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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荆地棘行路难(3)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2-06-29 19:14:04      字数:3487

  三
  林炜和又来到曾老大的船上,仍然是下水打杂上水拉纤。与以往单纯“跑滩”不同的是,他还带了十来桶桐油几大捆猪鬃和两罐僵蚕,勉强算个小户客商了。
  在同曾老大商谈时,他明白告诉他,生意算合伙做,船资减半,纯利三七开,曾老大得三成。曾老大行船几十年,还没尝过当货老板的滋味,一听就满口应承,喜滋滋地说:“鬼娃子,我早就看出你将来一定是个人物,曾伯就同你打个伙。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曾老大本就是个热肠子,生意又有他一份,那就更没话说。选货、定货、转船、堆码,他都亲自指点、张罗,而这些恰恰是林炜和不熟悉甚至不懂的,只几天功夫,林炜和就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对做生意更有信心了。
  同曾老大合伙,是受了刘先生的启发。那天他到刘先生算命摊去请教,刘先生对他说:“你今后就常年跟曾老大的船!曾老大是老船帮了,为人仗义,有胆识,懂货情,听说前不久又‘嗨’了袍哥,江湖上有人缘,跟他不容易出拐。何况你们早就是熟人哩!”接着,又给他讲了个“管鲍分金”的春秋历史故事,“鲍叔牙重义轻利,说是管仲家里穷有老母需供养,做生意分利时处处让着他,传为千古佳话。你出去闯世界,一定要‘义’字当先,有容让气度,才能顺顺当当啊!”一席话听得林炜和不住点头。临走时,刘先生硬塞了一两银子给他。他说:“刘爷爷,谢谢您老人家的教诲。这银子就算您出的本钱啰!”刘先生摆摆手:“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哟!”
  
  大木船顺水行驶得很快,太阳落山不久,就在烈面溪靠了码头。曾经一度盘踞这里的飞鱼帮已窜到别处,这里又恢复了往常的热闹。因此,系好缆索、搭上跳板后,曾老大便同舵师、掌橹一道上街坐酒馆去了,船工们也下船去街上游逛去了,林炜和一不喝酒二怕花钱,便主动留下来守船。因为劳碌一天人很困倦,喝了一大碗玉米糊糊后就靠在货舱边打起瞌睡来。
  他正在梦里朦朦胧胧地转悠,一阵“唏唏呼呼”的声音将他惊醒,揉眼一看,两个黑影正蹲在铁皮灶边偷吃玉米糊糊。林炜和提过马灯一照,是两个小孩。男孩头发蓬乱,满脸泥灰,衣服又脏又烂;女孩瘦削秀气,一件红花短衣也糊着泥污。两对小眼睛惊恐地望着他,鼻尖嘴唇粘满玉米糊糊。
  林炜和很生气,厉声呵问:“你两个是啥时候上来的?啷个偷东西吃呢?”
  男孩咬着嘴唇不啃气,女孩哭起来:“我和哥——饿得没法了,大叔您饶了我们吧!”
  “哪个是你大叔啊?我才十六岁哩!”林炜和没好气地说。
  “大哥,请你饶了我们嘛。”小女孩很精灵,一下就改了称呼。
  林炜和问:“你们叫啥名字?你们家大人呢?啷个跑到船上来了呢?”
  小女孩说:“我叫红莲,我哥叫狗娃。我老汉儿赌钱、抽大烟,把地卖了,房子卖了,把妈也卖了,还欠人家账,烟瘾发了憋不住就跳了河,后来妈也上吊了。赌场孙老板说父债子还,把我拉去关起,说是要卖给武胜城里烟花巷,我哥就钻狗洞把我救出来了。想搭船跑,饿得很,就……”说着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林炜和气散了,心软了,眼泪也浸出来了,但又不知怎样安慰她,只好不住地说:“吃吧,吃吧,多吃点!”
  不一会儿,曾老大他们回船了。听林炜和讲了事情原委后,问:“你两个多大了?打算跑哪里去?去做啥子?”
  红莲流着泪说:“我今年九岁,我哥十一岁了。听说合州是个大码头,哥说我们到那里去讨口,当叫花子。”
  曾老大喷着酒气,眼睛瞪得像一对铃铛,胸膛不住起伏,但没再问下去。
  
  突然,码头上亮起火把,十几个人叫着骂着从石梯坎跑下来。“肯定躲到哪只船里头去了,搜,把龟儿子搜出来!”红莲狗娃一见这阵仗,急忙往货舱里钻。
  曾老大立在船头,挡住几个手拿火把的汉子:“做啥子!做啥子?船上装的桐油,见得火么?”
  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走到跳板边,手里一对铁胆搓得“叽咕叽咕”响。
  “船老大,有人看见那两个东西跑这里来了。码头上就这三条船,不在这里就在那里,搜一下就晓得了。”胖子鼓着一对金鱼眼说。
  曾老大抱抱拳,说:“敢问老板贵姓?你们要搜的是啥子人?”
  没等胖子发话,旁边一个手拄长棍的汉子开了腔:“这是隆盛号孙老板,烈面溪街上的体面人物。要找的是一个穿红花衣服的小女子,还有一个龟儿子混账娃儿!”
  曾老大说:“请问孙老板,那两个娃娃同您有啥子过节?”
  胖子嘿嘿笑道:“看来船老大要出这个扛头了。说来无妨,那两个东西的老汉欠了钱,跳河里头去了,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可那女娃子竟然跟他哥跑毬了!”
  曾老大问:“他家欠你好多钱?”
  胖子眯眼笑笑,说:“多也不多,百五十个铜板。”
  曾老大有些怒气了:“吔——孙老板,百多铜壳子就买一个人嗦?”
  胖子两眼一瞪:“那咋的!屁大个妹儿,还要养几年才有用场,吃饭穿衣花销的不是钱么?”
  “那好!”曾老大“噔噔噔”走下跳板,往怀里一抄,亮出一块有龙纹的光洋。
  “嘿嘿,船老大出手大方啊,可是——这抵得完账么?”胖子一脸奸笑地説。
  曾老大怒目大张,高声说:“大清国龙洋一块顶一百二十八个铜圆,这是官价!抵你的欠账也差不多了吧!逼人莫往死路上逼,放人一马也算做点善事。我劝你孙老板莫要为几个铜壳子败了江湖名声!你总还要在这条线上混日子唷!”
  孙老板看看曾老大这架势,知道今天碰上“硬头光棍”了,再纠缠下去说不定还要出什么事,便接下银元,鼓着腮帮子一吹,马上放耳边听听响声,见是真货,便骂骂咧咧地走了。
  一直站在后舱边看着这一切的林炜和,终于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中午,船到合州。红莲和狗娃流着泪拜谢了曾老大、林炜和及一船人众,下船去了。
  头晚,曾老大对他俩说:“我们是跑船的,水上为生,老祖宗规矩,船上不容留女人。听说合州有个慈善堂,能收留孤儿,你们就到那里去碰碰运气吧!”说着,还放了几个铜板在红莲手里。林炜和看着,听着,泪水哗哗流。
  从合州向重庆,一路水平浪静,又吹的下河风,单靠那张帆篷,船就走得很快。因为不抢时间,曾老大便叫船工们歇息,自己也走到后舱,在林炜和旁边坐下抽叶子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惬意地“嘘”出一团白雾,然后偏过头,望着林炜和。
  “曾伯,您有话说?”林炜和问。
  他点点头,问:“鬼娃子,王大顺——你干保保,有信来么?”
  林炜和神情有些黯然:“没得。他都走了六年了,一点音信都没得。”
  “那是个人物哩!”曾老大感叹一声,“那么大的场合,那么多双眼睛,他硬是就把人救走了,好本事啊,好本事啊!可惜呀!”
  “谢谢您还记挂他。”林炜和说。
  曾老大又问:“你二天会去找他么?”
  林炜和想了想,说:“有机会了我会去找他的,只是不晓得他在哪里。”
  曾老大站起来,望着远处,大声说道:“你若是能见到他的话,告诉他,我曾先德这辈子不枉交了他这个兄弟!”说完,大步向前舱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林炜和觉得自己的心与曾伯靠得更近了。突然间,他想起刘先生多次说起的一个“侠”字,保保是侠,二姨是侠,曾伯也是侠,还有一个人更是侠,儒侠!
  儒侠——这是盛克勤、罗亨礼对张澜先生的评价。那次他们在船上,盛、罗二人都给他讲了张先生的事。罗亨礼说:“张先生和他父亲文倬先生一样,不管是在南充张罐沟还是在西充召善沟住家的时候,都是正直坦荡,仗义疏财,扶助乡里,有仁侠之心呐!”盛克勤讲得更多也更实在:“戊戌那年,张先生就赞成维新变法,推广新学,差点遭广安知州缉拿;被选送到日本东京读书时,因为倡议太后退朝、还政于帝,遭押送回国;前几年在成都四川省游学预备学堂当学监,因为巡警训练所的人耍横打伤了学生,他发动师生罢课抗议,引发全城游行示威;回到顺庆后,组织反苛政、反贪污、反滥收粮税,为贫苦人撑腰,贪官豪强恨得要死,县衙门拟了个‘抗粮’罪要抓他,找不到证据,没抓成。张先生一介书生,胸怀天下,想的是教育救国、实业救国、富国强兵、救民于水火,侠肝义胆,人所共钦,堪称当代儒侠!”
  林炜和与盛、罗二人分别时,盛克勤把写有张澜先生地址的纸条给他,说:“小兄弟,你若遇到大的事情,可以去找张先生,他一定会帮助你排忧解难的。”
  果然是这样。当林炜和为一家生计苦思无解的时候,想起盛大哥的嘱咐,便登门向张先生求助。身着长衫的张先生拈着下巴上一绺胡须,望着这个比他整整小二十岁的少年,耐心听完他的倾诉,然后说:“有志者事竟成。你年纪虽小,但确是一个有志者。我会尽力帮助你的。”那时张先生正在创办民立初小、高小和县立高等小学,最需要的就是钱,但还是说动庞明钦等几位社会贤达,凑了十五块银元给他。
  林炜和看着白花花的银洋,热泪长流,他要给几位先生下跪道谢,被张先生止住了:“不必如此!众位先生资助你既不图虚名也不求回报。经商干实业也是救国一途,只望你将来有成了,能效法诸位先生,热心教育,发展实业,为国家为桑梓为乡亲尽一份心力,我们就很欣慰了。”
  林炜和站在船头,望着渐渐靠近的重庆城,默默地念道:“张先生,我林炜和决不辜负您的教诲,我一定会照您所说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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