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干兄弟（1）

　　风清马快，没几日，年杰和张熙已经来到陕西境内。
　　这日中午，天热得邪乎，俩人骑在马上感觉就像在蒸笼里，热得喘不过气儿来。那马也热得呼哧呼哧喘，马嚼子两边淌了很多白沫儿，四蹄儿像被缀上了大秤砣，每迈一步都很费力。
　　“兄弟，你看前边不远处是个树林，咱们进林子先歇会儿凉快凉快，等太阳西斜再赶路。如何？”张熙问年杰，他单薄的身子都快被晒成肉干儿了。
　　“大哥说的极是。我们吆喝马紧走几步进去吧！”年杰说，双脚轻轻一磕马肚子，那马立刻抖擞精神撒欢儿跑了起来，张熙的马也紧随其后。
　　不一会儿，两人两马进了林子。二人下马先将马解下嚼子在一棵大树上拴好，又拔了些青草放到马跟前。两人随即倒在一个青草萋萋的大坟头上睡去了，呼噜声此起彼伏像打雷。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熙先醒了，揉揉眼睛一瞧，不好了，这觉睡得太长了，林木间透进来的阳光都金红色了，林子也比刚进来时暗淡许多。马跟前的青草已经没了，两匹马也“咻咻”地打着响鼻，分明是嫌歇的时间长了，催促主人上路。“年杰年杰，快醒醒，快醒醒！”张熙捅了捅年杰。那年杰却毫无知觉，仍在忽高忽低地打着打着呼噜。张熙哪里知道，年杰此刻正做梦，梦中的他和心爱的人云儿在一起。
　　好像是两个人成亲以后，在年杰家住的头一宿。新婚小两口一夜欢愉，正睡得沉沉的，被屋外一声公鸡打鸣吵醒了。
　　“该死的公鸡。”年杰嘟囔着把怀里的云儿搂得更紧了，“睡我们的，别管他。”
　　“不，我得起来做早饭去。你瞧窗户纸都发白了。”云儿想从丈夫怀里出来，年杰却越搂越紧。
　　“堂堂的隆国舅爷府的十一格格，用得着你做饭吗？我家一天三餐从来都是爸爸做的。”年杰口中的爸爸就是杨青山，自打离开年总督府，杨青山就让年杰喊自个儿爸爸，说这是遵他父亲年总督之命。年杰的名字可以不改，但如有外人问起，一定要在名字前面加个“杨”字，以免让人怀疑他是年总督之后。
　　“夫婿此言差矣。”云儿说，“莫说隆国舅爷府早已不复存在，我已不是什么十一格格了。即便一切都在，我既做了你的媳妇，就应该恪守妇道，好好伺候公爹和丈夫。我记得小时候在年府和年老太爷一起看过《打金枝》这出戏，人家皇帝的女儿下嫁到臣子家不服从夫家的家规都得挨揍，何况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儿呢？”
　　年杰却坚决不许云儿起来，说：“格格也好农家女也好，反正现在是我媳妇，是我媳妇就得听我的，就得先把老公伺候舒服了。”年杰说着就爬到云儿身上，却被云儿猛地推一下，醒了。原来黄粱一梦，自己正躺在一个大坟头上，旁边坐着张熙。
　　“哎呀，你睡得真死，我又是叫又是捅的，半天才把你弄醒。”张熙埋怨年杰，“你看看林子都这么暗了，我们早该走了。”
　　“敢情是这个丧门星搅碎了我的美梦呀！”年杰心里骂，忽然就对张熙产生了恶感。站起来，对着张熙一揖到底，“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对不起张先生，兄弟我就此与你别过，该打马回府了。”说着就去牵自己的马，却被张熙双手拽住衣袖。
　　“兄弟呀兄弟，你不能这么做呀！眼看天就要黑了，你把哥哥我一人扔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这不是要哥哥的命吗？你瞧瞧哥哥骨瘦如柴的小身子骨儿，莫说遇上凶恶的劫匪哥哥一命休矣，就算遇上个女汉子，哥哥我也打不过呀！”张熙说着话，身子就一点点儿往下坠，那样子像是被年杰的话吓瘫了。
　　年杰看一眼张熙，耐着性子说：“哥哥有所不知，那日的云儿小姐是我的未婚妻，要不是因为送你，我和云儿早就结婚了。我的老岳父和老岳母，也就是刘家庄的刘老庄主和刘老夫人，那天把婚宴都准备好了。”
　　“兄弟你说什么，那刘安刘老庄主是你的老泰山？”一听年杰提刘老庄主，张熙突然两眼冒火，忘记眼前自己拽着袖子苦苦央求的人是老庄主的女婿了，松开年杰的袖子，挺身站起破口大骂刘安，“那个老混蛋老滑头，还是竹笼会会友呢，还跟我郝师叔是师兄弟呢，狗屁！”
　　年杰刚才对张熙反感，其实主要因为被张熙搅了美梦，再加上刚才他央求他时那副软骨头样子，让年杰就更加反感；可这会儿一提起刘老庄主，张熙就忽然变了个人，居然当着他的面肆无忌惮地破口大骂他的老丈人。这个举动不但没让年杰反感，反而有些敬佩：“啊，我说哥哥，我那老泰山做什么事了招你如此怨恨？”
　　“好吧，既然兄弟想知道，我就一五一十全讲给你听。听完了兄弟你再走也不迟。我也想开了，大不了就一死，怕什么？咱们大宋朝英雄文丞相不是有句名言嘛，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张熙说：“我师父姓曾名静，这回是他派我来西安策反岳钟琪的。我师父家很穷，为了给我凑盘缠，师父把家里耕地的小驴儿都卖了，仍然不足，正巧山东鸡鸣山竹笼会总舵贾桂元来我们湖南，听说我要去西安策反岳钟琪，就慷慨拿出些银两，还给直隶省的竹笼会分舵郝刚写了信，将我此去西安的目的告诉了郝刚。说：‘张熙和他师父曾静虽不是咱竹笼会的人，但是他们反清复明的行动和竹笼会是一致的。我竹笼会会友遍布川陕大地，若张熙策反川陕总督岳钟琪成功，岳大将军率领军队配合我竹笼会向朝廷大举发起进攻，清朝肯定必灭，我大汉河山复又姓朱，正与民间流传“弥勒转世，当辅牛八”暗合。’贾总舵在信中叮嘱郝刚，要不惜重金资助张熙。我来到直隶地界找到郝刚，递上了贾总舵那封信。不巧的是郝刚才为儿子办了喜事，手头拮据得很，就写了一封信给你的老丈人刘安，想着刘安和他同是竹笼会的人，且又是最好的朋友，见信以后肯定会出手相帮，慷慨解囊。郝刚在信里还要求刘安派人护送我，说直隶距西安千里之遥，为安全起见，请刘师兄派人护送。郝家离刘家庄不过几里地，本要不了一顿饭的工夫就可以走到。可是我迷路了，走了两天才找到刘家庄。实在饿得走不动道了，我就在地里扒了几块白薯吃。没想到几块生白薯把我肚子吃坏了，不停地拉稀，直拉得我站都站不起来，躺在白薯垄沟里以为马上就要死了，心里深感对不起师父曾静和贾总舵对我的信任。也不知道躺了几天，我没死，被一个看青的抓住带到刘庄来了，原来这块白薯地的主人正是刘庄的庄主刘安的。知道这家的主人正是我要找的刘安，那高兴的劲儿别提了，以为这回盘缠不用愁了，还有人护送我，一路上再也不用饥一顿饱一顿了，也没人敢再欺负我这个瘦弱不堪的书生了。我就把信交给服侍我的人，让他立即呈交刘老庄主，不得有误。谁知这封信一交上去，那刘安立马变了脸，好吃好喝没有了，硬说我是企图谋害当今圣上的反贼，把我关进一间黑房子里，有专人看管，还说要押到县衙。趁看管我的人不注意，那天我就跑了出来。要不是小树林里你出手相救，我恐怕早做了他们的刀下鬼了。
　　杨公子你说，你的这位老丈人是不是无情无义的小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了，张熙问年杰。因为年杰跟张熙说自己姓杨名年杰，所以张熙称他杨公子。
　　“张大哥，我刚才听你说郝刚的信里还有让我老泰山派人送你的话？”年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却问了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
　　“对呀！郝刚说刘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会武，刘庄主随便派一个人都能送我。”张熙哼了一声，说，“刘安倒是打算派人送我，不是送我到西安，是以反贼的罪名送我到县衙见官。没想到在树林里遇上了你这个刘家未上门的女婿，不但救了我，而且一路护送，致使刘安的诡计没得逞。这件事说明什么？说明刘安就应该派人送我，这是天意，天意是不可违的。兄弟你说是吧？”
　　“好吧，既然仁兄说送你是天意，天意不可违，那我就好事做到底吧！你一天不见岳钟琪，我一天不离开你。”年杰冲张熙作了个揖，“天不早了，张兄请上马吧！”
　　“那可太好了！”听说年杰改变了主意，愿意一直陪他到西安城找岳钟琪，张熙高兴得跳了起来，还捶了年杰一下，“你刚才一说不送哥哥了，把哥哥都吓坏了。说实在的，没有贤弟你的帮助，哥哥我真的无法完成策反岳钟琪的事呀！贤弟呀，愚兄我有个建议，咱二人就此结成金兰之好，你以为如何？”
　　“小弟一切都听大哥的，大哥说结就结吧!”年杰说，“不过咱们要赶路，依我看就不要搞那些繁文缛节了，你比我大，是哥哥，我是弟弟。以后咱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贤弟说得对着呢！”两人抱了一下，便各自上马。
　　多了一个有武艺又肯与自己同甘共苦的好兄弟，张熙好欢喜。一路上没话找话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年杰却不似张熙，完全是被动应付，能回答一个字的就不说两个字，更多时候是不言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