地扑来。我撕肝裂胆地狂飙:“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一下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结果把我母亲也惊醒了,母亲提着一盏煤油灯颤颤巍巍地过来问我:“晓明,是否做梦了?”
  我回答:“妈妈,是的。”
  整个夜里,我把头深深地埋在被窝里,迟迟不能入睡。
  放学回来,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故意绕道到很远的地方,唱着山歌为自己壮胆。听人说山盖盖那片鬼坟岗有人遇过僵尸野鬼,如《聊斋》的狐仙一样,有鼻有眼的……白天看到儿童的尸骨,晚上有磷火闪烁,偶见几声乌鸦凄厉叫声。村里的那条小溪,汩汩的声响,犹如冤屈的鬼魂讨命的啼哭。每次晚上路过这里,心惊胆战。突然一个惊鸟,吓个半死。
  现在山盖盖又添了几座新冢,更让人夜路不敢走了。我索性住到学校,不再回村子。
  整个张老庄村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阴霾之气,让人窒息得透不过气来,人们不禁颤栗与不安起来。
  回到村子,一些老阿婆风一声雨一声说着“鬼魂”不着边际的话题,什么饿死鬼、酒鬼、吊死鬼、僵尸、翻墙尸……云云。这些僵尸野鬼、破庙尸凶,化作狐狸精,抛个媚眼儿,就能让男人鼻血长流的尤物,夜游在荒岗野岭,吓得我经常噩梦惊醒。
  村子人都迷茫了,时不时听到有人打探什么救世的菩萨或神仙。尤其是村子里的老阿婆们。这年纪越大,越相信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掌控着人世间的命运,村里人都信神仙。
  有人真的从大老远请来二郎神、八仙姑等各路神仙来到村子。村子人把所有的命运都寄托到神通广大的神仙身上,陆陆续续地,有名的、无名的大神都被请到村子里,帮村子驱除阴霾之气,降妖捉怪。村里人杀鸡宰鸭,盛情款待,恐有招待不周,惹得神仙不高兴。餐桌上浅斟低酌,打酒弄菜,神仙们酩酊大醉。“遇酒就酩酊,知君我是谁?”
  第二天,村里人听说那个附体的鬼怪被捉拿归案,一阵又是欢天喜地,欢欣鼓舞,逢人就说,不时地传来鞭炮齐鸣的庆祝还愿场面。整个村子充满鬼蜮怪离,乌烟瘴气的悷气。
  那时,迷信充斥着我的村庄。全村人都相信迷信,蔚然成风,迷信像蛛网一样黏住了他们的生活。村里人沉溺迷信会救赎我的村庄,非常可笑。
  一个闷热晌午的夏日。村子那棵老槐树下突然来了一位占卜懂风水的阴阳先生。
  他穿着一件长衫马褂,戴着一顶道士的毡帽,说是九华山派来救世的道士。来人间假借观世音菩萨传递福音,全村人都信了。
  他念着咒语,哼哼悠悠的,左手拿着一把蒲扇,右手执着一杆文明杖,“哼哈哼哈”几声嚎叫,说是上天哪路派来的神仙,某某星宿下凡,拿妖捉怪,云云。
  一群人围在老槐树的树荫底下,神知无知地听着阴阳先生讲经布道,什么《金刚经》之类,说得云里雾里,一头雾水。还有鼻有眼,活灵活现,所有听者不知所云。
  一会儿摇头摆尾,一阵咒语,胡乱用草纸画了一堆鬼符,烧成一团烟灰,让人带走,说是能驱鬼消灾,保佑家人。一些愚昧的妇女确实信了,像拿着宝贝似的,拿回家,还喂水让自己孩子喝下。
  一户孩子得了重病,阴阳先生说是有死者的灵魂附体,把一家人吓得要死,“扑嗵”一声,长跪不起,不住地虔诚叩首。只见阴阳先生装腔作势,拿神捉怪地口吐飞沫,借酒精喷出的火焰竟燃烧了蚊帐,差点把孩子烧死,酿成悲剧。
  村里人愚昧之至,现在回想起来,也非常荒唐可笑至极……
  村里的老百姓对生活渐渐失去信心,有的一辈子打着光棍,连老婆都讨不上;有的破罐破摔,过着贫困苦逼无望的日子。
  贫困一直困扰着我的村庄,也是我的村庄永远的痛。过去几代张老庄人都没能改变这种状况。因为穷怕了,真会使人产生一种悲观与恐惧心理。
  
  三
  
  年底腊月,村里都准备过年的年货,杀鸡,宰鹅,买猪肉,女人们用心细细地洗刷着,胳膊裸露着,冻得通红通红的。正值寒假,那年张屠夫家大儿子刚去世,父亲让我没事过去看看远房亲戚家。
  父亲从集镇上刚买了几条鱼,一早让我送到狗头庄张屠夫家去。
  老槐树下一群人风言风语地说着张屠夫的大儿媳妇的风凉话。听说张屠夫的大儿媳妇将要改嫁,张屠夫恐怕留不住人家,所有这一切都在儿媳妇娘家悄悄地进行。大儿媳妇可能会把张家大孙子也给带走,张屠夫可能也挡不住,事情明摆着人家不会守一辈子寡。一个个有鼻有眼,绘声绘色。见到我来,一下子戛然而止,默不作声。
  张屠夫大儿子刚过完头七,村里人说着张屠夫大儿媳妇带着嗷嗷的孩子回娘家,眼看快一年。仍没见她回来。
  快过年了,张屠夫小儿子曾去大儿媳妇娘家接过两回,没能接回。张屠夫大儿媳妇成了全村人茶余饭后最有味的谈资。
  第二年春天,张屠夫大儿媳妇果真在娘家嫁人了,都没通知告诉张屠夫家一声。
  每天在村西口那棵老槐树下,聚集着一群游手好闲不着边际的庄稼人。一大早,空手背在后面,抽着香烟,吐着烟圈,扯着咸淡。人性最大的恶是看着别人家不好,见不得别人家好。这些闲人从日出望到日落,闲哉悠哉,也无所事事。
  天黑了,一个、两个又悻悻然,回家关门睡觉。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天阴沉沉的,寒假了,我故意懒着,待在被窝里,不想起床。翻着一本老旧的鲁迅的《祝福》,其实也没什么心思细看,想着张屠夫家的七事八事,杂七乱八,心中一点都不畅快。人生有时很难顺遂,总会遇到各种不幸和困惑。
  快到中午吃饭的时辰,我准备约同学一起玩耍,顺便散心。
  半路上碰到多年未见的小学里的张校长。张老师已四十多岁,正值壮年,多了一些岁月磨练的沉稳与矜持。那天他正好家访一位辍学在家的孩子家长。
  张老师和我打着招呼,问我是否放寒假了。我说放假了,马上找同学玩去。
  这辍学的孩子家住村东头,住在家徒四壁的破旧茅棚里。
  张校长一进屋,黑洞洞的茅屋里,一个方桌位于茅屋的中央,方桌围了一群人,桌子中间点着一盏带灯罩的煤油灯,灯光灰暗。孩子家长正在麻将桌上和几个麻友忙活着,看到张校长来,不屑地用余光瞟了张校长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张校长来啦,您坐,您坐,没时间陪你……”一会儿又轻蔑地说,“这女娃读书没有多大用处,顶多变成不更事的书呆子,像你张老师这样……这麻将,如果一圈十圈下来,钱也赢了,赌友也来了。”几句话把张老师气得脸都青了。
  几天后的一天,我碰巧再次遇见村东头辍学在家的女孩,她个子已长高了。小姑娘快十岁了,不算豆蔻年华,漂漂亮亮,很是可爱,。
  我打小看她长大,现在却记不清她的名字。
  大老远小姑娘迎面见到我,跟我打招呼,喊道:“哥哥、哥哥,放寒假回来啦!”
  我“嗯”了两声。问她:“那天张校长是否去了你家?”
  小姑娘答道:“是的。哥哥,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那天,半路遇到张校长。”我又问她,“小小年纪,怎么不上学啦?”
  她说:“俺爸不让我上学,俺爸说上学费钱,也没啥用,他要打麻将。”
  听到这里,我对那位家长的无知感到不解和无奈,又感到可恨与可恶。
  这位孩子的家长姓王,小名叫阿三。从小父母就管不了他。他十几岁在外面逛游,一度村里人以为他消失了。后来在外面逛胆大了,还带回一个黄花闺女做老婆。这黄花闺女死心塌地跟着他,开始还算甜甜蜜蜜,生了这个女娃。后来这位家长迷上赌博,常年不归家,妻子孩子也没人管。小姑娘小小年纪就辍学在家。
  张校长找上门也没能劝动。难道做父母的不想想他们下一代的前途和未来。父母有这样的家庭责任和社会责任啊!同时,我也为这位小姑娘生在这样的家庭感到无比悲哀!
  想到这里,我没敢再继续问下去了。跟小姑娘说声再见就匆匆离开。
  回村的路上,我为这位小姑娘非常惋惜,小小的年纪就辍学在家,更不用说主宰命运。她们的命运与一些小猫小狗又有何异?
  这些年,村子发生一连串荒唐离奇的怪事,让我彻夜不眠。我一直思考着我的村庄,不禁悲凉起来,恍惚间,感到一种惆怅、不安甚至沮丧。
  贫穷让人志短,贫困让村子的人直不起腰杆,这些年“贫穷”二字一直是村子抬不起头的病根子。村子人没有活着的勇气和尊严,也没有活着的生机和希望。
  让我不禁想起鲁迅的鲁镇,想起祥林嫂的命运。
  解放这么多年,我们的村子仍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
  
  一到天黑,这张老庄黑幽幽的山盖盖像幽灵似的,在吞噬着这里的灵魂。
  一群赌徒远远近近地奔向这僻静的山村,聚众赌博。我记忆中公安曾夜间跑到村子突袭抓过几次。一次抓赌时还在山盖盖的上空鸣枪示警,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以为发生什么事情。
  有一家三口被派出所连夜带走,几天未归。老太太闹到派出所,以死相拼,回村里天天骂骂咧咧,但赌博之风仍没有刹住。
  这赌博会摧毁一个人的道德和底线,赌博成瘾会断送一个家庭。
  那时,赌徒们更加肆无忌惮,躲在黑灯瞎火的山村,几个通宵的麻将一打,一个个像嗜鸦片的烟鬼似的,这赌博会使人变成鬼,六亲不认。麻将桌上一个个生龙活虎,什么十老十小,一四七,二五八,十三不靠,断一九,杠后开,一条龙,算得溜滑麻利,可以开一场麻将学校。村里的孩子早早地辍学,有的小学没毕业,就游手好闲呆在村子里,有的变坏走上不归路。
  其实村子也没有几个像样的读书人。有的全家开起麻将馆,已经麻木不仁。
  之后听人说,那位小姑娘的家长王阿三已堕落成远近闻名的赌棍,最后终于遭到报应。
  阿三赌博输掉自己家的房屋,连老婆也跟赌友跑掉。
  某天赌徒的老婆临走时,哭得稀里哗啦,小姑娘紧紧抱住妈妈的腿,哭喊着妈妈不要走,撕肝裂胆,也没能把妈妈留住。
  大年三十,有人来赌徒家逼债。王阿三走投无路,除夕晚上,竟缢死在家中。丢下可怜的女儿。后来孩子的母亲听说,突然良心发现,连夜还是把女孩接了过去,之后杳无消息。
  村里还有几位臭名昭著的酒鬼,喝了几口猫尿狗尿就耍酒疯滋事。时常听到村子里总是出现非常离奇的偷鸡摸狗的七事八事。
  那些年,不知有多少人逃出村子讨荒要饭;有的甚至过年也不情愿回来。有的除夕、初一、初二三天年一过,又逃荒去了。
  一天,我急匆匆地往省城赶去,立在车站门口。一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盯着我,朝我笑笑,然后中年男子转身疾步走远了。我定眼认出是谁,喊了一下他的名字,他挥挥手,已过马路对面。我却愕然了,这不是本村的那位邻居?村里人都说他死了?!
  方圆几十里都知道张老庄的贫穷。一些好的姑娘一打听这远近闻名的贫困村,没人肯愿意嫁过来。有的一辈子打着光棍。
  一天傍晚,张屠夫晃晃悠悠从集镇上杀猪回来,路过大山盖下面的一处高粱地。其实高粱早就收割完了,剩下一地没人收拾的干秸秆。冬季日短,天黑得快,高粱地里突然传来女人的呻吟声……强一声弱一声……怎么有女人的声音,张屠夫耳朵不好,黑灯瞎火的,似有动静。他静静地打起手电筒一照,两个滚圆的屁股露了出来……张屠夫大喝一声:“谁!”原来是二赖子与邻村的寡妇鬼混起来。
  二赖子鬼混也不是新鲜事。前几年勾搭邻村寡妇,被人私设公堂关押,幸亏陈书记帮忙领了回来,这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张屠夫心里这么骂着。
  那次被张屠夫抓个现着,吓得二赖子提着裤子,跪地求饶,喊着张屠夫一千个好:“张叔叔大恩大德。”央求张屠夫千万不要把这桩羞事捅了出去。否则二赖子以后还要如何在村里学做人呢?
  张屠夫杀猪时心狠,一刀下去,可想而知……但张屠夫遇到这种尴尬事情,还是拿捏有分寸,关键时刻会装糊涂的。
  二赖子毕竟是晚辈,这村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二赖子也是年轻人就那么一点荷尔蒙作怪,图一时快活,犯了糊涂,张屠夫会放他一马。
  想到这里,张屠夫心肠一下软了。他也怕二赖子放刁撒泼,两人也就这样心照不宣。
  后来张屠夫真的守口如瓶。
  村子里二赖子除了怕陈书记,又多了一位能镇住他的人了。
  那时村里经常出现一些怪诞不经的事情。
  贫穷是张老庄人心里永远的痛,有的人还会误入歧途,竟做起作恶偷窃的违法行为。
  冬季岁末,一夜间,村里牛棚里好几条耕牛被人偷走贩卖了。
  一大早,全村嚎叫着,嚷嚷着,像炸开锅似的。我上学的路上,听人说牛棚一夜少了三头耕牛。我听说,吓了一跳,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遇见。
  开始村里人,到周围几个村分头去寻找,都没找见。
  已是傍晚,太阳也淡了。有人在平塘大坝的坝堤上看见一位外乡人,牵着几头耕牛,朝南坡大冲方向慢慢走去,渐渐消失,没人在意是村里的耕牛。
  后来,村里张屠夫很晚从集镇上杀猪回来,不远处恍恍惚惚地,有人牵着耕牛,以为本村人给牛遛弯,防止寒冬耕牛倒下。天黑乎乎的,谁也没能看清楚。
  没过几天过年了。陈书记更着急了,他召集大家快到更远的县城去寻找。希望赶在年关前能找到耕牛,不要等过年让屠宰场的屠夫把耕牛杀了,成了火锅上的吃货。
  陈书记的担心不无道理。
  寒冬腊月,父亲连夜冒着凛冽的寒风,带领全村大老爷们赶往肥东、三河、舒城等地找牛。那一年找牛成了张老村人最奇特的新闻。
  终于在舒城的县城晓天一处家畜交易市场,抓到牛贩子。
  父亲一眼认出村里的三头熟悉的公牛。一头是我经常从牛棚里牵出的傲慢倔强的公牛,也是全村打架最厉害的、最强壮的、满嘴牙槽的犟脾气的公牛;还有两只正值壮年,少不更事的,不识人间烟火的公牛。
  起初牛贩子抵赖,死不承认。最终,父亲喊来当地派出所,才把三只耕牛给牵了回来。
  那些耕牛是我的村庄山盖盖的命根子。如果真的丢了,第二年春耕就没戏唱了,老百姓的日子将更加艰难。
  村里发生一连串蹊跷的事情,也让陈书记和我父亲伤透脑筋。
  那几年,水灾和旱情一直困扰着张老庄的人们。一早父亲风尘仆仆地出门,暮色临近时,才拖着倦怠弯曲的背影从山盖盖回到家里,让我想起朱自清的《背影》。
  一阵子,陈家大院天天开着很晚的会。父亲回来时,我们早已进入梦乡。
  一听到父亲“砰砰砰砰”敲门声音,只听到母亲不停地嘀咕着:“怎么又这么晚才回来。”父亲不吭声,一倒床就鼾声雷动。
  父亲太累了。那几年仿佛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像个老者,带着岁月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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