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硫酸瓶（4）

　　7、提篮桥。
　　
　　判处无期徒刑？是的。
　　好！值得！是么？很不值得的呀……
　　不论怎样，小杨还是活着的。好！很好呀……我叫你活着，比死了——还难受的呀！
　　
　　“8431？”
　　“到！”
　　狱警叫着他的番号。
　　小虎走出监房。
　　“你的上诉，驳回。改判死刑。”
　　小虎望着铁窗，心满意足了？死——就死吧！这样活着，还是……对我来讲:死刑和无期，又有啥区别呢?反正自己的内心早就想死、死心，死定了，总归要死的。这回可好啦——心满意足了？如愿以偿了！就是怎么个死法？几时？在何处呀……
　　
　　其实，小虎是“视死如归”的?不是。他恐怕还没这么伟大吧？
　　“解甲归田”?不是。他也没当过兵，更没做过领导。
　　“我心依旧”？是的。这或许是有一定的依据、根据和距离的了。
　　监房内，四个看管的犯人，时不时地讨好他。让他多说话。
　　“兄弟们呢……我先走一步了!在那边，我给那（你们）留个好位置啊。”
　　四个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吱声。
　　四个人都庆幸自己的罪，轻呢……还敢再进来么?
　　要不咱也滚到“枪响”为止?哦——不要、不要，不要的啦!太可怕了……
　　
　　其实，自从上诉被驳回之后，小虎的心里头，不知何故:求生的欲望也就越来越强了。强到何种地步呢？有例为证：
　　每天的三顿饭，他是胃口大开。原本吃不下、睡不着的，这回心定了，也就是说：真正地“把心放下了”。
　　孩子呀……把心放宽、放下了，那么你还有啥事不能够克服、放不下呢？
　　是的。小虎都在想了……为啥？有的是时间啊！其实，那是不多的了……包括自己的生命。尽管生命只有一次？但是这一次——值了！
　　小虎都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么……还是？是男子汉不？是男子汉，就要：站直了，别趴下！好汉做事，好汉当么。好汉，就要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么……就要痛快、自在，活出个——人样来么!
　　小虎还让他们四人帮着锻炼身体。伸伸腿、弯弯腰等等。有时还要打打他们四人几下。“到了那边，也好强壮一些！不被他们所欺负啊……”
　　有那边么？那边是个啥样子呢？“他们”又是指谁呢？小虎是不知道的。也许等他真的去了那边以后，那么也就如此而已、真相大白了！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了呢?!小虎总是不停地是问自己……
　　有时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抬起头透过铁窗，望着外面的天空(其实是看不见的，都是密密麻麻的木板格子挡住的)：星光点点，月月如钩……有时，啥也看不见？
　　其实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看不见，或看不清的。
　　这时，小虎就会对他们四个人说：“你们睡吧！我绝对不会连累你们的。你们放心好啦!”
　　他们四人……敢么？有贼心、没贼胆啊！小虎一旦出点儿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那么他们四人，一个都“跑”不掉的，都要拿他们是问的！更何况是屁大的小事情了。可想而知：他们四个人的担子有多重啊……
　　当然，也有奖励的：待到圆满、顺利、如期地和保质保量地完成这项“特殊”的任务之后，那么他们四人的刑期，也就会得到相应地减少、减刑的了。反之亦然。
　　有时，小虎也想早一天：就这样结束的吧！省的“耗”在这里，实在是太难受、太煎熬了呢……谁耗得起呢？！“我这才是比死了……还难受呢！”
　　是啊……报复谁呢？报复来、报复去……最终报复的还是、都是你——自己的呀？！
　　
　　有时，小虎坐在地上（木板的），不吃不喝，整整一天一夜？这让他们四人，全都没了方向、慌了手脚？不论怎么劝、劝什么……最后他们四人都筋疲力尽、统统“倒”下去了。而小虎更加地有精神的了……
　　而有时，他是在挥舞着拳头，不停地在空中乱舞着……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念念有词的呀——
　　这样的日子，谁受的了呢？！倘若换成你我的话，一天都受不了啊！当然我也不会有那一天的。这一点，我还是有些个头脑的。
　　
　　一周过去了。是的。
　　一月也过去了。是的。
　　难道，还要在此过上一年不成?不会的。绝对不会的。那也肯定、绝对是——不可能的!
　　这天夜里，狱警过来问小虎:明天中午，你最想吃点儿啥呢?
　　四个人——面面相觑的呀……他们知道了:明天——该上路了!
　　但是，谁都不敢告诉他呀。
　　没啥，随便吧!要是有红烧肉吃，就好了!
　　好吧。你们四个也听好了:明天，你们也一起陪吃吃红烧肉了!
　　四个人听得来——直咽下口水的了……
　　但是，他们不敢想呢。莫非……我们也——正当他们还在愣神的时候，狱警又发话了:你们……一块都不要吃噢，全部给他!
　　说完，走了。
　　
　　“这是……啥意思呢?”
　　没有回答。
　　没人敢回答。
　　他们，是不知么?不是。
　　他们，是不告么?不是。
　　他们，是不敢么?是的。
　　他们四人都知道:一旦告诉小虎之后，那严重的后果就是……
　　他们怎敢“冒名顶替”和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呢?!
　　他们都是聪明人，都是明白人，都是智商极高之人，只不过用错了地方呀！都是——眼疾手快之人的呢……又都是——不是人的呢!
　　其实，小虎早就知道了。他怎么会不知呢？他也不说戆大、傻瓜呀……只不过是不想连累他们的啦!他怎么会不知道了呢?想当初关在一所时，大兴街早就听他们说起过了……是啊，他们都是怎么知道的呢?
　　8、公判会
　　某年某月的某天下午2点。万体馆。
　　小虎和其他15个死刑犯同在。由我们看押着小虎,老郭和老王分在左右。
　　了解到案情之后，我就问小虎：“你这是何苦呢？”
　　“有啥办法呢?今朝我才明白了啊!”小虎显得是那么的甚是无可奈何啊。
　　是啊……有啥办法呢?难道，这就是解决问题的最好的办法么?
　　其实不然，解决问题的办法，还有千万种啊……干啥非要走这条道呢?
　　“当时……那不是没有办法的呀……”小虎动情了。
　　“侬看:我对伊有多好呢?还有我爷娘。阿拉爷娘，将自家的房子让出来给我做结婚用。兄弟姐妹意见可大了！当然那房子是旧一点，老一点，破一点，但是总比没有房子好吧、强吧?再讲了阿拉爷娘对伊又有多好呢?还没过门，就将‘老货’(指金戒子、金项链和金耳环)送给她。啥人晓得，伊是格（这）种人?!”
　　小虎停了停，又往下说下去了。
　　“侬讲讲看:伊要是勿谈、看不上我，或是勿登记，格（那）么早点讲啊!用勿（不）着对我格能嘎（这样子）呀……房子也装修好；家生也打好；还是我自家亲手打的格……”讲到这里，小虎实在讲不下去了，止不住的眼泪、流了下来……那么，他都想到了啥呢？
　　是“鳄鱼泪”么？
　　“还有，勿（不）谈，勿（不）登记，勿（不）结婚，勿（不）‘霍’……也没关系。但是侬要讲讲清爽啊……”
　　“‘霍’，是啥意?”我问他。
　　“霍啊，侬还勿（不）懂?侬是真格勿懂，还是假的勿懂?侬……成家了么?”
　　“成家了。”
　　“成家了，也勿懂?”小虎笑了。
　　是的。笑的是那么自在、那么的得意和那么的开心呀！对——我们就是要叫他开心点儿呀。尽量叫他多说话呀……这样，也好分散他的注意力了？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他如此开怀大笑了。恐怕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是啊……我们还有多少个第一次，又有多少个最后一次呢?！
　　是啊。再过、不到2个小时，我就再也看不到他的笑脸了。他也再不会笑和大笑了……这是多么的难得、难见和难觅啊?！
　　是啊。笑吧，笑吧，就让他多笑笑吧!这也算是——“笑对人生”么?
　　要知道:临终前，能如此开怀地大笑和心态，那是多么、多么的——最最难得呀？这也是不多见的啊!
　　
　　小虎还在不停地一个劲地笑我。
　　“我真的勿晓得么。请侬告诉我，好么?”
　　“真格？格么……侬一定要‘保密’呀!”在“保密”二字上，小虎加重了神秘兮兮的语气。随后，左顾右盼了一下。
　　“格么……侬过来，我告诉侬——”
　　我将头朝他左身旁，靠了靠。
　　“就是两个人，登了一道，困觉、戳X呀……晓得了伐!哈哈哈……”小虎贴近我的右耳边轻声地说，显得是那么的神秘？然后放声大笑了起来。引得其他被告人和法警们都朝我这里看了……
　　我也笑了。我的目的——达到了。我也很开心的。
　　“朋友……是勿（不）是该奖励我一下了呢?”小虎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做了个夹烟的动作。
　　“噢……对不起!我忘了。”
　　于是，我急忙将自己抽的白色的长支的“健牌”，给了他，点上。
　　他猛的吸了几口，久久不愿吐出来。为啥？我也不知道了。享受？过瘾？还是……几秒钟之后，徐徐地从他的两只鼻孔中慢慢地——冒了出来……
　　
　　这是什么感觉呢?我不知道。但是，看得出他在美美地享受呢！
　　“太可惜了……我还没‘霍’过呢……”转眼间，小虎就又回到了失落和茫然之间。
　　“要‘霍’做啥？这样不是最好么？”
　　“饱汉不知饿汉饥啊！”小虎吸了一口，又说。
　　“我找伊，又勿是为了‘霍’的喽！”
　　“那为啥呢？”
　　“实在是太气人了！”
　　接下来，小虎还讲了许多“内幕”。
　　但是，这仅仅是一面之词啊。我会信之么？权且信之吧。但是我有理由，不信之么？特别是临死之人？特别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的人……这便是：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呢！
　　再说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再骗我有何意义的呢？
　　再说了……他还会骗人的么？！他要是会骗人的话……就好啦！就不会到今天的了——
　　不过，我想：或多或少，他还是肯定是有一些个“避实就虚”、避重就轻的。那么这个“实”是啥？这个“虚”又是啥呢？那么，轻重的呢？
　　那么，这个“实”多？还是“虚”多呢？还是——轻于鸿毛、重于泰山的呢……
　　“现在想想……真是勿（不）值得啊……”小虎将烟头（烧到海棉头了）用左脚狠狠地踩了几下，转转、熄灭，又问我要去一支。
　　他倒不客气了？
　　此时，他还会客气么？
　　没问题的！只要他要抽、想抽和能抽得下，我都会、全部，尽量满足他的。
　　“临刑前，还能抽到烟、特别是侬的烟，我是没有想到的啊……”小虎又恢复了平静。
　　但是，他的内心也是平静的么？
　　“侬晓得伐，我是先判无期的。勿晓得哪能桩事体（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改判死刑了？侬能告诉我么?”
　　“这个么……我也就不知道啊!”
　　这个……我能不知道么？这个……我能告诉他么?不要说，我真的不知道，就是我真的知道的话，我也不会、绝对不会、不能告诉他的。这是纪律。这是绝密文件啊！告诉他之后，会是怎样的情况呢?这对他有益处么？有用么?有利么等等。恐怕:百害而无一利啊!有许多事情，知道了还是不知道的——最好呀！小虎正是。
　　其实，我是或多或少，还是知道一些些个内幕的了。但是这是个“绝密文件”啊……其实明眼人、聪明人和明白人，一眼便知也！
　　
　　验明正身，开始了。
　　我将小虎带了过去。
　　
　　“有啥遗言么?”法官问他。
　　“有。能不能见我爷娘一面？”
　　“现在不行。有啥话你可以讲的。我们负责帮你记下，然后交给他们。你说吧!”
　　“我对勿（不）起伊拉（他们）……”话一出口，小虎就放声大哭起来。
　　这也是我始料未及的。堂堂七尺男儿，刚才还是同我开玩笑?判若两人?我忙劝他，不要这样。抓紧时间，好好想想。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的表白机会了。
　　这也许是你、最后一次尽——“孝心”了!
　　他，终于止住了。
　　
　　看起来，我对他的心理攻势，还算是成功的？
　　“告诉阿拉兄弟姐妹，对爷娘，要好一些!还是把钱赔给小杨吧!是我对勿起伊（她）……”小虎又哭了。
　　这一下，我真的看清了:小虎对小杨，那可是真心的。爱，超过了——一切!
　　
　　爱，就一个字？
　　这个，装是装不出来的。
　　回到休息室，我又给小虎点上一支。
　　休息室里，烟雾弥漫着、窒息着……几乎到了看不清对方的“境地”。
　　“侬，真个是大好人呢!”小虎似乎还没恢复过来。
　　“谢谢侬一家门!我可没这么好啊!”
　　“真的。迭（这）个是我的真心话!阿拉非亲非故的，又无恩恩怨怨，临刑前还能遇见侬，真是我的‘造化’福分啊!”
　　“我对任何人都是这样尊重的。你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被告、罪犯和死刑犯呢……你想过没有:你为啥会走上犯罪道路呢?”
　　“我太冲动了!”
　　“是的。但是也不全对啊。冲动，就要付出代价的。你的代价，太沉重、沉痛、沉醉了!你想过没有:你的父老兄弟呢?你的厂里呢？你的师傅师兄师弟徒弟的呢……你的影响，是有形？还是无形的呢?还有你对他们的打击，是有形?还是无形的呢?侬走了，还有啥痛苦么？但是你留给他们的呢——”
　　许久。
　　“这个……我到是从来就没有想过的啊……”
　　“要是你想过了，你会有今天么?因此你不能怪小杨了！怪谁呢?谁也不要、不能怪；要怪，只能、全部都怪你自己啊……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样子呢?”
　　其实，我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啊！
　　“老阿哥!侬讲太好啦……真的。可惜我认得侬太晚了……否则我勿会到今朝了！当然没今朝，我也勿会认得侬啊!”
　　小虎甚是激动，转过身(我们已将他反铐起来)伸出右手来，主动与我握手。我知道这也是真心的。他还有何求呢?
　　我这是同他第一次握手。这也是最后一次握手。我也没有理由不同他握手的呀……我全部、统统地都满足了他的要求。
　　我到今天为止，始终搞究不清:人生有多少个“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的呢?!
　　
　　接下来的程序是:带着小虎上“法庭”(会场)，审判长宣读“裁定书”，押上囚车，直奔“梅龙”刑场了……
　　这以后，说话的机会，也就不多、没有了，也就说不上话、也听不进去的了。
　　我们都要走程序的。我们都要把程序走完的。等我们把程序都走完了……那么，我们也就完工了。任务才算——完成了？！
　　在休息室门口，我还看到了晚上的节目单:有歌舞，有独唱，还有马季和姜昆的相声呢……
　　“咱们留下来算了!”
　　也不知是谁，这么叫了一句。
　　是啊。我们能留下来么?小虎能留下来呢?他们都能留下来么?
　　我们要是能留下来——那就好了！
　　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