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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身心俱伤寻解脱 师友齐上解心结

作品名称:成败人生路      作者:赵安庆      发布时间:2022-06-28 13:29:53      字数:12500

  1968年10月28日,向河渠收到一封挂号信,信封上的字迹秀丽、整洁,谁见了都会称赞。可向河渠却惴惴不安:什么重要内容要用挂号?他端详着信封上的字迹,心里不停地揣度着,想拆又不敢拆,似乎有这么个直观,害怕信里给他带来不吉利的消息。慢慢地,慢慢地,他用锥子挑开信封,抽出一张32#的小白纸,四首《诉衷情》无情地展现在他面前,他凄楚地浏览着:
  “滚滚江水往东流,难洗满腔愁。叹理想如泡影,前途一笔勾。刚及笄,鬓已秋,泪成河。懒对镜台,心若死灰,身同徒囚。”
  “黑云压城阴飕飕,怎不使人愁。帽子漫天飞舞,动辄挂牌游。恨悠悠,家遭搜,父挨殴。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可有尽头?”
  读着王梨花的血泪情词,那一幕往事又浮上心头,唉——可怜的姑娘啊,在您青春妙龄,正需要阳光雨露的年代里,却遭到风刀霜剑的摧残。敬爱的毛主席啊,敬爱的党,可知道您的儿女们在受苦受难?这动辄挂牌游的岁月什么时候才有尽头?“唉—”他长叹了一声,继续往下看:
  “明灯一盏照心头,万事赖君谋。彷徨问计何去?计定愁更愁。君南归,我北留,心日揪。叹命孤苦,棒打鸳鸯,生若埋丘。”
  读到这里,他禁不住又是一声长叹:“唉——叫我又有什么办法?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办法能冲破这罪恶的罗网呢?”
  “父刑虽宽犹在囚,买卖成也愁。”
  “喔!”向河渠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从今后他将真的失去她了。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天呐,天理何在?
  “惜残霞晚照短,夜临美景休。神佛前,虔诚求,望保佑:有贴心人,与君同舟,死也瞑目。”
  一封挂号信,难道就只有这几个字?向河渠望望信封内,空无一物,揉揉眼睛,重新看看那32#的小纸头,依然只有这四首词。事实,这是真正的事实,尽管它是自己主张办的,而且一直处于不安的等待事情的降临之中,如今事情真的来了,虽说思想上早有准备,但仍然痛不欲生。
  第三天下午的政治操上,队长将大队组织围垦先遣队的事情告诉大家,号召大家报名,向河渠第一个报名参加。
  “向河渠不能去!”劳力组里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他是有名的挑泥大王杨冬根。杨冬根十六岁就随父亲挑大岸围沙田,三十多年的河工生涯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他说:“围垦先遣队就是打海坝、打箍埂,运距远,地皮软。向河渠才出学校门,身骨嫩,容易受伤,不能去。”
  “不!老队长,我能去。冬根哥,你放心,我吃得消。”
  围垦先遣队是苦,凡参加过围垦的人都知道,所以人们都找借口不去,这儿向河渠又偏偏坚持要去,老队长还有个不同意吗?于是他随大家来到一望无际的芦苇滩上。
  城里的人们可能不知道怎么个围垦法。围垦就是在江海边的滩地上挑河筑堤,将江水海水截于堤外,堤内再辟成良田。这项工作必须在冬春潮水涨落一般较小、芦苇收割后进行。天寒地冻,无遮无拦,工作是够辛苦的,其中又以挑海坝最苦,向河渠报名参加的正是这一工种。没吃过猪肉也听过猪叫,生在江边,虽然没挑过河,也知道那工种的辛苦程度,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将力不胜任,可是仍然硬着头皮上。内心的创伤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要用辛苦劳动的汗水来冲淡、来转移。
  工地上号子连天,人们从二三百公尺外排着长队将一担担芦苇根和草根缠在一起的泥块送到一条海坝上。滩地上走的人多了,那通道软晃软晃的,让人们感到好像踩在弹簧板上。空身人走几步也许会觉得有趣,可是挑上百二三十斤的泥担子,整天地走,就比在坚硬的水泥路走要吃力多了,刚从学校走上社会,带着心头的创伤来拼命的向河渠则要加个“更”字。他不喊号子,不说话,也不偷懒,一个劲儿地挑。
  休息的号音响了,人们抽烟的、打牌的、说笑的,用各种方法排遣疲劳,只有他独个儿闷坐滩头,一声不吭。本队和外队认识他的人们以为他又在为父亲的事情发愁了,于是有的说:“河渠,想开些,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娘的,哪来的那么多的反革命啊,用不着害怕,总会弄明白的。”有的说:“向院长是个好人,哪个不知道?反革命?嘿!要么那个混蛋是反革命。”有的说:“别发愁啦,告诉老院长,不当院长了,回家种田,我们队里需要他。”有的说:“愁有个屁用,那些家伙巴不得你愁的吃不下饭,最好死掉他才少个障碍。他娘的,偏要挺起来干,把愁帽子收起来,日后给他们戴。”……可是人们哪知道向河渠眼下的心绪呢?上工的号角一响,他又争先挑着一担泥土深一脚下浅一脚地向海坝走去。
  没干几天,向河渠的胸口好像塞了个棉球,呼气吸气都感到疼,医生一检查,说是内伤,需要休息。向河渠想:工地上的热火朝天尚且不能将心灵的伤痛抚平,要是回去休息,闲下来那凄楚的遭遇岂不更残酷地折磨人吗?与其整天痛不欲生,倒不如忍痛拼命。他不声不响地继续在软晃软晃的通道上走着走着。
  不用说是人,就是带病运转的机器也容易露出病症来,向河渠皱眉捧心、饭量减退、有时走路不稳的现象被大队民工负责人发现了,问他怎么了,他吱吱唔唔地不想说。带到团部去找医生,医生说:“我不是开了病假条让你休息一个月的吗?怎么还在挑?不要命啦,啊——”
  “我—”
  “别你呀我的了,不准再挑!”
  “李医生,您知道我……”
  “我知道你必需休息,休息!”
  大队民工负责人、公社化时期的民兵营老营长杨松山,也看出这孩子是在用劳动的汗水冲刷精神上的痛苦,甚至在有意摧残自己。他默默地将向河渠带出团部,同情地说:“小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啊,回家好好儿休息,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回家?”向河渠摇摇头,他还想赖在这儿。
  老营长给生产队长的条子向河渠揣在口袋里,工地宿舍空空荡荡,房东一家都上工、上学去了,他躺在地铺上闭目养神。“滚滚江水往东流,难洗满腔愁……”王梨花的满面愁容又浮现在他眼前,那词里的字句化成了梨花的悲声,似乎真的站在他身边,向他倾诉着衷情,“明灯一盏照心头,万事赖君谋。彷徨问计何去?计定愁更愁。”
  “向河渠,你受伤了,是吗?”门口忽然传来一位女人的高声询问。
  向河渠抬头一看,呀,是徐晓云,忙起身招呼说:“快请进来坐,你怎么来啦?”
  “看看你不行吗?”徐晓云边撑好自行车往屋里走,边说,“学校生活过腻了,想到江边来吹吹风,没想到你却受了伤。嘿,你呀,像个伢儿似的总是让人担心。”
  “我,咳—”向河渠百感交集,不知怎么说才好。
  说起徐晓云为什么恰在这时候来了,其实不奇怪。向河渠接到王梨花的挂号信时她也知道了消息;同时她们这一班四个面向的分配即将开始,她想插到沿江来,必须听听这位知己朋友的意见;当然盼望看到向河渠,也促使她飞驰沿江。到向家一问,上了河工,到团部一了解,说是受伤在休息。“受伤”两个字吓了她一跳,医生从她关切的神态中似乎发现了什么秘密,于是将伤情及估计的致伤原因告诉了她。她就一径来到这里。叫他立即回家休息,是医生的建议,也成了她的任务。
  “这是你的被子吧?”徐晓云指着靠柜的那条大半新的被子问。
  “是的,干什么?”
  “回家!去,找根绳子来!”徐晓云走向地铺边就去拉被子,拆铺。
  “晓云,我……”
  “有话路上说,绳子?”徐晓云不耐烦地说。
  向河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除了服从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从地铺草下拿出一根草绳,无可奈何地交给了她。
  “衣服呢?不一齐捆在里面?”
  “恐怕还没干透。”
  “那——那就放在衣架上好了。”徐晓云边捆行李边吩咐说,“快去跟房东说一下,打个招呼走。”
  简直是不可理喻,其实说起来有什么理可喻的,再加上遇到她这么个人,向河渠只好无可奈何地听从支配。等他从这个队社场上回来时,徐晓云已将行李全装到自行车上,连同泥络子和扁担都捆绑好了。
  十二月二日向河渠又接到王梨花的挂号信,两首《诉衷情》冠在信的前面:
  伤肝痛肺心若焚,泪湿枕头巾。恨我软弱无能,累君留伤痕。辜负了,赤诚心,我真浑。天道何在?问天问地,天地齐喑。
  彻夜未寐泪盈盆,远眺倚柴门。直遣鸿雁南下,问询兼酌斟:痊愈否?可留痕?路选甚?实难放下,仍走原路,你说可行?
  向河渠强忍住内心的激动,仔细地阅读着信的全文:
  “晓云的来信叙述了你受伤的消息,闻讯我心如刀绞。始乱终弃历古以来是薄情郎的恶劣行径,而今却成为我——薄情女的写照。你的伤使我说不出的内疚。接信当天就要前来,可是母亲却哭哭啼啼地拦住我,死也不放我出门,泪水和孤灯陪伴我一夜。
  “渠,尽管韩家已运用他们的力量使我爸不再挨打受折磨,也能够三五天回家一趟了,因而遵嘱我已默许了亲事。对方来信说马上请假回来定婚,我没有回信。你说我有那么个力量回信么?我提不起笔来。
  “渠,我在想:‘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我现在正在以比生命还宝贵的爱情来换取别人的怜悯和恩赐。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就不能冲破这牢笼,走上自由的新天地么?我多想同你在一起永不分离唷,只要在你身边,就是挟着棍子讨饭,我也情愿啊。要是没有爸爸在受苦受难,就是死,我也不会离开你的。可是爸爸,一想起爸爸身上的伤痕和被绑在猪舍里让蚊子咬的情景,想起爸爸对我的养育之恩,我又不知如何是好了。一边是视我如掌上明珠的爸爸需要我舍身减轻他的苦难;一边是我倾心相爱的爱人需要我与他同甘共苦,我到底该怎么办哪?矛盾的心情使我想想就要哭,边哭又边在想,就这样折腾了大半夜。有人说没有果实的花开了是痛苦的,而我们,我们的爱情之花曾经开得那样美好,遗憾的是她没有果实,而且受到风刀霜剑的摧残。
  “渠,过去我就说过,你是我的主心骨,今天我还是这样认为。在这进退维谷之中,我到底该怎么办?
  “啊,渠!在这封信中已第二次向你讨主意了。其实你不知道我已无数次地面对着那张幸福的合照问你‘我该怎么办?’了,我等着你的回音。
  “另外不要忘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句话,想一想要是你摧残了自己,我还能留在这个世界上吗?要保重自己,千万!”
  读着王梨花的来信,向河渠思绪万千,“怎么办?”在他脑海里盘旋。他不是毫无私心杂念的人,爱王梨花爱得深爱得切,直到十多年后回忆往事,他仍然毫无讳言地写着:难忘故旧,古怪脾气由来久。取儿名念留,记音容心头,常将名呼错,梦中同游。十多年矣,何尚一日丢。哎呀呀,怎能将痴情一笔钩。
  而在当时就更难忘记她啰。他知道只要怂恿,梨花私奔沿江是完全可以办到的。只是爸爸还戴着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家中经济十分窘迫,二十岁的妹妹连件的确凉衬衫都做不起,梨花来后的日子怎能脱离凄苦二字。他想到梨花爸爸“反动资本家”的帽子,想到韩家的势力和历史的清白,梨花将得到的幸福,看看手中的信,他痛苦地摇摇头,也正如他在《七笔钩》中另一首所描写的那样:
  伯父咋办?家无金屋奈谁何?创伤留心头,酸疼自承受。汗水遍体流,难洗烦愁。走原定路,凭的甚理由?罢罢罢!将肥皂泡儿一笔钩。
  他毅然坚定地对自己说:“罢了,这苦果还是我一个人承受吧。”
  “向河渠在家吗?”突然门外传来熟悉的呼喊声。
  “哎呀,曹老师,您解放啦?”向河渠喜出望外地丢下信,高兴地扑向门外,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当然是解放啦,怎么,你怀疑是逃跑哇?”曹老师风趣地回答。
  “老师您洗脸。”
  “好好。”
  “老师,请喝水,没有茶叶,只好请您。”
  “嗬,长进多了,会说应酬话了。”
  “老师,看您—”向河渠脸一红,随即问道,“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自由了,就想走走,几个月没看到你,不放心,特地来看看。”
  “谢谢您的关心。”
  “听说你受伤了,现在怎么样?”
  “现在好多了。老师您抽烟。”向河渠边回答边拿出一包黄金叶的香烟,从中抽出一支递了过来。
  “我不会!”曹老师摇摇手,同时说,“抽烟算不上好习惯,你抽吗?不抽,很好!希望今后也不要学,没好处。”
  “我决心永远不抽烟。”
  等向河渠泼去洗脸水,端张小凳坐到老师的对面,曹老师又问开了:“同学们都很关心你,老先生的事情怎么样了?”
  向河渠将前后经过和自己的努力都作了详细的汇报,然后他不解地问:“老师,您说说现在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为什么从中央到省里、县里以及公社的、大队的干部都要挨揪挨斗呢?为什么我爸爸这样解放前坐过反动派的牢,救过共产党的人,新旧社会都为老百姓治病救人的人也要被整?为什么像王梨花爸爸那样的一般商业人员、过去的小店主也要被抄家、被关?革命到底在革谁的命?”
  曹老师没有回答向河渠的问题,好像没听到似的。他发现了桌上的信封和信纸,拿起信封端详着上面的那秀丽而又无力的字迹,微笑着问:“是王梨花同学写来的吗?”
  “是的,刚收到。”向河渠脸一红,回答过后又继续追问说,“曹老师,您说为什么呢?”
  曹老师明显在避开这个话题,而就信封继续扯开去:“看你这个老实人,想不到竟在搞地下恋爱。谈到哪一步了?什么时候吃你们的喜糖喜酒哇?”
  “唉——不谈了。”向河渠触动了隐痛,长叹了一声说。
  “哦——闹别扭了,说给我听听,看看我能不能帮得到忙?”曹老师关切地问,见向河渠一声不响,又接着说,“我也才知道你俩谈恋爱的事。王梨花可是个好姑娘,人长得清秀自不必说,聪明好学,能团结同学,勤劳朴素,性情温和,喔——对了,她是个温柔有余,性子不爆燥的好女孩呀,怎会跟你闹翻了的呢?说给我听听,要知道她是团支委,我的话她还是肯听的。”
  “我们没闹翻,没吵嘴,感情一直很好,是我决定不谈了的。”
  曹老师好像有些明白了,不过他还是问了一句:“那为什么?”
  “唉——好事多磨,有情人难成眷属。”
  “是因为你家艰难,怕连累她,所以你决定不谈了?”
  “徐晓云没有告诉您?”向河渠怀疑地问。
  曹老师笑笑说:“徐晓云跟我接触不多,因而没说什么,是你那位王梨花要我来的。”
  “喔—”
  “大概是你没将我们师生加兄弟的关系告诉徐晓云,所以她没跟我说什么,我是……”曹老师摆动着手中的信封说,“我是和你一样收到王梨花的信,得知你受了伤,这才跟褚国柱请了个假,前来看你的。”
  “让您操心了。”
  “这又有什么呢。不过河渠,你自我摧残的情绪可不对呀。”
  “曹老师,我……”
  “想瞒我?”曹老师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呶,这是王梨花给我的信,看看吧。”
  向河渠打开信,只见上面写着:
  “尊敬的曹老师:
  我满含热泪恳求您到沿江公社去救救向河渠。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我而外,只有您的话能振救他了.
  “尊敬的老师,由于精神上的创伤,河渠他已在摧残自己了。打海坝不是他力能胜任的,他去拼命,受了伤也不肯休息。老师,他、他、他不是在要自己的命吗?如今徐晓云将他从工地上强制逼回来了,但是郁闷对精神的摧残并不亚于扁担。
  “我知道他崇拜您,在您被揪斗的日子里,他总是告诉我说您是个好人,是个杰出的心理学家、哲学家,为我没能受到您的教育而感到遗憾。他最听您的话,现在他在难中了,盼望您能去引导他。
  “尊敬的老师,他的伤我是有主要责任的。别的我说不出什么来,要说的太多太长了,我只恳求您早些去一趟。我无比信赖您。假如需要我,我,老师请您别见笑,我愿意一切听您的,愿为他牺牲自己的一切。
  衷心祝愿您
  一切顺利!
  学生王梨花泣呈”
  信封上没邮票,落款“王托”,看来是专人捎的。向河渠久久地望着这封不到三百来字的短信,感动地说不出话来。
  一直注视着向河渠神态的曹老师说:“谈谈吧,啊—”
  “谈什么呢?”
  “为什么要自我摧残?”
  “唉——一次一次的精神创伤使我难以忍受,我不到艰苦的劳动中去寻找解脱又”
  “解脱?”曹老师问。
  “喔——是我用词不当。我的意思是说不用艰苦的劳动来减轻精神的痛苦,我能受得了吗?”
  “是父亲被揪斗、恋爱受挫折引起的创伤?”
  “是的。”
  “父亲被揪斗不是你能避免的,但同王梨花的恋爱怎么会受挫折的呢?从信上看,她说主要责任在她,她愿意为你牺牲她的一切。愿意为你牺牲她的一切,说明她爱你很深。说主要责任在她,难道说是她的作风”
  “不!老师,她的作风一贯很好,是个难得的好女人。但是我,我没福。”
  “因为你的家庭处境?”向河渠苦笑笑,算是回答。
  曹老师拿过信扬了扬,说:“从这封信上的字字句句里都浸透了她对你的深情,尤其是愿为你牺牲她的一切这一句更表明了她的决心。姑娘对你家的了解比我要清楚得多,今后的困难她不会不知道。只要两人心心相印,苦难也会相对容易承受些,而且苦难总会过去的,你为什么要拒绝她的真情而要自囚于愁城忧国呢?”
  “老师,您不了解。”
  “呣——不了解?你是指不愿拖累她?马克思穷困潦倒,燕妮始终跟着他;列宁被放逐西伯利亚,康斯米捷•免斯卡雅追随着他;孙中山先生处于极端困难中,宋庆龄将纯真的爱情献给了他,这些难道也算是拖累?”
  “老师,他们是伟人,我怎能同这些伟人比呢?”
  “理是一样的。你的做法实际上反映了你的门户观念很强,你认为门不当户不对了?”
  “不,不是这样。”
  “哪——你另有隐情?”
  “是的。”向河渠将王梨花家不幸的遭遇叙述了一遍以后说,“老师,起初仅我家遭难,我是有过不拖累她的想法,后来她到我家来坚决地表明了态度,我也意识到在我生活中确实不能没有她的支持。听说她爸被揪斗,所谓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使我决定我们相依为命。可是后来才知道她家的灾难竟是因她而起,不答应人家的亲事,她家的灾难就没完没了。当然抄家是抄出了金银财宝和投资凭证,成为资本家的证据,但这可大可小,关键在她的婚姻。她的家庭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力量来说服她服从命运的支配,同时又知道了另一位姓韩的对她早有爱意,家庭历史清白,目前在部队当连队卫生员,叔叔在公社当头头,很有权势。她去了,不但能了结她家的灾难,而且她的人生路上也免除了苦难,所以我……”
  “哥,来客了,是吗?”向霞的声音打断了向河渠的叙述。
  他连忙介绍说:“向霞,这位是曹老师,我的班主任。曹老师,她是我妹妹。”
  “曹老师您好!”
  “好!您好,姑娘。”
  “妈听说来了客人,叫我回来看看,老师来了,我去告诉她,让她请假回来煮饭。曹老师您坐。”向霞说罢,两条小辫儿一甩,走了。
  “老师,您先坐坐,我去割韭菜。”
  “桌上的信也不收起来?”
  “唷,我到忘了没请您看。您看看吧,这将会使您更进一步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决定的。”
  曹老师真的拿起信看了起来。风雷中学的团委书记、高三(二)班的班主任对自己班上的学生可以说是了如指掌的,但对这位在高二时被班主任称之为“十八世纪思想”的向河渠的恋爱经历却是一无所知。虽然后来听说徐晓云在追求,他也认为是正常现象;并嘱咐爱人了解一下徐晓云的为人,打算帮他喜欢的学生提提参考意见。不料接信后却使他知道与向河渠谈的竟是文文静静的王梨花,而且又有了波折。
  听了向河渠的一席话,再读这催人泪下的信件,曹老师陷入了深思之中。尽管还没有全然了解他俩恋爱的全过程,但已感到这一对感情是真挚的,他们的结局……
  到底该怎么办呢?老实说对这场运动,他没有底,本来应该是美满的一对,现在的波折很明显是运动造成的,作为具有独立思考能力、脑袋长在自己肩膀上的团委书记来说,应该鼓励他们真诚相爱,共渡难关,但是针对向河渠说的王家那个具体情况,又很费踌躇。看来王家的灾难竟是因王梨花长得好看而引起,这在新社会颇有讽刺意味。不过历史上惊人的相似之处,老谱的不断袭用,奇怪又不奇怪。如果……
  曹老师手拿信笺,缓缓站起来,走到门边,认真地思索着。一位老妈妈从东边走来,他还没来得及分析来者是谁时,老人已先开了口:“老师,您怎么站着哪,快请坐啊。河渠,快回来,菜我来弄,回来陪老师。”
  “大妈,耽误您上工了。”
  “看老师说到哪儿去啦。孩子不懂事,请原谅。河渠,快丢在那儿,让我来。”老人边说边向自留地上走去。
  向河渠站起来说:“妈,别来了,已差不多了。”
  “喔。”老人这才停下脚步,望望篮子里的菜,转身折向屋内,“老师,您坐啊。”曹老师连声答应着“好好”。
  向河渠将小白菜和韭菜分别捧到地上,蹲下来便择,曹老师也来帮忙。
  “曹老师,您歇着吧,还要您动手?”
  “这有什么呢,我们边择边谈。”
  “老师,您坐着歇歇吧,让河渠择。”
  “大妈,没关系的,我们正好边择边聊。”
  向河渠给老师端来一张小凳儿,自己蹲着,两人边择菜边谈。他又提起先前的话题:“曹老师,前面提的问题您还没有回答。在社会主义社会里,在共产党、毛主席的领导下,为什么会出现这些现象呢?到底在革谁的命?是不是像古书上所说的朝中出了奸臣?”
  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是千百万人民关心的重大问题。作为一个团委书记、政治教师的曹华同志已经觉察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是工人的后代,虔诚的马列主义的信徒,长期以来他宣传毛泽东思想,给学生讲马列主义,社教运动后期由于跟工作队意见有分歧而被揪斗,运动开始后他和当权派一起被关进牛棚里。两年的关押使他对社会上发生的普遍问题产生了怀疑,借检查为名,他刻苦攻读了大量的马、恩、列、斯、毛的原著;仔细阅读了社教运动以来到目前为止的中央领导的讲话和中央文件;认真地对两三年来发生的重大事件、一系列现象进行了分析。
  游泳中喝过水的人能渐知水性,他也正是在运动中喝了水,才慢慢地有了认识。这种认识他不能像在团课上、团委会上、团员大会上、政治课上那样侃侃而谈,当然倒不必担心向河渠会成为犹大。主要是:一来这些认识是否正确,还把握不住;二来他认为填鸭式的灌输已该结束了,向河渠的脑袋必须长在他自己的肩膀上,对这样重大的问题不宜施加多少影响,要启发人家自己想。
  他考虑了一下,缓缓地说:“河渠同志,这两年来对你提的问题也进行过不止一次地思考。我曾经告诉过你们,我是工人的后代、共产党员、青年教师、共青团干部,历史清白,思想纯洁,有什么罪要被整?老校长解放前投奔新四军,解放后一直忠诚党的教育事业,有什么罪要挨打挨吊?是不是朝中出了奸臣的疑问也在我脑海中不止一次地出现。面临的许许多多现象都值得我们深思。到底是为什么?这些绝对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问题,坦率地说我也不是很清楚的,也在观察分析当中。刚才你两次提问,我都没有回答,不是不回答,而是没有办法全面解答。不短时间以来你的言行让我意识到你正在成熟起来。我们一起来寻找答案吧。”
  “一起寻找?”向河渠停止了择菜,抬头望望这位只比他大五六岁的老师。
  “是的,一起寻找。我劝你多读些书,马列的原著,毛主席的四卷,鲁迅的文章,过几天我可以让褚国柱给你送几套书来,《红楼梦》《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赌怪现状》《二十四世通史》等都值得认真地看看,我也都让褚国柱捎来。要认真看用心想、运用毛主席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前人的经验,历史的规律进行反复地推敲,慢慢地寻找答案、追求真理。只要有可能,我们再进行讨论。我们要相信乌云终会被驱散,共产党是有希望的,毛主席不会让局势一直这样下去的。”
  “但是重见光明,知道是什么时间呢?在她家,我曾说过历史终究会走向光明的,但时间的长短就很难预料。袁世凯称帝只八十一天,武则天篡唐可是二十三年啊,人生岁月有限。”
  “喔,你已经有了这样的看法?”
  “是的,老师。面对现实,所以在她家我毅然决定我们分手。”
  “我并不认为这是上策。你们互爱得那样真挚,为什么不能……”
  “唉——”向河渠起身打来水,说:“老师,您洗洗手。”随后将择好的菜装进篮子里,找来条帚、畚箕,将地面扫干净,拎着篮子下河去了。
  “把篮子搁这儿,陪老师说说话去,这儿没你的事。”河边传来向妈妈的嘱咐声,向河渠顺从地走回屋里,走向堂屋。
  “我说河渠,要是你同王梨花索性结合在一起,一定能增加渡难关的力量。”曹老师接过向河渠递过来的茶说。
  “曹老师,我刚才的意思没说完全。我说人生有限,像我爸这种所谓大案要案,能作证的要么是走资派、叛徒、自首变节分子;要么是死人,他又当了个院长,成为人家登台掌权的障碍、隐患,你哪怕声明一百次不要权也没有用,人家不整死你不肯丢。要不是梨花的主意激起了民愤,到今天说不定我爸已被打死了。”
  “梨花的主意,什么主意?”曹老师好奇地问。
  向河渠将当时的情况作了详细介绍,曹老师更看重这姑娘了,他再次建议向河渠跟她结合,向河渠摇摇头说:“我爸的案情因为有复杂因素,不比您容易昭雪,可能三五年,十年八年,也许几十年。人生岁月有限,能有几个三五年,十年八年的,我爱她决不能让她进这个火坑。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谁无人生父母?当父母在危难中,做子女的能不舍身相救?缇萦上书,愿婢赎父身的故事小时候就听妈妈讲过了。梨花爸爸的被揪斗、抄家正是在求婚未遂后发生的,要不是韩家伸手相救,才得以治疗创伤,不再被打。人家以此求婚,她母亲、哥哥都已答应,舅母姑母都赞成,我怎能不同意,重推老人下火坑?还有她离开我,走上的将是一条安逸的、无人歧视的人生路,与到我家来不能相比。老师,您说爱情意味着什么?要是我在这种情况下鼓励她脱离家庭到我家来,是爱她么?在课堂上您和其他老师都没有给我们讲什么是爱情?怎样才能称为爱?在共同的交往中,我从她那里得到启示:爱必须是无私的,必须乐于为对方贡献一切,牺牲一切,必须为使对方更幸福,所以我这样决定了。”
  学生这样的决定,老师能说什么呢?他为他的一对学生被生生拆开而惋惜,对出现的这种社会现象很是遗憾,但无话可说,他不能再重复已经提过的建议了。学生的话是对的:“幸福必须建立在对人对己都有利,至少对他人无害的基础上。”只是怎样完成王梨花的期望呢?他想了想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的观点有一定的道理,不过这样做了以后如何正视现实,不为缠绵感情所纠缠,你考虑过吗?”
  “考虑过,不止一次地考虑过。从道理上说我知道这样无休无止地思念她,是不对的,但要丢开她,不去想,很难很难,理智与感情有一段距离。高二时吴老师批评我是‘十八世纪思想’,同学们笑我是‘道人’,我的思想很古板,与女孩子基本不接触,另外我也不怎么看得起女生。可是自跟她接触以后,不知怎么搞的,我被她吸引住了。她的劝告使我火爆的性子、骄傲的毛病、固执的脾气都改了不少。我是多么盼望有她在身边永远帮助我改正缺点,使我更好地做人啊。我……”他痛苦地咽了口唾液,似乎是咽下了苦水,然后抬起头来说,“老师,请您放心,我会顽强地活下去的,我一定会挺起来朝前的。”
  百感交集的曹老师为转移学生的注意力,开导说:“你的感情心绪我能理解,你的态度也值得赞赏,一个有志气的青年决不能因为恋爱婚姻的挫折就萎靡不振。恩格斯两次失恋,他很痛苦,但在痛苦中他没有倒下去。你刚才说的‘解脱’这个词不是不能用,而是不能用它消极的一面。恩格斯也寻求解脱,并在为无产阶级解放的事业中得到了新生;大诗人陆游同他的妻子唐琬情深意厚,因母亲的逼迫不得已休妻,他没有被精神创伤所打倒,而是在他的诗作中得到解脱,终于成了那一代的名家;杨开慧被敌人杀害了,毛主席化悲痛为力量,领导中国人民取得了胜利。”
  “老师,我明白您的意思,我能忍住伤痛。再说我还得斗争呢,爸爸的事情没有完,有一天得不到昭雪,我就跟他们斗到底。”
  “对,正是这样。只是斗争中要注意:一是要掌握真理,二是要注意策略,不能莽撞。”
  “哥,请老师过来吃饭。”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向霞探头招呼说。
  由于老头还在牛棚里,向妈妈身体不太好,向霞和向河渠从学校回家还没做多少工分,向慧于国庆节又出了嫁。说起向慧的出嫁,这里必须补说几句:在老医生出事前向慧有个对象,是个民办教师,前年就催着结婚,是向慧看着弟妹在上学,妈身体又不好,想再帮家里撑一撑,等弟妹中有一个回来了,她再走。没想到老爸出了事,对象也毁了约。几个月前四舅母处介绍了一个,在镇办厂当电工。向慧坦率地说清了家庭,尤其是老爸的情况,对方不介意老医生的被揪斗,但提出大家年龄都不小了,婚期不能太拖后,结果定在国庆节。
  向慧提出不要对方什么彩礼,她这儿也不出什么嫁妆,对方也同意了。就这样向慧连她用惯的缝纫机也没带,就带了一铺一盖的新被子和马桶、一张母亲赔过来的书桌去了夫家,差不多没花家里什么钱。尽管这样,也使原本拮据的家庭,经济上更加困难,肉的味儿已漫长天数没尝过了。尽管是老师来了,但也拿不出钱来买肉,那一碗加了点面粉的炖蛋还是向妈妈狠了狠心才拿出两个蛋制成的,味精已成了高级奢侈品,一角六分钱一斤的酱油只在客人来时才舍得用。
  老妈妈很难为情地说:“老师,真对不起,没有什么东西招待您。”
  “老妈妈,您太客气了,我与河渠虽为师生,也象兄弟,您就把我当成您的大儿子吧,我们一家人还用客气吗?”
  午饭以后向河渠问及老师的处境和待遇。曹老师告诉他,由于双方情况复杂,他哪一派都没参加或者支持,观点问题致使大家对解放他都没有异议。只是一来他确实没有反党反毛主席反社会主义的言行,二来褚国柱又一直坚持要解放他,这才解放不像解放,结合更加不提地把他甩到一边。曹老师感叹地说:“我就像做了一场噩梦,解放又怎么样?就是结合你,这工作怎么做?做什么?一切都乱了,一切又都说是革命的。倒不如啊,就像现在这样手捧宝书靠边站,闲着无事把报看,过一天糊一天的好。”
  向河渠吃惊地望着这位昔日朝气勃勃、精明干练的,为同学所崇拜的老师说:“您也有糊的思想?”
  “好同志,眼下你不糊有什么办法?是非问题现在仍然是一团糟,中央好像也弄不清楚,昨是今非,基层怎么办?过去想学习,总被事务占据了时间,如今无职无权,不趁机学习学习,借以提高自己的思想认识和理论、方法水平,一旦时局稳定了,是非分明了,我拿什么去为党为人民工作?”
  “喔—”向河渠明白了。
  “所好的是褚国柱在大联委内,我将不再受那个不怕万死,就怕半死的罪了。”
  “曹老师,有一件事不知您能不能帮到忙?”
  “什么事?”
  向河渠就将徐晓云想插到沿江来的事说了一遍。曹老师很感兴趣地问:“徐晓云这个同学为人怎么样?各方面情况如何?”
  “是个好人。她聪明能干,正直勇敢,嫉恶如仇、大胆泼辣,待人接物也很热情、大方。”
  “同王梨花比呢?”
  “各有长短。梨花的缺点是优柔寡断,不够大胆;她的缺点是看人看事嫌简单,泾渭太分明,有时有顾头不顾尾的现象。”
  “你对她到挺熟悉?”
  “你不知道,在农村时我负责宣传工作,她后来也到了宣传组,这样就渐渐熟悉了她。”
  “不少人认为你俩在谈恋爱,据说你俩接触十分密切,凡在公共场合,有你就有她;特别是人家要整她,也是你进行了干预,是吗?”
  “是的,不过我俩事实上没有谈,她只不过充当了个联络员,起了个烟幕弹的作用。”
  “你们的恋爱过程有这样复杂?”
  “有什么办法呢?她家是小业主成分,班上有好几个人在追求她,其中有的人后台硬,有的人手段辣,她怕人知道在和我谈,我俩都会受到威胁,她跟晓云又情同姐妹—”
  “知道了。你们的恋爱也在搞地下活动,唉——”曹老师摇摇头,突然他关切地问,“呃——河渠,听褚国柱说你和徐晓云感情很好,你们弄假成真不也很好吗?”
  向河渠一听,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那、那、那可不、不行。我不愿梨花来受罪,就忍心让她入火坑?不行,不行。再说了,她已从小许给人家了,对象在上大学。”
  曹老师一怔:呀,补救的路也堵死啦。他失望地问:“你的婚姻问题怎么处理?总不能独身一世吧?”向河渠依然红着脸告诉老师,父母在他刚出世后就给订下一门亲事。曹老师问,“既然早就有了,为什么又谈?”
  “不瞒您说,我懂事后就一直不同意,妈也一直逼着我,直到眼前我也没承认。”
  “现在想答应老人的要求?”
  “是的。”
  “就不顾及人家来会受罪?”
  “那可怨不了我,她不愿我不强求,她愿来怨她自己,怨她姨娘。”
  “她姨娘是谁?”
  “我妈呗。”
  “呣——是姨兄妹结亲,这可是近血缘结婚,是不可以的呀。”
  “是叔伯姐妹,不是嫡的。”
  “唔——对方人品怎么样?”
  “谁知道呢?还是五九年我外婆去世时见过面,现在遇上了还不一定认识呢。”
  “怎么回事?”经向河渠解释了一番,曹老师才明白了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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