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第七章 槐

第七章 槐

作品名称:      作者:叶新和      发布时间:2022-06-29 09:10:02      字数:4195

  陈书记大儿子探亲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
  江淮五月,已是“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
  “五一”国际劳动节到了。全国各地都要放一天假。既是逢集,又是过节。公社仅有的一条狭长的破烂街道挤满了人,变得好不热闹。
  唯一一座挂着公社供销商店招牌的建筑,倒十分显眼。柜台前站着一位高高大大的爷爷,正忙着布票兑换布匹的工作。他左手拿着一块碎花布料,右手持着一把剪刀,有条不紊地边裁边说。时不时看到几位矫情的女人在那里讨价还价。他赔着笑脸不停地解释着。爷爷非常有耐心,不厌其烦地解释着,他得让顾客满意。
  柜台前站着高高大大的那位就是我本家爷爷。
  逢年过节,公社供销商店挤满了人,乡下女人扯点布,做两件衣服。平时穿的都是打满补丁的旧衣服,老大穿完给老二,相互穿着。那时买布全凭布票供应。看到女人集上买布,免不了叽叽喳喳,喋喋不休。女人天性爱漂亮。商店清一色的的确凉布料,有鸭蛋青、粉红色、浅黄色的最讨年轻女人欢喜,再扯一条浅色涤纶的裤料,女人就十分满足了。本家爷爷满脸微笑着,眼睛眯成细细的括弧,都会放个一码半码让嘴碎的女人满意。女人们买到满意的布料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那天,我也早早地来到集镇上。过节了,父亲让我捎一只老母鸡给街上爷爷送去。刚到公社供销商店门口,瞧见着一身绿军装的陈之远和未婚妻赤脚医生手挽着手也在集上,不时地相视而笑。这会儿,他俩正站在柜台前与本家爷爷说着话。赤脚医生嫂子与我本家爷爷很熟,嫂子常到公社卫生院免不了逛逛商店,爷爷与陈书记年龄相仿,与陈书记也认识。这次陈之远陪未婚妻赤脚医生买些布料。赤脚医生嫂子一眼看到我,也不拘谨,大大方方转过脸笑嘻嘻地和我打招呼:“晓明,你也上街啦!看你爷爷吧?”我连忙招呼:“嫂嫂好!哥哥好!是的,爸爸让我过来看爷爷。”我忙把东西丢给爷爷,就准备要走。爷爷忙招呼我:“晓明,中午过来吃饭啊!”我说:“爷爷,不了。”就匆匆地离开了。
  陈书记大儿子拿着布票陪未婚妻到公社集镇上扯了一些新的布料,让裁缝做了两套像样的裙子,全村的女人都说裙子好看洋气。赤脚医生儿媳也给陈之远做了一套涤卡中山装,只是现在穿着军服不方便更换。
  陈之远这次探亲时间比较仓促,这婚礼恐怕来不及办了。农村青黄不接筹备酒席还是有些困难的,等下次探亲时陈书记会请全村人喝喜酒的。其实他们的结婚证早就办了,说白了,结婚也只是走个形式,请几桌饭,办一顿喜酒罢了。其实大队赤脚医生早已住在家里,已是一家人了。
  五月没有什么花了,或偶见路边什么不出名的小花,或有槐花、蔷薇花之类,大多是白色的花,或躲在一角,或羞怯怯地隐匿在小溪边,远不及江南的绣球花和琼花那么耀眼夺目。传说隋朝即已盛行这种花了。这花的芳菲,虽没了四月的樱花、海棠和牡丹花的香郁浓烈,但也恰似“舞姫初试薄罗衣,趁蝶随蜂玩午晖”。
  江淮地区绣球花不曾见过。但有一种如绣球花一样美艳的花,叫槐花。很久以前,江淮就种植这种槐树,粗壮黝黑、高高大大的树干,头上戴着一簇簇明净的白花。这“槐”的意象倒很像江淮人的品质,威武挺拔,不卑不亢,洁白无瑕……
  一到冬季,上学的路上,山盖盖那片槐树林,树冠的枝桠,突兀兀的树梢,还有几个黑乎乎的老鹊窝,戳在蓝天里,一眼就辨认出是我的村庄。
  渐入夏的季节,树冠长了枝叶,很快枝繁叶茂,开了白花,一片槐花飘香。“童子携筐捋槐花”。槐花是江淮这个季节最亮丽的一道风景。传说是明太祖朱元璋从山西洪洞县传过来的。
  除了山盖盖的一片槐树林,还有童家门前的那棵百年老槐树,满是深裂粗糙的印痕,像一位沧桑的老者,浓荫匝地,遮风避雨。这棵槐树历史久远,我来村子就已经有了。每年这个季节,老槐树满树槐花开了,忽然一夜冷雨,又像下雪似的,遍地落英。童家唯一的童老太与小儿子一起过着,小儿子读过几年书,三十好几,还没有成家,由于家庭成分高,没人肯愿意嫁到她家。童老太已逾八旬,身体还算硬朗,弓着似弯弓的驼背,拿着一把扫帚,“嗖嗖”地扫着满地散落的槐花,不紧不慢地,把门前一地的槐花扫到簸箕里,然后拿回去烫到猪饲料中,一起喂猪。猪一闻到槐花,吃得更香。童家几位兄弟的猪圈一字排开都立在老槐树西侧,每天早晚由老太太喂养圈内的几头肥猪,这样年终小儿子就有两头肥猪出栏,可赶到集上换来一百两百元的整钱,帮助贴补家用。村里家家户户的院落都有一个猪圈,可圈养一两头肥猪,年终如同银行里零存整取一样,换来钞票给孩子交上学的学费或买过年的新衣。
  
  其实,我家院前也曾有两棵大槐树,正对着堂屋。夏季稠密的树冠,高攀着密密的叶片,却遮不住盛夏的风凉。后来家里盖房子仅差两根房梁,父亲无计可施,突然想到这两棵槐树。这两棵槐树父亲早就有动它的主意。一次邻村花大价钱要买走这两棵槐树,父亲犹豫不决,问我母亲,幸亏被母亲及时阻拦。但好景不长,这次没能逃过厄运。两棵粗壮挺拔的老槐树确实很适合做两根房梁,最终还是硬生生被父亲砍伐了。有棵老槐树夏天遮阴多好,从此再没有纳凉防暑的好去处。我和姐姐很不高兴,母亲也跟父亲闹不开心。
  还记得全村人来我家捣摘槐花的场景,村民们装满一篮篮槐花,好像装着一篮篮喜悦,然后带回家,把槐花晾干做菜,又是一道美味。槐树没了,夏季大嗓门匡大妈到我家槐树荫底下乘凉与母亲拉呱倒是少了。
  在农村,槐花的浪漫至今让人怀念。
  花事未了艳依旧,白花花一片。在碧空蓝天的映衬下,白如絮,明如雪。一阵风来,如仙女散花,香气扑鼻,沁人心脾。
  七十年代初“九·一三”事件后,那是一段非常困难时期。农业生产又受极左路线的干扰,老百姓为吃饭担忧犯愁。
  因为生产队大集体,村庄那片山盖盖田地又少,家家户户又不允许种一点半亩的自留地,说要割掉资本主义的尾巴。那个时期也是我们村子生活最艰苦的日子。
  每年五六月份庄稼青黄不接。田里的麦子还没成熟,村子里已有不少家庭没粮吃了。有的家里实在没办法,亟不可待地偷割生产队还没成熟的麦子,回去拿碾子碾着,熬点菜糊糊,解决家人饥饿问题。看到村人都饿肚子,陈书记和我父亲也很不是滋味,只能睁一眼闭一眼,权当没看见。不能让村里饿死人,这是底线。当时父亲的想法十分简单质朴,自然灾害的惨痛言犹在耳。
  村民们想到了这山盖盖那片槐树林,白粉粉的花朵,花团锦簇。这树是我们家搬来时栽的,与我差不多年龄,每年麦收时槐花开了,村民们看到大片槐花,进行采摘,带回家去,一个个欢天喜地,喜上眉梢,天无绝人之路。那段非常困难时期,这槐花真的救了村民们的燃眉之急。
  这季节能吃上甘甜的槐花,也是幸运的。
  槐花宴是江淮地区一种非常可口的美味,流传甚久。
  那个困难时期,粮食紧缺,有的家里开始想到做饭搭配一些槐花,做一顿槐花饭,充饥解饿,缓解饥肠辘辘的痛苦。槐花饭做成后,简单撒一点盐,就可吃了,甘甜可口。父亲经常讲十粒米救活一家人的故事,可见那时生活的艰难。
  小时候,一到春季,村前屋后,家家户户纷纷种植这种槐树。有一年春节刚过,父亲买来一千多棵槐树苗,大集体全村出动,在山盖盖上大面积种植槐树,每家每户也分了十几棵槐树苗,山盖盖、房前屋后都种植这种槐树苗,一起浇水施肥,还有专人看管,以防牲口折断,几年过后,山盖盖形成一片槐树林,非常壮观。
  听大人们说槐树高高的枝桠,昂扬的槐花,可以躲过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嫌疑。一夜间槐花飘香,这小叶的花瓣,香郁沁脾。我们扎上一把镰刀,像猴子一样爬上树干,割下大的枝杈,捣摘一些锦簇的槐花。妇女们叽叽喳喳,孩子们大呼小叫,有的还抢着还动起手来。一阵子,篮子里盛得满满的洁白的槐花,香气扑鼻,让人满心欢喜。
  带我长成,每每看到那高高褐褐皲裂的树干,昂扬着槐花满树,便会顿感这世界明净无瑕,美好之极。而每每忽来一夜风煞愁雨,满地落英,又让人不禁伤感。
  这一年干旱,正值五月,村里麦子还没有成熟,好几户人家没饭吃了。
  好在山盖盖那片槐树林的槐花正盛。父亲和村里年轻人扛着几把梯子一早爬上几排大槐树上,把能砍的槐树枝桠全都砍了下来,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枝条,孤零零地等待来年再结出新枝。村里的男女老少抢着摘槐花,你多我少地争着抢着;匡大妈还和童家二赖子拌上嘴,争得面红耳赤。这时陈书记大儿子与赤脚医生儿媳也过来摘槐花。大家看到一对新人过来,都蜂拥跑过来看热闹,大家的吵闹声也自然歇着。孩子们喊着“解放军叔叔好”“漂亮阿姨好”,一时间山盖盖又沸腾起来。
  父亲招呼着陈之远和赤脚医生嫂子:“你俩也过来摘槐花啦!”
  “叔叔您带领大家摘槐花,我们响应啊!”
  “之远离家好久啦!没见过这么大片的槐花吧?想家就想到我们山盖盖的槐树花。”
  “是的,叔叔,经常梦见。今年村子的槐花,又嫩又香。”
  陈之远从篮子抓了一把槐花闻了闻,然后递给妻子也闻了闻,再放回篮子里。今年雨水少,槐花确实很香。
  赤脚医生嫂子有说有笑地与村民们一起摘着槐花。有的女人故意凑了上来,笑盈盈地与之远和赤脚医生嫂子搭讪,不停地打量着嫂子新裙子的面料和质地。那质地柔软舒适,令人十分羡慕。
  年轻的妇女与赤脚医生嫂子乐呵呵的,说着笑着,一阵阵欢声笑语,在山盖盖上空飘荡着。
  那天打出的槐树花足足有几千斤,会计拿来杆秤,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全村几十户人家,每家每户多少分点,大家都拿走自家应得的,一个个高高兴兴地装着满篮子槐花回家。
  陈之远与赤脚医生嫂子也拿了一篮子槐花兴高采烈地回去了。
  傍晚我和姐姐各自挎上一篮槐花和父亲一起回来。
  半道上父亲说:“今年的日子更难熬啊。我们家也要节省啦!”
  “嗯,是的,去年与今年上半年没见下过几场雨。”姐姐也担心起来。
  “每年这个季节青黄不接。”
  “是的。”
  “好在今年山盖盖的槐花很旺盛。”
  “今年的槐花又救了村子的命。”
  “若我家屋前两棵大槐树还在有多好啊!”姐姐哪壶不开提哪壶,重提几年前被父亲砍伐的两棵老槐树,让父亲颇为尴尬。
  父亲紧蹙眉头睃了姐姐一眼,叹着气,半晌才说出话来:“好,明年在我家堂屋院前再栽上两棵槐树……”
  “太好了,爸……”
  然后父亲就没再说话……
  回到家里,妈妈问:“你们从哪里弄这么多槐花啊?”
  姐姐说:“山盖盖全村今天都来摘槐花。”
  “噢……”
  母亲应了一声,满脸的堆笑,多少掩盖了一点生活的愁苦,连夸我们,孩子长大了,能帮大人们分忧。
  母亲把摘好的槐花洗净,拿开水一烫,然后晾晒到户外的竹席子、竹筛上。几个日头晒干,用布口袋装起。这晒干的槐花挂到屋里,可吃好长时间。
  那时我们时常去田间或池塘,钓一些泥鳅,弄一些小鱼小虾,这槐花蒸咸鱼咸虾是儿时抹不掉的美味。
  这槐花确实解决了非常时期农村的一些困苦。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