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霏霏(六十三)
作品名称:雨雪霏霏 作者:鲁芒 发布时间:2009-07-19 08:55:28 字数:4312
六十三?统一阵线?
春节之后,杜若陷于极端贫困的境地。梁英、郑子兰和文海波他们几个人被隔离审查了,杜若再也见不着他们的影子,更谈不上得到他们的资助了。村上的好心人,虽然同情她,可是这样的人大都十分贫寒,即使偶尔有人送点吃的来,对杜若母女来说,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孩子饿得哇哇直哭,八九个月了,还不会坐。?
一天,杜若来到四婶家,跟她商议怎么度过春荒的问题。四婶一家也是受着饥饿的威胁,老两口终日愁眉不展。?
忽然,杜若发现四婶家的梁上有一架古老的纺线车,好像诗人在苦苦思索之后忽然找到了灵感,她喜出望外。?
“四婶,咱能不能在这架纺车上想想办法呢?”她说。?
“可也是,听人说,县城里有找人加工棉线的,不知真假?”四婶说。?
“要是咱也做纺线的生意,也许还能挣几块钱度过春荒。”杜若又说。
翌日,四婶打发方本禄到县城去打听了一下。方本禄回来说,是县供销社做的生意,可以从他们那里领棉花,纺成线之后交给他们,每纺一斤棉花加工费是一块钱。
?然而四叔家只有一架纺车,也老掉牙了;听四叔说,那架纺车还是他老奶奶用过的,大约有一百年了。?
“你不也是个蹩木匠吗?连这么简单的纺车都做不上来?”四婶对他说。?
经她这么一说,四叔也就来了劲头。他把犄角旮旯都搜遍了,搜出一些废木料来。他将这些木料进行了加工,又仿照那架古老的纺车做成了一架新纺车。哈,比原来那架好看多了。他又把旧纺车修理了一番,叫四婶使用,将新纺车送给了杜若。?
从此,在杜若那间阴暗的小屋子里便响起了嗡嗡的纺车声。这声音从白天响到深夜,从深夜响到白天,其中间歇的时间是很短的。纺线这活儿,虽然不很复杂,但对于从城里来到乡下的杜若来说,却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学好的。然而经过四婶的指点,加上她天生心灵手巧,不久就学成了。十几天之后,她纺线的效率居然超过了四婶。?
望着那一笸箩又白又胖的大线穗子,杜若会心地笑了。他让四叔代交到县供销社,第一次就挣了三元钱。?
三元钱,在杜若所处的那个环境,无异于一块黄金。她用这钱在集市上买回了一篮瓜干,几斤玉米,另外给孩子添置了一身花衣服。?
这架纺车成了她与孩子的救命之车。从此,她更加夜以继日地摇动着纺车轮子,一个月后,居然挣了七八元。?
有一次,她的小姑子云芳从她的门前走过,她把她叫到屋里,对她说:“这些日子,我纺线挣了一点钱,给你买了一条头巾,你戴上吧。”?
衣衫破旧的云芳,对嫂子的好意毫不拒绝,她接过了那条红头巾,立刻把它围在头上,脸上出现了满意的笑容。?
云芳刚回去,便传来了婆婆的声音:“我也伤了天理了,养了你这么个不识好歹的东西,一条破头巾,就把你拉下水了?你的立场哪里去了?你不是贫下中农的闺女了?你不知道阶级斗争的复杂性吗?快给她送过去,咱不差一块破头巾!”?
未听到云芳的声音。?
“你听见了没有?你耳朵聋啦?你哑巴了?你怎么这么没有出息呢?快送过去!”?
“我不送!”素日对母亲百依百顺的云芳,此时却反常地拒绝了母亲的命令。?
“你送不送?”周月英厉声说,“你是听国民党的,还是听我的?快送过去!”?
“我不送!”也许是云芳确实喜欢那条红头巾,她坚决地说。?
一向在家庭里把自己视为女皇,而将丈夫和儿女都视为臣仆的周月英,对女儿的忤逆行为万分恼火,她把嗓音的强度,提高得超过了她声带所容许的范围,发出了一种撕裂布帛般的难听的声音:“送过去!”?
女儿不再说话了。?
杜若估计,这一下云芳可能承受不了周月英的压力,要把头巾送过来。?
然而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云芳并没有把头巾送过来。?
突然,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震动着杜若的耳膜。她迅速地做出判断:周月英对女儿动起武来了。?
果然,随着巴掌打人的声音,爆发出云芳那尖利的哭声。?
“你可是反了?跟着那国民党羔子学会对付老娘了?你吃了我的,喝了我的,翅膀还没硬,就拿老娘不当人;等你闯好了,你还要跟国民党一块儿杀了我不成?”周月英在对女儿使用武力镇压之后,便开始用两片磨不烂的嘴对她进行训诫了。?
然而,云芳只是哭,并没有听命。?
又是一阵打人的声音,不过不是用巴掌,好像是用秫秸之类的东西打的。云芳又发出一阵凄惨的哭声。?
这时候,比她大三岁的云芬从外面回来了。大概是看到了妹妹脸上的伤痕,她急了,质问母亲道:“她有什么过错,你这么打她?”?
“什么过错?”周月英理直气壮地说,“你问问她,她干的什么事?她好像不是我养的,倒像那国民党养的。”?
“你说话这么难听!谁是国民党养的?”云芬不服气地说,“你说话没轻没重,出口伤人,还动手打人,拿自己的闺女也当敌人,往死里打,你像个做妈妈的样子吗?”?
“你说什么?”周月英说,好像裂破了声带,“你也反天了?”
又是一阵噼噼啪啪的巴掌声,接着是秫秸打人的声音。不过,未听见云芬的哭声,倒好像发生了一场母女之间的搏斗。?
杜若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她多么想跑过去制止这场搏斗呀,可她心里明白,这无异于抱薪救火,甚至引火烧身,给周月英造成迫害自己的借口。然而不去拉架似乎也不近人情。犹豫片刻之后,她终于决定冒一次险。?
她冲出她的小屋子,拐弯进了周月英的过道。只见周月英竖着眉眼,用秫秸狠狠地打着云芬。云芬脾气倔强,一向常跟父母顶撞,此时也在向左向右地摆着脑袋,躲闪着母亲地抽打。打急了,她便一把抢过母亲手中的秫秸,把它折断了,扔在地上。周月英又从墙角抓过一根推磨棍,高高地举起来。眼看就要出大事了,杜若奋不顾身地冲上去,从婆婆手中夺过木棍,一面喊道:“不准打人!”?
周月英就像疯了一样,转而扑向杜若,抓住了她的长辫子,一面用世间最污秽、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她。?
于是一场怪剧发生了——自己的两个亲生女儿和杜若结成了统一阵线,跟周月英搏斗起来。?
“做妈妈的,哪有你这样狠心的?我们可不是阶级敌人,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们?”云芬一边招架着母亲的进攻,一边说。?
“她已经把我看成敌人了,她说我叫国民党拉下水了。”云芳哭着说。?
“你天天骂我是国民党,你的两个女儿也是国民党吗?你的心也太狠了。虎毒不食子,你为什么要骨肉相残呢?难道搞阶级斗争连自己的亲骨肉也不要了吗?”杜若说。?
自己的两个亲生女儿能和杜若联合起来,反抗她的淫威,这是周月英万万没有想到的。
“怪不得上边叫反修防修呢,杜若来到方家还不到两年就把两个女儿拉过去了。”她想。?
但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步的,她要把女儿从杜若这一边再拉回去。?
忽然,她像癫痫病人一样,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一面像狼嗥一样哭了起来。?
“我伤了八辈子天理了,养了你们这几个祸害。儿子先叫人家拉过去,进了监狱;你们两个不识好歹的又叫人家收买了。这可叫我怎么办呀!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落到这一步。还有你爸爸那个死鬼,只知吃喝,连自己的孩子也不管。这样下去,我还活着干什么?啊呀,我不活了,我要死了,你们可别来拉我呀!”周月英边打滚边哭诉,弄得三人面面相觑,无可奈何。?
忽然,周月英从地上爬起来,像神经病患者一样,敞开大门,向外跑去。?
云芬和云芳紧紧地跟在后面追过去。?
杜若也紧随其后。?
周月英跑到村西井畔,“扑通”坐下,一边哭喊,一边脱鞋。也许是鞋穿得太紧,也许是她不愿意死,鞋脱得很慢。云芬和云芳分别死死地抓住她的两只胳膊,杜若也抓住她的衣服。?
“妈妈呀,我错了,你别死呀!”云芳哭喊道。?
“你就那么怕她装样子?她要是真想死,还不一头钻到井里去了,用不着脱鞋。”十六岁的云芬,表现得十分冷静,她一面拽着周月英,一面对妹妹说。显然,母亲的伎俩已被她看透了。?
“你们这些小死鬼呀,我是白养了你们。你们没有一个跟我一个心眼的,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周月英继续哭着说。?
这时候,方本善来了,他喝得醉醺醺的,两只眼睛眯着,脸变成了酱紫色。?
“孩子他妈,你这是怎么啦?谁欺负你啦?”方本善一面靠上来握住妻子的手,一面用鼻音问道。?
听到丈夫的声音,周月英转过身来,用泪眼望了望他,哭得更凶了。?
“你这个老鬼,窝囊废!你整天在外面,这里喝一杯,那里喝一顿,你不知道我在家里受的什么欺负!”周月英说。?
“谁?”方本善瞪起带血丝的眼睛问道。?
“谁?你说谁?”周月英瞥了一眼在一旁站着的杜若,说,“她的心比刀子还厉害,她要害死咱一家人了。她是吃人脑子的女妖精,她吃了云汉,如今又耍花招,要吃云芬和云芳。——你这个窝囊废,你要是不把这个女妖精赶出去,咱一家迟早毁在她手里。”?看到眼前这般凄惨的景象,酒意正浓的方本善立刻觉得塌天一般,他怒气冲冲地喊道:“杜若,你怎么把她惹成这个样子?”?
“我没惹她。”杜若平静地回答。?
“你没惹她,她能跳井吗?”?
“她要跳,我有什么办法?你问一问云芳,我有什么过错?”杜若毫不畏惧地说。?
“反正你有错误。”?
“我没有……”?
“你……”方本善大动肝火,气得嘴唇在颤动,却说不出话来。?
周月英找到了下台的梯子,便坐在井畔,两腿伸着,像个簸箕,十分伤心地望着丈夫。如果是陌生人,一定会说她是老实人挨了欺负,可在玉山村,谁也不这么认为。尽管菜园上有不少人在干活,却没有一个过来劝她的。?
“杜若,这样下去,俺得家破人亡了。我看你还是走吧,那样对你,对俺一家都好。”方本善半威胁半劝告地说。?
“她要害死我呀,你快点把她赶走!”周月英伤心地哭着说。?
“我不走!要走,也得等云汉出来以后,我不能做那种缺德的事!”杜若坚决地说。?
“你还不够缺德吗?”周月英冲着她说。?
“云汉还在难中,我要是离开了这个家,叫他知道了,他会怎么想?他不骂我是个负心人吗?”杜若对公公说,没理睬婆婆。?
“爸爸,你不能赶嫂子走。今天的事,你我都没弄明白,你怎么就怨到她身上?”云芬说。?
“怎么回事?”方本善道。?
云芳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杜若,这不完全是你的责任吗?你要是不给云芳买头巾,不就没有这一场风波了吗?”方本善无力地责备杜若道。?杜若沉默不语了——她实在无力为自己辩护一句,她只有懊悔。?
这场风波平息之后,杜若遭到了公婆的多次驱赶,然而她却忍辱负重,坚决地守候在玉山村。春花秋月,草木荣枯,雁去燕来。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她在盼望着丈夫的归来。古老的凤河,不知结了多少次冰,也不知开了多少次冻;陌头杨柳的叶子不知绿过几多回,也不知落过多少次。对于时间的感觉,她似乎已经麻木了,然而等待丈夫归家的决心却始终没有动摇。至1973年丈夫出狱时,她几乎瘦成一朵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