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拽牛尾巴(2）

　　这一仗果然异常艰难：三团被敌34师和追上来的25师打得一步一步向后退，直退到两山对立，中间崎岖的小路没法展开兵力，才遏止住敌人的攻势。二团集中炮火，轰塌一段城墙，一连人攻进去，又被敌人赶出来，只得增兵，再攻进去，又被赶出来，又增兵，又攻。双方就在这里拉锯，尸体铺了一层又一层。
　　方升普对皮定均说：“俘虏交代，兵站留守的是敌120师331旅，可以看出这个旅的战斗力非常强。我们得把一团的两个营也投入攻城。”皮定均说：“我们攻破交界岭镇，敌人就不会回援了。那两个营不能动。”
　　下午两点多，警戒西北的一团一营阵地上终于响起了枪炮声。方升普问皮定均：“敌人主力已经回援，是不是该及时撤出？”皮定均说：“根据侦察队的情报，是小股回援部队，我们还得进攻交界岭镇，这样敌人才相信我们也是一股大部队，所以急于攻破敌人的这个兵站加强给养的。命令二团再选择一个突破点进攻，一定要狠。”
　　下午四点，两面狙击的部队不断求援。皮定均把一团的两个营都派给了西线狙击敌军回援的部队。
　　五点左右，十架飞机来轰炸了一番。攻城部队也要求支援——交界岭镇里的敌人开始反攻。
　　方升普和皮定均说：“老皮，是不是把王高盛的那个连派出去？”皮定均说：“不行，他们是保护那些同志的。”方升普说：“问题是我们现在三面都支持不住了，敌人突破一面，我们的战线就会崩溃！那时，他们也就不能保全了。”皮定均说：“传令给王高盛，带着向导，现在就把他们往交界岭东南方向的密林里转移，做好打游击的准备。我们一旦战线崩溃，只能分散突围出去打游击了，那时那些同志更需要保护，所以，王高盛的一个连不能动。”方升普说：“老皮，你再考虑一下！”皮定均说：“不用考虑，现在不论哪个方向，顶上去一个连屁事不顶，反而把那些同志置于无人保护的境地了！把旅部所有的人都武装起来。”
　　旅部所在的树林里一阵忙乱，警卫员、话务员、炊事员、参谋、旅部一个排的直属部队，共一百多人，列队在皮定均、方升普、徐子荣面前。皮定均扯着嗓门，让声音盖过密集的枪炮声，说：“同志们，现在三面的敌人如同三股洪水，哪一处的堤坝挡不住，我们都会被洪水淹没。我知道把这点兵力派上去杯水车薪，但是，你们上去了，对前线的战友们是极大的鼓励，也要他们明白当前形势的险峻，而奋不顾身！要他们明白，只有死战到天黑，才有活路！方参谋和话务员王才留在旅部，我带三十人上西线，徐政委带三十人上北线。其余的跟着方旅长支援攻城部队。”
　　队列很快分成三股。临别，皮定均、方升普、徐子荣的手抓在一起——这或许就是永别。
　　皮定均到了一团阵地，猫着腰在战壕里钻来钻去，给战士们鼓劲儿，要他们一定要坚持到天黑，才有摆脱敌人的机会，因为我们现在被三面敌人黏住了，否则只能分散打游击了！当敌人冲上来时，皮定均甩脱拦住他的王成汉团长，带领战士们冲杀出去……
　　血红的太阳总算落山了。敌人最疯狂的一次进攻被打退了。透过硝烟望着敌人的背影，同样的筋疲力尽了。皮定均鼓励全旅拼出最后一点力气，对敌人发起了进攻。撤回战壕的敌人刚刚坐在地上，皮旅战士明晃晃的刺刀就出现在他们的头顶，只得撒腿就跑，敌人第一道防线崩溃了。皮定均乘机要全旅带着伤员和牺牲的战友迅速向交界岭镇东南方向的深山老林里退却。
　　敌军显然判断出皮旅要撤出战斗，一反怯于夜战的习性，紧咬着皮旅不放。枪声、喊杀声裹挟着流星雨般的飞弹、瑰丽闪光中喷发的浓烟滚滚向东。总算到了进入交界岭东边深山老林的一座高山，不想，山上枪声骤起，如织的火网阻断了去路。全旅人心里都说这下完了。皮定均命令一团迅速攻破山上的敌人，二团、三团一定要顶住后面的追敌。不想，山上的敌人顷刻间溃散了。原来，是王高盛带着那一连人从后面对这支还乡团发动了突然袭击。
　　皮定均的腿第一次发软：如果王高盛稍微慢一点带领那些同志转移进这里的深山老林，如果王高盛不是主动地从后面袭击这股敌人，全旅完蛋了！
　　全旅钻进深山老林。敌人紧咬着也要往进钻。王高盛那个连狙击的火网几乎贴着最后面一位战士的头皮倾泻向敌人，阻挡住了敌人。再说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里部队没法战斗，敌人这才作罢。
　　在一处陡立的山崖下面，旅部连夜研究去向。但是，钟发生、王成汉、曹立清一到旅部，就都对皮定均激烈地批评——这是皮旅有史以来最险恶的一仗，而且现在还在险恶之中！是你皮定均把全旅置于死地的！为了证明他们的立论，他们把皮定均一次又一次错过的让全旅撤下来的机会往出摆。在二百米外警戒的旅部直属排排长，不得不过来要求他们低声点。
　　皮定均默默地蹲在围他而站的三个团长中间，看着铺在脚前的地图上的马灯，任由他们的口水星子纷纷落在脸上。当那位排长再次过来要求他们低声点时。皮定均站起来诚恳地说：“你们听我说两句话：我接受同志们的批评，一定请求上级处分我。但是，在没有联系到上级之前，我还是旅长，你们还得服从我的命令。现在我们抓紧时间研究部队的去向，时间不等人呀。”一直蹲在地图对面的徐子荣也站起来说：“同志们，今天的战斗，从战略上来讲，皮定均旅长是正确的，我们毕竟把西去的敌军揪回来一半，不容易啊！但我们旅确实命如悬丝，损失也大，具体有多大，一会儿伤亡数字报上来我们就知道了。这个责任我也有一半，等联系到上级，我也请求处分。至于部队的去向，我觉得我们反扑白雀园最好，那里一定空虚，因为敌人根本想不到我们会返回去！你们说呢？”皮定均一拳砸在另一只手的手心上，说：“老徐！高啊！”三个团长也连声说好。徐子荣接着说：“我们疏散了伤员，立马出发。否则天明怕出不了这个林子了，敌人一定会在拂晓时分就开始包围我们。经过一天的战斗，证明这些敌人精明强悍，我们有一丝一毫想不到，就真的全军覆没了！”皮定均和三个团长都说好！
　　共有三十一人牺牲；三百五十一人受伤，其中没法行走的有一百十一个。失踪五十一人。
　　徐子荣提着马灯，对依稀可见的三排没法行走的伤员们说：“同志们，你们如果要跟着部队突围，我们一定带着你们，你们如果要就地疏散，我们发给你们养伤需要的银元。但需要我说明的是，部队带着你们，行军速度和战斗力一定会减弱的，这就增加了全军覆没的危险，所以，旅部还是希望你们就地疏散的。这里毕竟是革命老区，我们在这里与人民群众共同抗击了六年日本帝国主义，人民群众一定会藏好你们，悉心养好你们的伤的。但是，你们一旦疏散，要做好思想准备：敌人一定会搜索你们的，一定会对革命群众大肆捕杀的。尤其是还乡团，对本地了如指掌，一定会刀过石、草过火的，因为当年红四方面军从这里撤出，敌人就是这么干的。这会给你们和革命群众带来巨大的危害！何去何从，请同志们马上做出决定，时间不等人呀。”
　　三排躺在地上的伤兵沉默了。
　　老林里的空气异常粘稠燠热。蚊子恼人地扑咬着人的脸。隐隐的枪炮声传过来。夜鸟不安地鸣叫着。
　　忽然，一位伤员说：“我们就地疏散，绝不拖部队的后腿！”伤员们异口同声地都这样说。徐子荣、皮定均、方升普热泪奔涌，向伤员们致敬。
　　皮定均命令负了轻伤的一位连长和十位位轻伤员也留下来，领导、照顾这些疏散了的重伤员，等重伤员伤好了，一起打游击或者归队。等部队一脱离交界岭地界，就让向导回来找他们，带着他们立马联系本地的党组织、民兵，疏散重伤员。在重伤员没有疏散出去前，一定要保护好他们。
　　夜色中传来哭泣声。皮定均提着马灯循声找去，是重伤员中的一位小战士，小腿上的纱布满是粘稠的污血。皮定均蹲在他身边，问他为什么哭？小战士抽抽搭搭地说他怕离开大部队，要跟着大部队走。刹那间，周围静得人出不上气来。
　　皮定均凝视着这个嘴唇上连绒毛都没长出来的战士，低声问：“想娘了？”战士又哭起来。皮定均摸摸小战士的头，站起来说，“这还是个离不开娘的孩子啊。我们带上他吧。”
　　一位重伤员说，他也要留下来。一时间周围又静得窒息人。忽然，一位重伤员说：“你也离不开娘吗？你要离不开娘，就留下。”所有的重伤员都说：“你要离不开娘就留下。”那重伤员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