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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北京:涟漪(1)

作品名称:6个“北京”      作者:踏日      发布时间:2022-06-02 13:20:58      字数:5003

  1、
  
  遇到常文天的时候,项楠正在路边等网约车。平台地图显示,那台本田飞度距离自己只有1.1公里,但它停在那条红得发紫的线上就是不动,一动都不动,显得特别固执。
  这条街并不宽,双向两车道。对面就是牛气哄哄的昆泰酒店,身后的绿化带的身后是五环路入口,那些车故意气人似的嚎叫着奔向主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个时段实在是不应该堵车似的。
  项楠看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下午15点25分,回到公司至少要用四十分钟,然后17点30下班,再用至少一小时的时间回到家里,每天在路上消耗掉的时间细想起来真是让人生发出一种心疼的感觉,这简直比看手机里的短视频还糟蹋生命。如果仔细计算一下那些有意或者无意消耗掉的碎片时间积攒起来的长度,一定会很吓人。自从城市变大、汽车变多、手机变智能、短视频变得铺天盖地的时候,那些被吞噬的碎片时间在生命中的占比变得越来越大。
  就在项楠不停地盯着手机屏幕中那台被禁锢住的小汽车图标时,一次无意中的抬头,恰好就望见了从昆泰酒店正门走出来的常文天。
  从大学毕业到如今的23年当中,项楠和常文天只遇到过两次,当然还要算上这一次。
  第一次是在他们共同的大学同学孟蓝澜的婚礼上,计算一下那也是在15年前了,当时他们都是30岁左右,孟蓝澜属于晚婚。其实项楠也不算早,那时儿子周庭一才刚刚两岁。她记得参加婚礼时,自己因为给孩子喂奶,体重还停留在让她非常不好意思见到老同学的范围之内。
  孟蓝澜嫁的老公是北京本地人,家里是拆迁户,这条令人羡慕嫉妒恨到没边没沿的信息,让参加婚礼的同学们一直聊到酒席散去。特别是那群女同学,甚至把孟蓝澜后半辈子的人生都细致规划好了。今年普吉岛,明年拉斯维加斯,南极抱企鹅北极骑熊跑,连金婚纪念日那天的行程都替人家安排得妥妥当当。让外人一听,还以为孟蓝澜这些同学都是旅行社派来的卧底呢!
  项楠和孟蓝澜算是老乡,都是甘肃考出来的,但真正的家乡距离却不近,敦煌和天水,两地相距将近1400公里。
  满是八卦话题和醋酸味儿的婚宴过程,项楠觉得特别无聊,可新人敬酒的环节还没到这儿,提前离开确实有些不太礼貌。所以她只是在一旁笑着听那些假大空般的设想,偶尔点头微笑一下。就在那个叫马翠萍的女同学想起她也是嫁给了北京人以后,才大声对项楠说:“楠楠,你也是命好的人,算是抢到金饭碗了。起码孩子的户口解决了,你知道两口子都是外地的,到了孩子高考时有多难。初中就得提前回到户口所在地适应环境和学习氛围,甭提多忙叨啦!”
  项楠还没想好怎么能把这个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的时候,视线中就闯进了一个人的身影,非常熟悉,可又特别陌生。
  常文天!
  项楠的心不自主地一翻个儿,但她知道,这是正常反应。在那之前,也就是她和他分手之后不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她都在设想,设想会和常文天在什么场合下偶遇、第一句话会说什么、那种尴尬会让两个人都有什么表现等等。
  结果,从毕业到孟蓝澜的婚礼,经过了8年,他们分手也是8年了,那时候的项楠早已把那些设想忘了个一干二净。可偏偏就偶遇了,非常非常的措手不及。
  项楠记得,当时自己肯定是闹了个大红脸,最奇怪的是,她看见常文天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刚才马翠萍说自己结了婚的事儿,常文天肯定听到了,他会不会不高兴?
  这个想法太荒唐了!但却是她心底以最自然的方式生发出来的。
  不知道别人对这种分手恋人的偶遇有什么想法,起码项楠是有一种不能对其他人言说的小心思:那就是见到久违了的昔日恋人时,一定是要风风光光体体面面,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在外形和气色上,可能这也是一种虚荣心在作祟。说明虽然和你分开了,但是我过的差不多是神仙的日子,是那种偶像电视剧里表现出来的生活。没事儿就西餐红酒沙滩晒太阳,连泼洒在身上的阳光都是夏威夷的。
  当时坐在桌边的项楠,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今天是特意打扮了一下才过来的,在气色和衣着上问题不大,虽说很低调却也暗含着假了吧唧的奢华。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体形上应该算是一处败笔,可没办法,那可是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的问题。
  那次意料之中的相遇,他们两个并没有说上几句话。常文天和同学们打完招呼之后,把红包给了孟蓝澜,然后留下一堆官方指定的祝福就走了,一副急匆匆的架势。
  关于常文天毕业之后的情况,还是刚才那位马翠萍说的。这种事情对于一些女性来说,可能属于一种天生就已经具备了的技能,别人不知道的事儿,只要是问她,极少能听到“不清楚”这种否定的答复。
  毕业以后,老家在河北的常文天也留在了北京,却没有做专业对口的工作,而是在海淀区一家4S店当起了销售经理。经过几年打拼,据说最近几年做得顺风顺水,把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要是买JEEP找他一准儿能有个让人心动的优惠,非常友情的友情价。然后,万事通马翠萍又叙述了最少有15分钟关于他的其他情况。大概总结起来就是:至今未婚,有车有房当然还有房贷;父母在老家,有哥哥姐姐照应,不用他操什么心,标配款高仿钻石王老五一枚。
  虽说很八卦,可项楠对于这个八卦相对来说还是感兴趣的。在桌边装作无心地听了半天,心中微小幅度的翻腾了一阵,一直等到婚宴结束才从大学校园时代那段不长不短的恋爱回忆中挣脱出来。
  在那个过程中,也就是在被迫的回忆时段里,项楠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自己宝贵的第一次正是交给了刚刚离开的那个男人,那是一次疼痛、潮湿、羞怯和奋不顾身掺杂在一起的冒险。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项楠都会不自觉回想起来。那样重要的一件事情,发生的竟然那样没有仪式感,近乎到草率,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真不明白自己当时是哪来的勇气。也正是在那段时间里,每一次母亲步行五里地到舅舅家借用电话、打到宿管室的时候,项楠都被一种心虚的感觉笼罩着。仿佛远隔千里的母亲一下子就能察觉她那最私密的、薄薄的、象征着纯洁的薄膜被一个男人给轻易破坏掉了。
  “这样就不会分开了!”这就是当时项楠的全部想法,很天真,也很珍贵。时过境迁到了现在,身边的世界已经发展成从前科幻片里才有的模样了,天真的想法倒变得无比珍贵了。这可能和天真的想法都消失了有关系,如今的孩子都变得老成持重了。
  
  无论怎样珍贵,时间是最不留情面的,回忆只能越走越远,我们还得回到现在的故事里。
  看到常文天的那一刹那,项楠确定,他同样也看到了自己。因为,四目相对了。
  那一刻,项楠对自己有些不满意。原因是今天早晨从家里出来时,穿了一件平时很不喜欢的衣服。当时见到这件棕色大衣的实物时,她才明白网络卖家发的那些照片是有多么的理想化了。因为怕麻烦,项楠没有选择退换货的程序,只是挂在衣柜最里面眼不见心不烦。可偏偏就是今天,不知道撞了哪路神仙的后腰,竟然喝了假酒似的把这件衣服给穿出来了。不光是这,今天就是诸事错乱的一天,不知道脑子里的哪根弦搭错了,早晨出门前她连眼霜都没擦,只是胡乱涂了一把儿子用的维生素E乳液就奔了公司。她太了解自己的皮肤了,忙忙叨叨的这一大天,中午因为出来办事就没有进行保湿补水那道必要的程序。这样的话,眼角纹路一定非常深且明显,而且眼皮也会显得皱巴巴的,眼袋会浮现出来,生孩子时颧骨部位强行出现的那些天杀的斑点也会无比显眼。
  如果放在平时,这些都无所谓,四十多岁了,项楠自认为已经做到心如止水,即使自己还没到那个境界,别人也会对自己心如止水的,这点一准儿没错。
  可偏偏今天在自己即将徐娘半老风韵却一点儿都没带着出来的情况下,却遇见了常文天——那个在她生命中,至少是曾经的生命中占有很大比重的男人。项楠有些手足无措地笑了笑,紧接着又看了一眼手机,那辆本田牌的压路机离自己还有0.9公里。
  自己能不能显得有气质一点呢?或者像一个不施粉黛慵懒却高傲的贵妇,这种该死的气质还真是不好拿捏!
  “离得老远我看着就像你……”常文天很自然地招了招手,说话的语气非常自然,像是看见了街坊二哥。
  原来这种接地气的方式才是最好的,在这种情况下若无其事才最有力量,项楠猛地顿悟了。
  现实生活就是这样,分手多年的恋人相遇,基本不会摆出九十年代影视剧里的一本正经苦大仇深,饱含着无比深情说这么多年不见你还好吗?
  项楠有些不自然的也抬起手挥了挥,用自认为轻松的语气说这么巧你干嘛来了。
  常文天走到项楠身边把手提包换到左手,捋了捋比大学时代几乎少了一半的头发说:“总部召集全国经销商过来开会,这不刚忙活完嘛。对了,听说你不是跟国展那边上班呢吗?”
  原来我的消息也会被人来回传递。项楠想着,又看了一眼手机。
  “过来给公司办事儿,等车呢!堵得厉害,等好长时间了……你怎么样?总是这么忙吗?”话题还是不可避免地回到了九十年代影视剧的模式,略带着几分拘谨的尴尬。
  “嗨,就是瞎忙,整天都是那些事,没什么新鲜的。你呢?孩子不小了吧,听孟蓝澜说你们家跟酒仙桥买的房。”
  “嗯对,酒仙桥。孩子高三了,正是紧张的阶段。你跟蓝澜她们经常联系呀?!”项楠看看常文天,很好奇自己在北京的情况是孟蓝澜聊天时主动说的还是常文天问的呢?
  孟蓝澜说的没错儿,那座不动产的位置正是在酒仙桥,周边有非常成熟的商业配套,在楼上就能望见颐堤港购物中心,很黄金的黄金地段。在项楠结婚之前,这地方还不是特别吃香,颇带着些“脏乱差”的劲头儿。房子是项楠看中的,当时7200一平米。现在经过了时间的洗礼,它虽然变得很陈旧了,却跟文物古董似的,疯涨到了每平米5万多。虽说二十年前算是投资成功,可现在全北京的房子都变成了文物古董,要是把手里这套变现,想再换一套大点儿的,就还得背上巨额房贷。这个循环在儿子结婚之前,他们夫妻都不想再搅和进去了。
  “哪儿呀!没什么联系,还是去年呢吧……跟朝阳公园那边碰见过一次,聊了几句。诶,对了,她离婚了你知道吗?”常文天把音量稍稍放低了一些,说完又看看手表。
  “啊……”项楠确实吃了一惊,大学时代的同学有一个微信群,她一直在里边潜着,没怎么露过头儿。可那个群只是在刚刚建立时热闹了一段时间,随后就没什么动静了。偶尔有人发一条消息,也是——“求你了帮帮忙砍一刀,帮助我0.99元得折叠式电动车”那种让人恨得牙痒痒的无聊信息。也难怪,各有各的事情要忙,圈子也不一样,即使随时能联系,找话题也是一件相当累人的事儿。即使相对来说关系不错的同学,偶尔闲聊也都是那几句固定的套话。
  所以,孟蓝澜离婚这件事项楠不知道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这不是乔迁新居也不是喜得贵子,本来就是一件掖着藏着尽量不让旁人知道的事儿。更何况同学这种类别的熟人,还存在着严重的暗里较劲攀比成风的属性。甭管是吃糠咽菜还是方便面调料冲水喝,宁可P图去,也得在朋友圈里发一张在SKP购物购到拿不动的照片。
  “我不知道啊!俩人不是挺好的吗?怎么就离了呢?”项楠掩饰着心中升起的巨大八卦图问,这样的消息,常文天是怎么知道的?
  “唉,家家都有一本经,过日子这种事儿,怎么着都得念下去,到底是什么滋味儿,只能自己心知肚明了!”常文天似乎也不太了解细情,只是叹了口气接着说,“我呀,也离了,房子和孩子都归她了,属于净身出户!”
  听了他说的后边这句话,项楠有些语塞。不知道是该用关切的语气询问,还是该用市面上常见的套话安慰。就是在这时候,那台本田像是好莱坞电影里飞车追逐似的漂移到了这条小街上,终于来了,谈话似乎可以到此为止了。
  互道了再见之后,项楠打开后车门,还没等上车,就听见常文天说:“我加你微信吧!”项楠左手撑着车门移动了一下目光才说:“好,在同学的那个群里呢!找到加我就成……”
  两个人隔着车窗相视一笑,本田车就开走了。刚刚右拐,手里的电话就响了,是微信。项楠猜测,应该是常文天发过来的好友申请。打开一看,果然,自己猜对了。通过申请以后,常文天就发过来一条,只有四个字和一个小光头的笑脸。
  那四个字是:明天快乐!
  一时间项楠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看了看窗外光秃秃的树木枝丫才一下子猛醒了,明天是自己的生日。
  连项楠自己都忽略了,他竟然还记得!
  从前在一起那四年多的时间里,每年到了项楠的生日,常文天都会去离学校三公里外的蛋糕店买上一个小小的蛋糕和一只玫瑰花送给她。虽然每年都是固定的节目,可就当时来说,在项楠的心里却充满着期待。被在乎的人在乎,那种感觉非常美妙。也正是在第二年的生日那天,他们一起冒险品尝了那种特殊的潮湿滋味。
  攥着电话,一直到手机黑屏了,项楠都没有回复。汽车驶过万红路,马上就要到家了,她才在对话框里打出了“谢谢”两个字,也加上了一个光头小笑脸,犹豫一下还是按了发送键。
  在那个极短的过程中,项楠惊恐地察觉到,自己如止水般的心,竟然让常文天的那四个字,撩起了一丝微微荡漾着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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