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拽牛尾巴(1）

　　漆黑中忽然起了一阵无声的骚动。人们立马亢奋起来，心跳震的自己的耳朵疼。眼睛也像奇异起来，能看清了漆黑中的东西。一句悄声耳语从前面传过来，流过每一双耳朵：手拉着手，跟着前面的人走。窸窸窣窣一阵响，人们都站起来，整理身上背的挂的东西，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薛留柱觉得没人理会扶着树怎么也从泥泞中站不起来的她。她觉得大家前前后后手拉起了手，就要拔脚走了，而她不在其中！她忍不住要叫唤起来。一双手插进薛留柱的咯吱窝一拉，她从泥泞的地上起来，下身感到一阵清爽：泥泞的衣服剥离了下体。立即，剧烈的坠疼让她轻唤了起来。拉她的人示意她别出声，就提起放在地上的马灯离开了。她听出是班长王莲花的声音。她纳闷着班长怎么就离开了呢？身边的人影移动起来。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等部队走完了，野兽立马会活吃了自己！但肃穆的气氛吓住了她，她只敢轻声抽泣，贴着队列慢慢地挪，不时被队列抗到一边，显得很厌烦自己这个累赘。
　　从树枝和队列之间挤过来了两位战士，二话没说，一左一右架着她的胳膊，挤进了行军队列里。她不由得松了口气，对自己刚才的失态羞愧起来——皮旅长怎么会丢掉自己？呵呵！自己还怨恨同志们寡情，毫不记得她是为革命出过力的！坠疼袭来，她咬着牙不吭声。
　　她的前后左右都是杂沓的脚步声、树枝的摩擦断裂声、夜鸟不安的鸣叫声。闷热的空气让人透不过气来。走不多远，她迈不动步了，两个战士拖着她走。她也不能再提什么要求，豆大的汗珠从她的太阳穴上一颗颗滚落。
　　一枝树枝重重地刮打在她的肚子上。她忍不住又哼出了声。两个战士停下来，安慰她说：“再坚持一会儿，出了林子，就能用担架抬着你走了。”后面的人催促起来，她又被拖着走，使劲儿咬着嘴唇，所有的力气和注意力都用在了对付坠疼上，只觉得双脚在地上磕磕绊绊的。
　　眼前豁然敞亮起来，朦胧的夜色里都是匆匆行进的人影儿、牲口影儿、车影儿。
　　她被放在路边，两个战士说是去找担架，就走了。她看着大部队从身边过，身体下的地皮微微颤抖着，再次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被丢在这里，还不会被敌军开膛破肚？但她又想，如果是丢弃自己，就不会把自己千辛万苦从老林里拖出来的。她想起皮旅长说的“一个也不能丢下！”的话，心里有了信心，也自惭起来：你真自私啊！你是要硬生生绑在革命的身上呀！是呀，自己一个人就要拖住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的后腿，因为自己，他们说不定也要牺牲！她正胡思乱想间，那两位战士抬着担架匆忙地走来，把担架放在她身边。她说：“你们走吧，要不，我会拖累你们的。我留在这里，就是为革命做出了最后的贡献。”两位战士略微怔了怔，互相看一眼，不由分说地一人抬她的肩膀，一人抬她的脚，要把她抬到担架上，她蹬着腿虚弱地说：“你们把我放下走吧。”双方正僵持着，王高盛匆匆来了，说：“快点，咱们单位就差你一个了，大家在前面等你呢。”她不由得流下热泪，说：“王连长，你把我留下吧，我不能拖大家的后腿。”王高盛愣怔了一会儿，才严肃地说：“薛留柱同志！你别忘了，我们革命是为了要我们的子孙后代过上幸福的日子！你的肚子里可有我们的子孙啊！你这样做可是违背了我们革命的宗旨啊！赶紧把她抬到担架上。”
　　没走多远，部队又走上一条在黄麻公路上面的崎岖山路。原来敌34师在黄麻公路前面的村子里宿营，得绕过去。前面的战士把担架低到脚跟，后面的战士把担架举到头顶，薛留柱才不会从担架上出溜下来。有时得人帮后面的战士一把，担架才能抬上去。遇到陡峭处，两位战士一位先上去，抓住薛留柱的手往上拽，一位抱住她的腿往上举，先把她弄上去，再把担架递上去，再把她放到担架上。坠疼缓慢而坚挺地增大着，她咬牙不吭声。
　　隔着树林，山下敌34师的喧哗声隐约可闻。
　　天蒙蒙亮时，皮旅脚下一片乳白色的晨雾下面，透出一阵阵鸡啼声。那是田铺镇。
　　皮旅可以隐蔽地绕过去，即使被镇里的人看见，也以为是国军的行进队列。而一旦进攻田铺镇，昨天一天滚滚西去的国军主力一定会反扑过来，皮旅后面的敌34师会在两小时内围堵上来，34师后面的敌军最多半天功夫也能围堵上来，把皮旅包了饺子。可是绕过田铺镇，攻击它西南五十里地的交界岭镇，那样，前面的国军反扑回来需要一天半的时间，因为它们向前追出一天半去了，皮旅只需抵挡住后面的敌34师就行，部队也能在交界岭镇补充给养。但是，前面的国军就会在这一天半的时间里追上了突围的军区主力！到那时不见得会舍大顾小，反扑皮旅，而放走军区主力！
　　皮定均、徐子荣、方升普和三位团长在路边围着用马灯照着的地图讨论起来。皮定均与钟发生又各为一派，争论起来。钟发生的理由是，这次如果把敌人招惹来，很难再脱身了！徐子荣再次拍板，说：“没有时间讨论下去了！咱们虽然与主力已经各自为战，但一定要以主力为重！就按皮旅长说的办，打田铺镇！”皮定均立即下令：“三团在田铺镇东面的鹊山狙击后面跟来的国军34师，一团、二团合击田铺，得手后一团派出一营在田铺镇外面的山上狙击反扑回来的国军。老弱病残等先隐蔽在田铺镇外的树林里。”
　　进攻的部队从山上下来时晨雾才散去。太阳已经老高了。
　　战斗异常顺利：敌人以为是自己人，问他们是哪个部队的？打前锋的排长非常机灵，立马说是34师的，大部队马上就到，你们赶紧打开城门。这么说着就到了护城河前守敌的工事前，里面的保安团这才发现不对劲儿，立马被乱枪打翻。排长带着一排人一个冲锋，就过了护城河，击溃了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的城门守敌，紧跟着溃逃的守敌就进了城门，等城门里边的守军放过逃回来的自己人，再要拦截他们已经来不及，也被他们击溃，迅速控制了城门。后续部队洪水一样涌入。一营正规军和一个保安团的敌军，乱哄哄向对面的城门溃退，又被从那里进攻的二团给堵住了，纷纷举起了手，不到半小时结束战斗。
　　部队补充了给养，但还不开拔。钟发生打来电话问为什么？皮定均说：“我们得在这里和敌人打一仗，才能把西去的敌人揪回来。”钟发生啪一声挂了电话。皮定均立马给另外两位团长说明为什么按兵不动。
　　快中午时。断后的三团那里传来枪声。敌34师追上来了。下午两点多，田铺镇西边的山头上还没有枪声，侦察队也没有送来敌军主力返回的消息。皮定均决定打田铺镇西南五十里地的重镇交界岭。被俘虏的敌军营长交代，那里是敌军新建的兵站。西去的敌军走的多远，一定会派部队回援的。
　　副旅长方升普说：“兵站一定有重兵把守，我们如果久攻不克，被守敌黏住，东西两边的敌军都来援救，脱身就难了。”皮定均说：“只要能把西去的敌军再拽回来，就是胜利。我们皮旅的使命就是掩护主力突围啊！”徐子荣说：“老皮说的对！”
　　当皮定均向三位团长下达向交界岭进军的命令时，三位团长都反对。这次方升普也站在皮定均这一边，和徐子荣一起帮助皮定均说服了三位团长。
　　皮旅在离交界岭镇十里地的险要地段就遭到了敌军的阻击。这是皮旅在突围途中第一次被拦阻。而后面的敌34师立马就会追上来。险峻的形势最能激发战士强烈的斗志。钟发生打仗没得说，请示二团去打开通道。皮定均立即同意，要一团站在路边做预备队，让二团通过。二团的两个营分别向路两面的山上仰攻。全团的三十门迫击炮不停地向山头轰炸。在断后的三团与敌34师接上火时打开了通路。皮定均命令钟发生顺势跟着溃逃的敌军对交界岭镇展开进攻。钟发生说：“敌34师已经围上来了，打交界岭镇是很危险的，不如绕过去，反正这一战也惊动了敌人指挥部。”皮定均说：“虽然这一战惊动了敌人指挥部，但他们料定我们是小股部队，不会让西去的主力反扑的，只有打疼了敌人，才相信我们才是主力，才会让西去的主力反扑的。钟团长，我们一定要齐心协力，打好这一拽牛尾巴的仗，这一仗是对我们掩护主力突围任务最后的交代，一定要画好这个句号。”钟发生明白，自己再和皮旅长发生争执，在延宕中不但会让部队失去战机而陷入包围，还会涣散军心：坚如磐石的军心才是战胜一切艰难困苦的杀手锏！这个时候不管旅长的决定是对是错，自己都要全力以赴去完成。他坚定地说：“明白！不拽疼牛屁股，牛是不会回头的！”皮定均高兴地说：“老钟！你说到点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