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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

作品名称:飞鹰情      作者:王秋粼      发布时间:2022-06-26 20:55:53      字数:4633

  大年三十上午,所有的衣服都做好拿走了。钟玉兰就和婆婆炖猪蹄、卤猪尾巴、蒸兔头,都是公公的下酒菜;蒸镘头,炸酥肉红薯圆子馓子餜子,前两种食物自己吃,后面两种食物一半留下自己吃,一半送邻里乡亲亲戚朋友;炖祭过灶神的大公鸡,炖白萝卜猪排。
  团年午饭虽然比她记忆中的丰盛,但却没有醉人的亲情。张庭礼一个人喝着酒,张玉龙冰霜满面地吃着饭,何华英默默无语地夹菜喝汤。
  钟玉兰吃得很是压抑难受,没有奶奶给她夹菜的年三十午饭是如此的难以下咽;没有父母弟弟妹妹的笑声,没有爷爷奶奶慈祥的目光笑脸,年三十的午饭时间像在受刑。她吃着如同黄莲的饭菜,泪水在心里汹涌奔流。
  下午钟玉兰和婆婆张玉龙母子去张家祖茔送过年钱,祭奠了张氏的所有亡者,在公公婆婆的要求下和张玉龙给本家邻里乡亲送礼:馒头馓子豆腐豆芽魔芋,都是何华英和她做的;然后是烧水洗澡,澡洗后做肉臊子面。
  晚饭后一家人在堂屋烤火看电视,大方桌上放着花生核桃瓜子糖果;糖果是各乡各大队的书记乡长队长送的,颜色品种繁多,放了满柜子。钟玉兰没有吃,感冒没好,咽喉肿痛痛,浑身酸疼。本想早点回屋休息,怕公公婆婆不悦,便咬牙坐到新年钟声敲响,真诚地祝福二老才离开堂屋。她从小就怕放鞭炮爆竹,没有答应公公婆婆婆和张玉龙一起放爆竹厂送的炮仗。
  夜里,钟玉兰不但咳得更厉害了,还发起了高烧,不停地叫奶奶爷爷。张玉龙好像没有听见看见,置若罔闻,任她在高烧中呻吟和挣扎。天亮时分何华英听见亲自请来周济生,开了吃药,挂上盐水,傍晚烧退了。周济生走后,张庭礼就厉声斥骂独子是死猪,妻子烧到四十度都不知道,何华英也小声责备,张玉龙看钟玉兰的目光就更冷更狠了。
  正月初二下午,张玉龙在父亲看母亲可怕的目光后、母亲的泪眼无声请求下,背着糖果糕点白酒香烟和钟玉兰去拜年认亲戚门。从张家亲戚开始,回到钟家坪,已是正月初九。给父母行过礼敬过茶,接过红包,钟玉兰即去了奶奶的墓地。轻轻地抚摸坟头六块冰凉的石头,就爬在坟上哭。
  “奶奶,对不起,兰兰几个月都没回来看你陪你,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这里。奶奶啊,不是兰兰不想回来看你,而是因为一个人回来又会像九朝期满省亲被人嘲笑挖苦讥讽。另外,家里活多,婆婆也不答应,说要和张玉龙一起回来,如此才不会让人笑话。奶奶,你每天晚上有爷爷陪伴,兰兰却孤零零一个人。刚开始很怕很不习惯,后来慢慢地就不害怕了,婆婆对兰兰很好。公公怕得罪亲家对我很客气,邻里乡亲对兰兰也很好,特别是秀花嫂子玉青大哥夫妇,视兰兰如同妹妹。”
  “奶奶,你知道兰兰现在最怕的是什么吗?最怕张玉龙回家。他回来了,兰兰就不能在床上睡了,只能卷着被子爬在缝纫机上睡。虽然冷,但兰兰能忍受,可是——却忍受不了他用鄙视和不屑的神情和余光看我,用冰冷的地声音讥讽嘲骂。奶奶,你说过,一个人可以挨饥受冻,但绝不能被人轻看、侮辱。兰兰现在虽然穿得暖吃得好,但却忍受着来自名正言顺的丈夫的侮辱和轻看。奶奶,那侮辱和轻看使兰兰生不如死,如果不是因为爷爷秀姑和小宝,早就来与你团聚了。奶奶啊奶奶,你为什么走得那么早?你不走兰兰还在读书啊。奶奶。”
  她哭着说着,最后睡着了。梦里,奶奶抱着她搂着她,她开心极了,笑声飞上灰蒙蒙的天,如豆的泪珠儿直落。
  一阵风过她醒了,回忆完梦景便去了奶奶对面的小院,给爷爷擦洗身体,打扫院子,劈柴,挑水,做饭,炒菜、炖菜。晚饭还是以前的样子,三个菜:炒鸡蛋、回锅肉、猪前腿炖萝卜;三只碗,三双筷子,三只杯子,三只椅子。她面朝北墙,爷爷面朝门外,奶奶的位置在中间。祖孙俩吃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歌,直到十点。服侍爷爷睡下,她才回到奶奶的墓地,用爷爷的狗皮袍子裹着背靠墓碑睡觉。
  第三天拂晓时分,钟玉兰被透骨的风拍醒,把墓碑和坟头石擦拭尽,抚摸过杏树,便又去对面的小院。打扫院子喂鸡,洗衣服被子,给张爷爷洗头,剪指甲,捶背揉肩。煮了六个荷包蛋,静静地看着张爷爷吃完,自己吃昨天的饭菜。日上三竿才在张爷爷的叮咛声中回有奶奶身影地方。
  回到对面的大屋,钟玉兰假装看不见张玉龙想回家她又迟迟不出现而有的愤恨和怒色,和弟弟妹妹说话聊天。
  玉芳的眉眼身段像极了曹雪芹笔下的王熙凤。左边颊上有个酒窝,下巴的中心位置上有颗不留意便看不见的痣,伙伴同学说她是借了毛主席的。性格泼辣,乡亲们说是第二个蔡和平。
  玉强白净如蔡和平,眉眼像钟树全,从小就喜欢缠着大姐讲故事。三代单传的独子,蔡和平钟树全爱如珍宝,从不让他干活做家务。有奶奶和姐姐们,即使他想干也没有份。他既有蔡和平的聪明伶俐,也有钟树全的憨厚朴实,理想是当数学老师,学习很好,家人亲戚都相信他的理想会实现。
  钟玉兰很少回来,有许多的话要和弟弟妹妹说,可是张玉龙的脸色越来难看,不想家人受气,叮嘱几句便回张家河。刚走到房子边舅舅来了,便又回去放下背篓烤火说话做饭弄菜。
  蔡和全蔡和安是拿布料来请外甥女给自己一家人做衣服,钟玉兰欣然答应。虽然他们对自己很冷淡一点儿也不疼爱,但毕竟是舅舅,有着割舍不断的亲情。她不但不怪父母偏心,还很孝顺,蔡和平两次中暑腹泄脱水,她都日夜守在床边。两个舅舅病了,她比弟弟妹妹看望的多。她记着奶奶的话:兰兰,要记恩不记怨,才会快乐才会心安。要记着别人的好,要忘了别人的恶,要以德报怨。她把母亲和舅舅对她的不好忘掉,还之以孝顺,她爱弟弟妹妹,爱所有人,唯独不爱蔡虎,因为他不是人而是魔鬼。
  午后,钟玉兰告别父母玉芳玉强两个舅舅,回极不想回的家。大屋已不是她的家了,从穿着嫁衣红鞋跨出坝子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主人,而是客人。那个有张玉龙挖苦讥讽冷言冰语轻看侮辱,贴着红双喜金童玉女的小屋成了她的家。不过,那个家不但有张玉龙的憎恨厌恶鄙视不屑,还有一份温暖,而这温暖是因婆婆的疼爱和关心。
  走到房子右侧的坝子边,钟玉兰回头望,和奶奶住了十五年的正屋门关着。那里面有我的笑声歌声,有奶奶年轻时衰老后的样子,更有我夜夜伴梦的床、衣厨、箱子。那些是奶奶的嫁妆,妈没有尊照奶奶的临终遗言给我做嫁妆,留给了玉强,那是奶奶的气息。她的眼睛湿了,怕张玉龙看见慌忙掉头跨下一尺高的石阶。
  
  铺满腐叶枯枝的小路上,肩不背手不提东西的张玉龙在前,背背篓提包袱的钟玉兰在后,中间隔了十几米,这是五个月前回门那天就有了的距离,由张玉龙故意拉开。树林里的鸟儿,唧唧喳喳说着见闻,乌鸦难听的声音夹杂其间,很不和谐。山泉的琴声在风中飞扬,牛和鸡以及狗有节奏地叫着,在为山泉伴唱。
  那面山坡上有棵野桃树,每年六月奶奶都会采一满篮鲜果,让扑鼻的香气在家里氤氲。明年,吃不上那香气扑鼻的野桃了,只能在梦里。
  那块岩石边有棵栗树,高大挺拔,枝繁叶茂,每年中秋过后奶奶都会采许多栗子。她不喜欢吃盐煮栗子,奶奶便用沙子炒,炒得汗珠挂满脸。去年秋冬她不能吃上奶奶炒的栗子,闻见栗子的香味就掉泪。在不少的梦里,奶奶满脸汗珠地炒着栗子,坐在对面慈祥地看着吃栗子的她。看不见奶奶炒栗子的样子,她的心很痛。栗树还在,采栗子的人却已逝。奶奶,天国有栗树吗?有的话你还会采栗子么?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栗树不见了。
  “兰姐!”
  颤抖的呼唤蓦然响起,钟玉兰眨眨眼睛,秀姑站在十步处的柏树前招手。
  “秀姑,你在这里?来了多久了?”她惊喜地扑上前,“过年你怎么没有回来?又不远,就在河那面。我几次去看你,都是房门紧锁,不闻人声。”
  “大年三十的晚上蔡虎输了钱,怪我身上来了晦气的,锁在屋里哪里都不许去。”秀姑抓住她的手急急地说,“兰姐,你知道吗?我多么想来看你,可······”
  “秀姑,兰姐知道,兰姐知道。”她抚摸着秀姑苍白憔悴的脸庞红肿的眼睛,泪水欲溢,“秀姑,蔡虎还是经常打你吗?”
  “嗯,输了钱就打。”秀姑浑身哆嗦,一说起蔡虎她就怕,那不是人,是魔鬼。
  “秀姑······”她的心像有无数把爪子在抓扯,痛,痛彻心腑的痛。
  “兰姐,我不想活了,前天我给小宝看病回来,蔡虎和陈寡妇睡在床上,都是一丝不挂。门没有栓,蔡虎却说我是故意的,想捉他们,衣服不穿就用鞋底打我,用脚踹我。陈寡妇不但不劝阻,还哈哈地笑,浑身肥肉直抖。”
  “秀姑······”她的嘴唇被牙齿咬破了,血和着泪流进衣领里。
  “兰姐,如果不是小宝的哭声,你今天见不到我了。”秀姑眼里的泪水被绝望取代,“那天我把绳子都套在了脖子上,可是小宝哭了。”秀姑放下她的手,抚了下胸口,蔡虎的一脚让她到今天还呼吸困难。“我死了,小宝也会死,蔡虎是不会管他的。为了小宝,我取下了套在脖子上的绳子。”
  “秀姑······你······你答应过兰姐······的,不论多苦都要······活下去,不为······自己,为我和······小宝——”
  “兰姐,你感冒了,吃药了吗?咳得这么厉害。”
  “没感冒,被口水呛了。”
  “不是!一定是感冒了。”
  “真的是被口水呛到了。”
  “真的吗?没有骗我吧?”
  “真的。”
  “兰姐,你放心,不论蔡虎怎么折磨,我都会忍着,为了你说的幸福。从小到大,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想想尝尝幸福是什么滋味,”秀姑无限向往地说。
  “秀姑,你会过上如蜜的幸福日子!一定会的。”她捧起秀姑的脸,神情严肃。“小宝的病好些没有?”
  “吃了五顿药打了三次针好多了。”
  “以后小心点,小宝体质弱容易感冒。”她把一叠钱放到秀姑的手心里,“买奶粉给小宝补补,但千万要藏好,不能让那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发现。”
  “兰姐,不,我有钱。”
  “粮食都被那畜生不如的东西卖得柜子都快见底了,你又哪里来的钱。”
  “兰姐,我不要。张大哥在读书,花钱的地方多。”秀姑把钱塞还给她,“再说,你总不能向婆婆要钱买小物事。”
  “小宝身体不好需要补补,拿着,不听话兰姐可要生气了。”她拧起了眉头。
  “兰姐,我欠你的恩情怎么还?”秀姑哭了,并非伤心绝望的哭,而是感动幸福的哭。在这个世界上,钟玉兰和爷爷奶奶最疼她,总是悄悄的给她粮油和钱,总是陪着她哭。她父亲钟树争嗜酒如命,常偷粮食出去换酒,母亲因为没有生儿子自觉矮人一头,不敢说也不敢管,因此家里经常断炊。多亏了钟玉兰的奶奶和爷爷接济,邻里乡亲见她母女五个可怜也隔三差五地送红薯杂粮,就这样,在钟玉兰爷爷奶奶乡亲们的帮助下,她们活了下来。
  “傻丫头,我们是姐妹,什么欠不欠还不还的。”
  秀姑擦去泪走到面露嘲笑讥讽的张玉龙面前说:“张大哥,谢谢你。”
  他假装没有听见,昂头向天。
  “谢谢你允许兰姐给我钱。”
  他声音如冰地说:“不是我的。”
  “但你们是夫妻,兰姐的钱就是你的钱。”
  他神情中的不屑之色更重了:“不是。”
  “是的!”秀姑看着冷意扑面的张玉龙,眼里有了泪光:“张大哥,你以后考上大学不会和兰姐离婚吧?”
  张玉龙高昂着头不回答。
  “兰姐是个好人,你能娶到她,是前世修来的福。”泪珠滚下秀姑苍白的脸颊,“张大哥,你别和兰姐离婚,兰姐心里很苦,她······”
  “秀姑,小宝在生病,你快回去照顾。”钟玉兰上前一把拉过秀姑,“再说,时间不早我也要走了,没拿手电晚了过不了河。”
  “好吧。兰姐,你和张大哥先走。”
  “不!还是你先走!”
  “不嘛,兰姐,让我看着你们走一次吧。”
  “秀姑,你又不听话了!”钟玉兰又拧起了眉头。
  “好,兰姐,我先走,你和张大哥慢走。”秀姑极不情愿地转身向柏林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兰姐,不要担心,我和柳亮哥会照顾好爷爷。”
  “有你和柳亮,兰姐不担心爷爷。”
  “兰姐,我走了,你多保重。”秀姑向钟玉兰挥了挥手,一瘸一拐地走上柏林里的小路。蔡虎拼了命地几脚,踹得她的大腿脚踝像断了似地疼,都好几天了,每走一步还像刀在割。
  秀姑的身影消失在柏林后,钟玉兰握拳向空中挥舞后才向对面的林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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