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这些天来,程天纯总是想起他和锦儿在一起的日子。他以前经常想象的，从童话般的故事中重新回到平凡的生活,现在他体会到了。今后，只有在小说中去寻找曾经的感悟和记忆了，他会把没有完成的小说继续写下去，他已经静下心来继续写作了。虽然，程天纯有时会把锦儿的照片和视频拿出来看，但他还是可以做到以欣赏的角度去回忆。
　　“快到最高的地方去！”这次不像是耳语，但程天纯仍无法判断声音来源的方向。他踩着金属阶梯快速攀登着,一道天桥横在他的上方，他向着四周望去：这儿刚离开地面，却已让人感到悬在空中的神奇。
　　“程公子！”锦儿跑了过来，她一身芙蓉黄的长裙，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她双臂弯曲着，挽着一条粉红色的披帛。
　　锦儿踩着阶梯快速向上跑动，双臂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只是双肩随着跑动微微前后摆动着。粉红色的丝带在脑后打了个折，从发结引出的两条丝带伴着瀑布般的黑发垂到腰际。
　　程天纯来不及细想，紧跟着锦儿向上攀登着，经过了阶梯的几个弯折，锦儿终于到达了那座天桥。
　　程天纯随即也上了天桥。他才发现，这里的高度不会超出十层楼。
　　锦儿拖着长裙在天桥的中段站住了，她在这个位置像是站在一个山峰上。
　　程天纯渐渐靠近锦儿，锦儿却凝视着远处。从这里望去，错落的楼房像是一条峡谷，直至远处那一块蓝色的天空。
　　“真美！”锦儿像是赞叹的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程天纯听。
　　程天纯望了眼侧方，参差的楼房把纵深推到了看不清的远方；再看下方，大片的绿地在楼基处蜿蜒着。
　　锦儿的视线很快向着程天纯转了过来：“好美！”
　　程天纯注视着锦儿的眸子，那里面有动情的泪水。
　　“你终于爱上这里了！”程天纯深情地说。
　　“嗯！”锦儿笑了。
　　
　　“你看那里！”锦儿转过身，用手指着。她手腕下的衣祛在微风吹拂下飘动着。
　　程天纯转过身，远处，一片唐代的殿宇在树荫的环抱中。
　　“我不回去了。永远留在这个城市！”
　　梦境与醒来的分界线竟连接得如此平滑，像是刚从真实的意境中回来。可他的激动却短暂地出奇，他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童话已经结束，不应该再做这样的梦了。”他这样想着。可直到半个月后，当他处于临睡前的朦胧状态，这个梦还会出现在眼前。
　　
　　程天纯驾车向着“唐韵公园”驶去。
　　“唐韵公园”是他第一次遇见锦儿的地方，那里已经和锦儿紧紧联系在了一起。这条去“唐韵公园”的路让他有了新的感觉，幽静的林荫路就是去一个庄严的圣地。他知道，到了唐韵公园，肯定会有人去楼空的惆怅，但这种惆怅也许就是释怀的过程。
　　程天纯停好了车，快步走在那条笔直通向大殿的步道上。他抬头看着天空，天空充盈着下午的阳光。这样真好！可以在心里增加一分明媚。
　　
　　大殿向他迎了过来，他再次领略了殿宇的古朴、凝重，他甚至感到眼眶在湿润。他今天要好好感受大殿的恢宏。顺着阶梯一步步向上攀登的时候，他希望大殿里没有人，他不希望在这个时候有什么干扰。他要好好回忆曾经经历过的一切。锦儿在的时候，他仅来过几次，只有一次是锦儿不在场。他始终认为，来这里次数多了，大殿在自己的心目中就会失去最初的神圣。
　　他跨进正门，一眼就看到了大殿深处的那幅国画——《江山多娇》，这让他欣慰，这幅画应该永远在这里。他走到画前，仔细看着。有了和锦儿在一起的经历，特别是去了崖峰景区，最后登上双姝峰。他现在再看这幅画，有了更多的感受。他的视线慢慢在画的每一个细部停留着。
　　转身在这幅长卷前走动时，他的余光里又出现了绚丽的色彩。他侧过脸，一位古装的姑娘站在不远处，那一身的芙蓉红竟让他的心跳加快了。
　　姑娘正在注视着他。他要向她走过去，她已经朝他迎了过来。
　　程天纯定睛看着姑娘：“你是……”
　　姑娘答道：“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程天纯心中涌动着暖流：“这里原来有个唐锦儿，你认识吗？”
　　姑娘脸上挂着微笑：“不认识啊！我是刚刚分配来的。”
　　程天纯看着姑娘秀丽的脸腮：“那一定多才多艺了？”
　　“除了专业课程，我们还学过古典舞。”姑娘脸上的笑容像是平静的水面激起的微涟。
　　程天纯感慨道：“好！这样大殿就不会冷清了。”
　　姑娘看着程天纯，眼神一直是认真的。程天纯想了一下说：“你能陪我到护栏那里去看看吗？”
　　姑娘伴着程天纯朝大门外走去，她双臂挽着粉红色披帛。
　　程天纯看着大门外的汉白玉护栏，恍惚中觉得锦儿站在那里。
　　“你会一直在这里工作吗？”程天纯看着姑娘娇嫩的脸腮。
　　姑娘看了眼大殿下方的景色，转过脸来看着程天纯：“不会的，因为我扮演的是唐代的少女。”
　　“噢……”程天纯点头道。
　　下阶梯前，程天纯回过头去看着姑娘，她身上的大唐仪态驱走了他心中的惆怅。
　　回到家，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的地板发呆。
　　舒帧走过来，看着他，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儿才问：“你去哪了？”
　　程天纯并没有回避舒帧的目光：“我去‘唐韵公园了’。”
　　舒帧看着阳台：“我也想去一趟，这丫头走了以后，还真挺想她的！”
　　程天纯的目光和舒帧对视了一下：“故事已经结束了。”
　　舒帧看程天纯的眼神更温和了。
　　程天纯双臂交叉着，看着自己的前方：“我就想知道锦儿现在在哪里工作，她的归宿。”
　　舒帧想了一下：“你可以去问一下施剑兰！”
　　程天纯把头慢慢向着两边摇了一下。
　　
　　程天纯一连几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他知道锦儿离开之后，再和她联系不妥当，毕竟故事已经结束了。他只是想知道锦儿今后在哪里工作，那里就是她的归宿。
　　他在舒帧面前也不回避思考的表情了。他知道，舒帧完全可以推测出他的真实想法，他也不会让舒帧帮他分析。他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索着锦儿在他脑海中留下的每一个细节。
　　程天纯踏上水上观光艇。这些日子确实让他感到疲惫，他要在游艇的椅背上好好放松一下。游艇在江上缓缓前行，程天纯的目光在两岸那些楼群上扫着。他还是第一次乘坐游艇在市区游览，视角的变换，竟使得熟悉的城市有了新的感觉。
　　那些高耸的楼房只有在江流转弯处才让人真正感到高度，仿佛在这个位置上楼房离江岸更近了。
　　程天纯仔细端详着迎面而来的大楼，他的视线从大楼顶部慢慢向下移动着。他觉得有些困倦，把椅背的头枕往后扳了一下，头部斜靠在头枕上，恍恍惚惚看到锦儿在一座大楼的窗户上向他招手，她的白衬衣把窗户映得洁净、透亮。那个窗户高高的，可他却不觉得远。
　　他睁开眼睛，才知道刚刚只是打了一个盹儿。那幢高楼已经被游艇甩到后面了。短暂的瞌睡让他豁然开朗：锦儿最后的登山，就是为了在高空工作做准备的，还有她特别喜欢在高处欣赏风景。
　　游艇出了江口，程天纯望着江岸，这里是那场“海战”的出发地，他眼眶中涌出了泪水。
　　游艇在宽阔的江面上掉了个头，开始返航，渐渐进入市区的水域。程天纯现在可以观察另一侧的江岸景致了，远处，一簇深色的高层建筑，那是他和锦儿去过的超高楼群。他的视线穿过上千米的空间，落在最显眼的几幢高楼上。他分辨不出哪一幢是他带着锦儿上去的高楼。
　　就在此刻，工业游乐园进入了他的思绪。
　　程天纯待游艇靠岸后，快速进了地铁站。几经辗转，他来到工业游乐园。他现在已经上到金属建筑群的高处。他站在一道天桥上望着整个工业园的建筑，他并没有和锦儿来过这里，可已经很难和真实的记忆分别开了。
　　这里的一切和他在小说里描绘的并不完全一样。当他准备转身时，小说中那座空中的铁塔映入了他的眼帘。当谭盈潭问锦儿，在上面那间小屋子里一个人工作会不会感到孤独，锦儿竟说不会。他现在不认为这是他随意构想的情节，他相信锦儿就应该是这样的。
　　随着他朝金属建筑群底部下降的时候，他愈发坚信自己的判断：锦儿今后一定是在某个孤独的高处默默地工作。
　　离开工业游乐园之前，他望了眼不远处的那座地铁站。
　　在回家的地铁车厢里，“谷盾”两个字，朝着他飘了过来，这两个字越来越大，直到立在他眼前。
　　对了！谷盾从那次“海战”之后，当然是不会再去智能研发中心。作为一个热爱科学的青年，他绝不可能不再关心智能科学方面的信息。他凭着直觉，谷盾极有可能知道锦儿的去处。
　　他后悔上次海战之后在帆船上，因为自己复杂的心情，没有向谷盾索要他的个人信息。几秒钟后，他嘴角挂上了微笑。在那座地铁站的标题下，他很快找到了谷盾的简历。
　　下个休息日的到来对程天纯来讲竟是这样的漫长。
　　程天纯驾车在车道上，根据导航的指示，前方就是谷盾工作室的所在地了。他望着那座灰蓝色的大厦，大厦并不在沿街的位置上，相邻的几座大厦烘托出建筑间的纵深感。
　　程天纯在一个弯口把车引向目标的方向。他事先并没有与谷盾联系过，他觉得突然出现在谷盾面前，更能够产生惊喜。车子到了大厦脚下，程天纯把车在地下室停好。他在高层的走廊里很快找到谷盾的工作室。他看了一下门牌号，按下了门铃。
　　“请进！”这熟悉的声音，让程天纯的思维触碰到了那场难忘的海战。
　　程天纯推开门，只见谷盾坐在一张核桃色的塑压椅子上，望着落地窗外的远景。
　　谷盾回过头来看了程天纯一眼，显然是没有认出他：“你在椅子上稍坐一会儿。”
　　程天纯没有坐下。他环视了一下房间，被墙上的一幅画吸引住了：暗色调的背景下，古帆船上，一位身着铠甲的少女跪在甲板上，她眼中充满泪水，她的身边仰卧着一位武士。远处是数不清的战船和火光。
　　海战，浮现在程天纯的眼前。正是这场景让他曾经落泪。
　　谷盾朝他走过来了，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程天纯旁边。
　　程天纯转过身去，谷盾的眼神中立刻出现了惊喜。
　　他向程天纯伸出手：“原来是你！”
　　程天纯的手和谷盾的手握在了一起。
　　谷盾的眼神中看得出感激：“我总有一种预感，你迟早会来的。”
　　程天纯“嗯”了一声，继而转过头去再看墙上的那幅画。
　　“是你画的吗？”
　　谷盾看着画：“嗯，计算机制作的。”
　　程天纯感慨道：“当时我掉泪了！”
　　“谢谢！”谷盾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这幅画的故事。”
　　
　　程天纯凝视着谷盾。他知道，谷盾这句话或许需要时间去理解。
　　谷盾拖过来一把胡桃色的塑压椅子：“坐吧！”
　　程天纯坐了下来，看着谷盾的眼睛。
　　谷盾也坐下来之后，他和程天纯对视了一下，侧过头去再看了一眼这幅画：“这是我这一生最喜欢的作品，我会永远保存。有她真心为我流泪，想起来挺温暖的，真的！”
　　程天纯没有说话，他只是深情地点了下头。他转过头去，一张台子上的一艘帆船模型吸引了他，他站起身来到台子前。
　　程天纯完全被帆船模型的精致吸引了。他细细地看着船甲板上的拼接木板、舱室、风帆上的细绳。当时返航的情景在他眼前闪了一下。
　　他把微曲的身子挺直起来，转过头看着谷盾。
　　谷盾的视线也落在了模型上：“还记得在帆船上，我说过的话吗？我永远也不可能再出现在锦儿面前了。”
　　程天纯看着站在跟前的谷盾，竟觉得有几分感动和凄楚
　　“当然记得，海战对于我也是刻骨铭心的！”他沉默了一会儿，“我猜想，你应该知道锦儿的去处。”
　　谷盾像是第一次遇到了一位可以倾述的朋友：“是啊！我是永远不能再见到她了。可我一直在关注她的所有信息。”
　　
　　程天纯：“我就是还想再见唐锦儿一次。”
　　谷盾打量着程天纯：“你为什么不去问施剑兰呢？”
　　程天纯看了眼自己的脚下：“锦儿离开的那几天，我知道施主任要去国外考察一段时间。还有就是，锦儿在我家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再去找她是不是不太合适？”
　　谷盾笑了：“你都说了，就是想再见她一次。有什么不合适的。”
　　程天纯突然发现谷盾比他想象的要成熟多了，他此刻更觉得谷盾和自己笔下的谭盈潭竟如此相似。他在见到现在的谷盾之前，潭盈潭始终没有一个高度清晰的形象在脑海中。面前的谷盾意外帮他完成了谭盈潭在心目中的造型。
　　谷盾看了程天纯一眼后朝着落地窗走去。程天纯随着谷盾来到大玻璃前。视野中是参差的楼房，在大片的楼群后面，隐约看得出有一簇高耸的楼房，这对于程天纯来说是太熟悉了。谷盾的视线没有停留，继续扫着远方，像是在寻找自己心目中的景物。最后，他转过脸来，平静地看着程天纯：“锦儿今后将在高处工作。”
　　程天纯的视线在谷盾的眉宇间探寻着：“告别了大唐文化。”
　　谷盾像是在安慰程天纯：“应该说是开始了新的工作。大唐的这一段不会消失的。”
　　程天纯的视线再次固定在远方，像是不忍心移开。
　　谷盾显然是看出了程天纯的心思：“我们这座数百平方公里的城市，难免有些建筑对我们来说不是很熟悉的。这里看不到唐锦儿上班的地方。”
　　程天纯报以会意的眼神，他看了眼另一个台子上几个民族风格的建筑模型：“学历史的，在建筑的理论上已经走得很深了。”。
　　“不是啊！我只是随便玩一下的。我现在的工作就是挖掘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文化精髓，我再加以提升和延展。”谷盾的笑容似乎有点腼腆，程天纯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孩子气。
　　
　　尾声
　　
　　地铁站很安静，寥寥几个上下车的乘客衬出了车站洁净中的典雅。车站的造型很特别，在离开站台的一段距离后，竟有一间敞开的休息室。两扇大窗户上挂着半开的淡湖蓝落地窗帘，从这里可以远眺城区的市容。但细看时，才发现市区和这里像是隔开了时空，仿佛是远观的另一座城市。这里是地面高架站，程天纯不由得想起工业游乐园的那个地铁站。他坐在长椅上，从这里可以看到窗外的树荫。他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好像没有在这个站下来过，可这个车站对于他却没有陌生感。
　　锦儿终于出现在这层的进口。她那身浅灰蓝的工作大褂在腰间有一个稍稍扎紧的束带。程天纯从锦儿脸部的正面就看得出她扎着发髻。锦儿的微笑依旧是淡淡的，程天纯却在搜寻她古装的记忆。
　　“刚到啊？”锦儿问道，身子轻轻在程天纯旁边坐了下来。
　　“嗯！这里的环境真好！”程天纯向着锦儿微微侧过身子。
　　锦儿没有说话，大眼睛看着程天纯。
　　“在这里习惯了吗？”程天纯问道。
　　锦儿像是已经在等程天纯这句话：“习惯的，挺好的！”
　　程天纯想了一下，问道：“高塔在什么方位？”
　　锦儿手指着窗户方向：“就在这里啊！”
　　程天纯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在这个距离上看，塔基显得有点粗，他抬头朝上望去，才感到细长的塔身让人晕眩。
　　他仿佛看到了锦儿一个人在房间里工作的情形。工作间隙，她依在环形的大窗户前欣赏着城区和郊区分界处的景色。“这儿不是她的归宿，而是新的起点！”泪水已经涌出，他稍稍平静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
　　“你去工作吧！”他温和地看着锦儿。
　　“嗯。”锦儿站起身来。她走到进口处，转过身来看着他。
　　他举起手臂微微摇摆着，在心里说：“再见了！锦儿。”
　　地铁列车朝着市区方向驶去，微微弯曲的轨道使得高塔完全展现在程天纯眼前：美丽的塔身像是少女，她的底部被绿葱葱的树木遮挡着，更显出浅灰蓝塔身的亮色与明媚。天空是那样的湛蓝，视野在通透中可以看得很远很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