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二天上班，周大宇一见华洁就悄声问：“哎，华小姐，昨晚和你的白马王子去海边谈得咋样，他还像以前那样浪漫吗？”
　　华洁笑笑：“他说自己大脑退化了，我看差不多也是。这次他来心情没有上次那样阳光，老不停地问我他能干什么，很关心他的脸面，心里像装有什么事儿。”
　　周大宇说：“你现在最受老总信任，正阳光明媚，可以照耀他，温暖他，打开他心房。不过他在酒店干啥样岗位也真是个问题。真的，你觉得他去哪个部门上班合适些，不想帮帮他的忙？他可是为你而来的，你是他心中所爱的人啊！”
　　“我这次在香港观摩了几家酒店的管理，现代企业最重要的就是人力资源合理配置。香港企业之所以效益好，在于他们经营中很少掺入私人感情，一个严格的制度才能保障企业有旺盛生命力。”
　　“肇强他是从大学来的人，又是教外语的，对国外了解肯定比咱们多得多，安排不当他不高兴不说，还会伤及你俩的感情。”
　　“既然是成功的制度，谁都该认真执行，不然企业怎么能有竞争力呢？再说，安排员工岗位不是我一人能做主的，还要请示老总。能帮他的话，我会尽力的。”
　　
　　华洁上楼没去自己办公室，而是先去见总经理汇报工作。
　　总经理中等个儿，满头硬发几乎已经白完。他坐在办公桌后面在看一份文件，见她进来就说：“噢，华洁，你回来啦。怎么样，这次出去考察觉得香港的酒店管理和我们不大相同吧？”
　　她点点头：“是和我们有很大差别，但我觉得最大差别是我们的观念落后，很多事情我们做的还不如人家就是这个原因。”
　　“你说得非常对，我们是观念上落后。咱们这家合资酒店才开建时就有人认为这是卖国，照这种逻辑推理，我们这些经营合资企业的人就是洋买办，资本家的狗腿子啰。内地有些地方，老百姓现在还贫困得全家人合盖一条烂被子，和过去战争年代我在农村打游击时看到的状况差不多，现在有人竟还死抱着教条不放，认为穷得有道理。这样下去什么时间国家才能富裕起来，人民的生活才能改善？办合资企业，说穿了就是和资本家合伙赚钱，风险共担。人家企业管理先进，效益好，咱们不学能行吗？你回来得正好，市里通知我去广州开会，会后还要去欧洲考察，我走后酒店管理上你临时替我负几天责。”
　　要自己担这么大责任，她吃了一惊：“老总，我刚来不久，能力不行啊。我来是向您请示，昨天从西北文理大学又来了三位老师，想在酒店谋职，您看是否先接收下来？”昨天晚上听了丁肇强的话，她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收下宋玲玲和欧阳，不能让他为难。
　　“有大学文凭的人来求职，对酒店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我原则上同意。但他们进来也要先在下面锻炼，具体干什么你和其它部门经理协商一下。”老总翻看完他们的简历后望望窗外。
　　此时，城市上方云层中太阳正撕裂乌云，霞光透过云缝探照灯柱一样直射暗淡的大地。随着云彩裂开的缝隙越来越大，太阳很快驱散了残云，耀眼的光芒重新覆盖了这整座城市。
　　“看来这场降雨已经过去了，我今天就得赶往羊城去。你要大胆地锻炼自己，有事多和别人商量。”老总交代说。
　　她回到自己办公室后觉着他们三人没丁点酒店工作经验，便打电话把客房部和后勤部经理都叫来说：“老总刚看了这三位求职者的简历，虽说他们是从大学来的，文化程度高，也需要一个锻炼过程，才能放在合适岗位上。我看把丁肇强和宋玲玲安排到客房部做楼层客房经理，那个年龄大学历低的欧阳放到后勤上吧。”
　　大宇这时过来打听如何安置丁肇强，刚巧听到她这样吩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拉华洁到一边，低声说：“华洁妹子，这怎么成呢，我和你刚来时的位置都比他高得多。你能不能跟老总建议给他找个好点的职位，比方说去楼上哪个办公室当个职员也行啊？”
　　“把欧阳放到后勤上合不合适？”后勤经理也担心大学来的人不好管理。
　　“现在国内酒店业发展很快，竞争比以前更激烈，需要每个人激流勇进，勇敢去面对。再说眼前我们也没有别的合适岗位，楼上管理部门岗位他们可以在下面锻炼一段时间后竞聘。大宇，你去通知他们办入职手续吧。”
　　他只好垂头丧气地下楼去见丁肇强。
　　这三人还在大宇宿舍里焦虑地等候消息，大宇进门后丁肇强迫不急待问：“大宇，酒店要安排我们干啥？”
　　“楼上部门经理刚开完会，决定你们三人中一个去客房部当楼层经理，一个当副经理，一个去后勤洗衣房当管理员。”
　　“楼层经理具体负责啥工作？”宋玲玲问。
　　“管理一个楼层的客房，保证客人入住前房间条件完好，不出任何纰漏……”
　　“就是我要想法儿伺候好他们。”宋玲玲讥讽说。
　　“不用说是我去后勤了。”欧阳猜到了自己的去处，开始不满。
　　“是的，你被派去后勤部当洗衣房管理员。”
　　丁肇强听到自己岗位是普通楼层管理人员，一下子泄了劲。他本以为来到酒店也能也能像华洁那样，在总经理身边谋上个一官半职，最起码也得是个客户经理才让人有点面子，没想到她竟让自己跟下面那些铺床叠被的服务生打交道。宋玲玲也大失所望，不高兴地噘着嘴。欧阳更是泄气，坐在凳子上不停扯拽自己的衣角。
　　大宇见三人都对自己岗位不满意，安慰说：“这只是锻炼阶段，过后都会慢慢调整职位的。”
　　“调个屁，我中专毕业，学历低，干啥都行。可人家丁肇强和宋玲玲是俺们大学的骨干教师，放弃学校教书职业来这里做奉献，你们让他俩干这样下贱的活儿，他们脸往哪儿搁？还说你们这儿看重人才呢，我看是糟蹋人才！”欧阳看似为丁肇强和宋玲玲说话，实际上是为自己鸣不平。
　　“都别说了，人家大宇不也是大学生吗，工厂里的工程师，来这里他不照样天天坐在酒店大堂当差。人家能干的事儿，搁在我们身上为什么就不行？”丁肇强懊恼地制止她。
　　“他最起码还有个大堂经理头衔，身穿笔挺的西服，脚蹬锃光瓦亮的皮鞋，坐在大厅里体面迎送来往客人，说出去也不丢人。我和欧阳大姐家都住在校园里，让人知道我来酒店只当个女仆，不知会给俺家薛福照招来多少冷眼哩。他说我到这儿来，最起码也要留在上层管理部门，这是他放我出来的条件。现在酒店给我个楼层经理头衔吧前面还带个‘副’字。要早知道就是使唤服务生给客人铺床叠被，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让我过来。”宋玲玲朝天噘着胖嘟嘟的圆嘴唇说。
　　“如今社会上经理头衔多如牛毛，大街上一棍子能扫到一大片。其实我和你们一样，也是打工的，只不过早来了一段时间。不用抱怨了，先干着吧，以后岗位慢慢会调整的。你们看人家华洁，也只来半年多时间就被提拔上去了嘛。”
　　“哼，饱汉不知饿汉饥，看见这样的人我就反感。她自己才刚早来几天时间，就高高在上，一点不体谅我们远道而来求职的心情。”欧阳对华洁也不满起来。
　　丁肇强也觉得华洁只比他早来几个月，做事儿就打起官腔来，但又不便发泄出来，心里有点烦。他看欧阳嘴碎，冲她发脾气：“你不要再胡言乱语行不行？”
　　他们正在屋里牢骚满腹时，华洁在外面敲门，她来看看丁肇强对他的职位有啥想法。
　　周大宇开门后给她递个眼色。
　　进屋后看三人都像鹅一样，扭着脖颈不理会她，她旋即明白他们都是对各自岗位不满，和颜悦色说：“你们三人岗位大宇都介绍了，职务也有了。在这里每个人都要从基层做起，然后才能根据业绩向上提拔，这是酒店的用人制度。”
　　“我们学外国语言，又是大学老师，英语说得老流利了，难道不可以做做酒店的对外联络，接待一下外国客人，非要在客房里当丫鬟使才算锻炼？”宋玲玲首先向她开火。
　　“酒店现在接待的主要是港澳过来的客人，外国人还不多。再说这是家合资企业，不能讲条件的，如果每个人都讲自己特殊，需要照顾，酒店就无法正常运营了。”华洁解释说。
　　欧阳对她这句话更来气，顶撞她说：“照你的说法，连老乡也不认了。乡党乡党，里外帮忙。你这点小忙都不愿伸手，那我们几千里路跑来投奔你还有啥意义？”
　　“华洁已经尽力了，现在内地来求职的人很多，酒店一次把三个人全部接收就是华洁努力的结果。”大宇有些不高兴。
　　“现代企业不能靠人情来运转，何况这家酒店是合资企业，有外资方盯着酒店效益呢。”
　　“哼，早知道这样有啥必要来这里谋职呢，没一点人情味，你说是吧，丁肇强？”欧阳不再理会华洁，脸转向丁肇强寻求支持。
　　“行了，行了，都别瞎嚷嚷了，咱们来这儿不就图个心静，多挣几个钱嘛。管它干什么，有事儿做不就成了。”他虽心有不满，但又说不出什么。随后他极不耐烦地对华洁和周大宇说，“你俩回去吧，我们准备一下就去办入职手续。”
　　华洁和大宇离开了，屋里剩下他们仨人。
　　“你们还好，不管怎么着还在客房部上班，可我像弼马温一样被华洁这娘娘发配到洗衣房，连学校图书馆的岗位都不如，大老远跑这儿来就职算是干啥的呀。”欧阳一心酸，眼泪仆仆簌簌开始下落。
　　宋玲玲看见她伤心慌忙说：“大姐，咱们谁也不比谁强，说起来我和师哥是客房经理，实际上还不都是伺候人的，比当保姆还贴心。”
　　
　　办完入职手续后三人去领服装。
　　丁肇强回来穿上酒店发的黑色西装，觉得手脚又像被枷锁牢牢锁在讲台上一样不自由。他对着镜子把红领带在脖子上盘来绕去摆弄好一会儿，也没能打出一个饱满且漂亮的三角结来，烦得一把拽下来扔到屋里桌子上，嘴里嘟囔道：“妈的，看来这酒店也不是真正理想的地方，上个班也得穿戴规规整整的，真像是好不容易从一所监狱逃出来，又跑进了另一所监狱。”
　　宋玲玲看她领回的女款西装款式新颖，很快忘记心中的不快，出门找地方换上后回来笑嘻嘻问他俩：“你们看我穿这身衣服性感不？样式太潮了，一上身我立马变瘦十斤，成了小蛮腰，人也变靓了。”她扬起胳膊打个响指，扭动已长出些赘肉的丰腴腰肢原地转了360度。
　　“有啥好骚情的，都结过婚的女人了，打扮再好看也不是叫你专门去伺候男人的，在我跟前拧啥沟子，我又不是男人。”想着自己处境不如人，边上坐着的欧阳嘴一咧风凉话就怼出来了。
　　宋玲玲的嘴顷刻间噘得能栓住一头小毛驴，不满地瞅着她嘟囔：“你也是从大学来的人，说话能不能文明点。我也没说自己屁股扭得好看，是让你俩看看我穿西服的效果。”
　　丁肇强瞪了一眼欧阳，没说什么便拿上衣服领带出门走了。
　　宋玲玲看欧阳的工装跟自己身上的不一样，知道她心有委屈才说那些难听话的，轻声问：“哎，欧阳大姐，咱们很快要正式上岗了，你还是穿上工作服试试合不合身吧。”
　　“穿身上像学生食堂保洁大妈，我不试。以后我不穿衣服就上岗，看谁敢把我咋样！”
　　“那你也不能光着身子去上班吧，走出去男人看见了恐怕眼珠子都要冒出来。听你的话音，你在家没少裸着身子干家务吧？”
　　欧阳一下子被这句话逗得破涕为笑：“你光着身子去上班才更好看，腰身肉乎乎的，俩奶子跟葡萄一样，屁股蛋子又肥又圆，啥样男人见了都喜欢摸。你就不会说句让大姐听着顺耳的话？”
　　“唉，大姐，我问你，陆宽大哥是身强力壮的体育老师，那方面能力肯定很棒。你们每周亲热几次？”
　　“谁愿跟他亲热。看着五大三粗的，除了会打老婆，床上他本事一点也不行，让人败兴，我一点也体会不到当女人的乐趣。”
　　“现在人的观念都已开放，你给他整个新花样玩，就有情趣了。”宋玲玲继续用女人间的悄悄话逗她。
　　“你滚一边去，没心没肺的，净问点你感兴趣的话题。别在我面前贫嘴。想知道男人被勾引的感受，回去问恁家薛福照去！”
　　看欧阳不咋生气了，宋玲玲便开导她：“欧阳大姐，咱们既然出来了，干啥都不重要，何苦非要再折磨自己。人家酒店能接受咱，还不都是看丁肇强的面子。你没听周大宇说，现在来谋职的人越来越多，兴许华洁说的都是实话，毕竟酒店不是她自家开的。再说吧，现在咱们能回去吗？不声不响逃离学校，不知校长大人会咋晕菜呢。他一定会暴怒，说不定要召开全校大会宣布开除咱们，也说不定会通知公安局来找咱们。现在咱们刚落住脚，不敢来回折腾。等安稳下来后我要先给薛福照写封信，问问校园里的情况。现在回想起来这样仓促离开家，真让人有点担惊后怕的。好在这儿挣的工资比学校多，冒险离开学校也算值得了，你要想开点。”宋玲玲劝她。
　　一提起家，欧阳首先想到的是儿子。离家前头天晚上，她对他说妈妈要出远门挣钱给他买架钢琴，一段时间回不去，让他在家好好听他爹的话。眼前她心里虽放不下他的吃饭穿衣，但又不敢贸然回去，见宋玲玲这样说，就顺水推舟找台阶下：“我不是觉得来这儿不好，出来打工大家身份都一样，可华洁偏低看我一等，让我自己去奋斗。说穿了她是不讲情面的人，才比咱们早来几天，就把沟子撅到了天边，说起话来颐指气使。我看得出来，她是比肖玫妤还有心劲儿的女人，丁肇强将来也未必能驾驭好她。”说着她拿起领来的工装，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深深叹了口气，“唉，让去洗衣房当管理员咱就去呗，这年头谁叫咱学历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