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集：在蜀山监狱

　　第二天早上七八点钟，郑小隐再亲自来审问，打手放下肖东时，见肖东脸色灰白，眼睛紧闭，似乎已经没了气了。打手扯下绳子，让她躺在水泥地上，到她鼻子底下用手试试感到微微还有点气。打手对郑小隐说：“好像还活的。”郑小隐走过来望着躺在地上的对肖东说：“打个半死一夜没吃没喝还活着，你够厉害呀。毕竟是你年轻，生命力枉盛呀。肖东，草生一秋，人活一生，一生也就眼睛一眨工夫，你何必对自己这样过不去呢？共产党大部队早到北方去了，他们不要你了，把你们这些不会打仗的人扔在这里，你们却还死死地在这里替他们苦撑着，你们真是傻呀！你只要把这里还多少党员、都有些什么人讲出来，这对你没有一点损失，你何苦不说？若再不肯说，我还要打你！”
　　肖东听了声音沙哑地愤怒地说：“你造谣！你们……国民党……在北方已经被我们解放军打得一败涂地……解放大军都快打过长江来了……把你们统统……消灭掉！你们的末日……快到了，撑不了——几天了！我们留下来的……共产党员就是要和你们斗争到底！你能……消灭我的肉体……却消灭不了我精神……你把我打死也甭想——从我嘴里……得到一个字！”
　　郑小隐大声地说：“你快死了还嘴硬。北方是北方，这里是南方，南方现在还是我们国民党掌权。今天你落到我手里，你甭想过我这一关！你再好好地去想一想，你想通了随时随地告诉我。你要顽固到底，我只有送你回老家了。我老实告诉你，在我这绥靖公署被我处死的共产党已不下三百人，你要再坚持不说，那我明天也只有送你和他们一道上西天去了。”但是郑小隐尽管这样说，却不敢这样做，因为她是个共产党县区级干部，轻易把她弄死断了线索是不好向上级交代的，只得把她投进监狱里关起来。这监狱就是绥靖公署的监狱。
　　
　　绥靖公署的监狱。白天。
　　绥靖公署的监狱真是个非人住的地方。他们把肖东等六个人关在一间伸手不见五指又黑又潮的牢房；遇到雨天，外面下小雨，里面下大雨，外面下大雨，里面发水灾。因为这间房间是全监狱地势最低的地方，下起雨来别地方的雨水也倒流到这间屋里。他们就在水里走来走去，床铺都被浸湿了没法睡觉。屋里放着一只便桶，那只大便桶还放在肖东的床头。犯人们来到她床边哗哗地拉大小便，粪便冲起来更是臭气冲天，臭得她头昏脑涨。人人身上长满虱子。肖东也很快被虱子袭击，咬得她奇痒无比，抓得浑身是血。
　　晚上在牢房里吊着一只小煤油灯，大家便围着灯捉虱子。每天只给他们吃两碗糙米饭，上午一碗；下午一碗。不要说菜，连一碗汤都没有，一杯开水都没有，人人都又饥又渴。又没水洗脸，个个都又瘦又黑。
　　肖东既然被捕了，也就下决心准备牺牲。这时候她常想起鄞江区委书记、年仅20岁的李敏被绑在樟村街上，被敌人连刺十七刀还大骂国民党。梅园区委书记陈晓云被郭青白逮捕，郭青白要她为他们做事，她坚决不从；她不投降郭青白要杀她时，她迎着刺刀扑上去。西郊路的四明特派员联络站冯和兰老师被捕后，国民党军统特务对她刑讯时施尽了各种刑罚，她终不低头。她夫家托国民党南京司法部来保她叫她写一张自首书，她宁可牺牲就是不写一字。肖东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李敏、陈晓云和冯和兰烈士她们面对强敌，能这样坚强，坚持自己对共产党的信仰，不受半点污染，她们是我的榜样！现在她也经受了绥靖指挥中心残忍的郑小隐凶毒的各种刑罚，她经受了血肉的考验。他们还想对她怎么样呢？她顽强地等待着敌人对她新的考验。坚持以李敏、陈晓云、冯和兰烈士为榜样，不愧做她们的战友。
　　
　　绥靖公署。白天。
　　郑小隐坐绥靖指挥部办公室里感到烦恼，肖东这个女共产党，这样坚硬，使尽刑罚不说一字。按郑小隐平常的脾气早把她杀了，但是他知道肖东不是一般的共产党员，她是个共党上虞县委委员、虞东区委书记，又弄不出什么口供，把她随便杀了是要被上司处罚的，所以他也只得交给上级监狱去处理了。八月里肖东被转到了蜀山监狱。也就是说她又“升级”了，来到了省里的关押政治犯监狱。
　　
　　蜀山监狱。白天。
　　肖东被转到蜀山监狱。这是属于军统和浙江省保安司令部管的省重点监狱。
　　一来到蜀山监狱，军统特务就对她进行了审讯。他们也和郑小隐一样，来了叫她老老实实地交代她所知道的上虞党组织的情况和她部下共产党员的名单。肖东坚持一字不说，他们只好仍让她关在监狱里。
　　听老狱友说，蜀山是浙江省最高级的监狱了。肖东坐在蜀山监狱铺着一些稻草的地上，想着自己来到这个监狱是必死无疑的了。她抚摸着浑身伤痛越想起党培养她的恩情、党给她的温暖，越更加热爱党。
　　她想起自己一个高小未毕业的学生，先是党把她送到小教训练班培训；然后让她到西郑小学教书，成了一个小学老师；后来又让她打进国民党部队，使她成了一个报务员，掌握了国民党部队的大量秘密，为当时的四明山浙东游击纵队送了许多有助于抗战的情报……
　　在国民党部队里，因暴露了身份夏法枝要把她送军法处时，党又立即把她转移到上虞。从此以后，她就在百官和余姚线上来来往往为地下党传递情报。她到了什么地方，同志都热情地接待她、关怀她。她想起林雪，想起卢桂珠和她的姐姐，她们真像她的姐妹一样：对她是那么地亲近和体贴，给她睡好的床铺；给她吃好的东西，对她是那样的热情周到，真和她的亲人一样。自己住在她们家里，就像是住在自己家里一样。她还想起了周巷的黄大娘，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给她五斤茶叶让她挑酱油担生活。有次天热她在街上挑酱油担中暑了昏倒在街上，当地的乡亲们，把她接到家中，又给她吃药，又给她刮痧，让她好好地睡在乡亲们家里，醒来还给她喝绿豆汤；像她的亲人一样，老百姓对她就这样好。她更想到朱之光书记，在她失去组织关系后，朱之光夜里到瑞岭岗上来找她，亲切地对她进行慰问；并授于重要任务；有什么问题找他，他总是尽可能给予解决。现在不幸落在敌人手里，敌人要把她打死那样地打她，叫她交代虞东地区的党组织和她的上级机关和上级领导在哪里，她怎么能出卖她的同志、出卖她的兄弟姐妹、出卖党的组织、告诉敌人地下党在哪里、四明山的领导在哪里？这样自己就可以出去了，她能那样做吗？出卖这些同志等于出卖她的兄弟姐妹，出卖党组织等于出卖她的父母、出卖她的灵魂。她能把父母出卖吗？能把姐妹出卖吗？她能把自己的灵魂出卖吗？那样做还是人吗？李敏、陈晓云、冯和兰烈士在敌人面前是怎么做的？在敌人逼她们交代自己属下的党员交代党组织时，她们一句话也不说宁可牺牲也一字不说。她前面的姐妹、前面的烈士已经这样做了，她义无反顾地也应该这样做。
　　她现在更加怀念党。“七一”快到了，肖东她想绣一面党旗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亲爱的妈妈”。肖东到处找针线和布料。问难友：“你们可有针线？”难友摇摇头：“我们急急地被抓进来，总想关几天后就能让我们出去的，哪想关着我们不放，长日住在这里呀。”
　　肖东想想也是，自己不也这样嘛。她在联络站时什么都有，可是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最后她东找西找地找到半截铅笔和一张纸片。她只能用这短短的铅笔和半张纸片给上级党组织写一封信了。虽然字写得淡淡的但还能看得出。她在信中写道：
　　“亲爱的妈妈：我一切都好，请你一千个放心，一万个放心！我一定为妈妈争气！决不辜负你对我的培育之恩……现在有人要我告诉您在哪里，我决不会告诉他们半点妈妈的行踪——他们要害妈妈，我不说他们就打我骂我，他们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会告诉他们一个字的。我要永远捍卫妈妈的健康永远捍卫妈妈安全！捍卫妈妈永远不被坏人知晓和欺侮……
　　肖东把用铅笔写的那片纸片严肃地交给难友姚绍南，对她说：“阿南，我的案子重，我想我为党献身的日子不远了；你的政治身份没有暴露，仍有出去的希望。你出去后，请一定设法把我的这封信交给我的上级党组织。”
　　姚绍南接过这封信——那张小小的纸片，她把它折了几折，变成一块小纸头珍贵地藏到自己贴身布衫袋里，并郑重地向肖东保证：“阿菊，你放心，我一定要想方设法把你的这封信送到你的上级党组织手里。”
　　
　　南山。白天。
　　在南山，朱之光接到姚绍南转给他的肖东的信十分感动，想到肖东与党组织失去联络之后，挑着酱油担到处卖酱油打听党组织的情形；想到她夜里独自一人冒险到瑞岭岗找到他时的激动情景；想到她任虞东区委书记后到烂水田村等各乡各村奔来碌去地整顿党组织的情形；想到他生病时冒险陪他到宁波看病在她家里休养看病的情形；想到在她家里休养时，在她家里的这些日子，她每天上上下下地和她和她父母一起为他端水提饭热情地招待他的情形；还想到在形势十分紧张的时候，国民党到处要抓他，肖东和她的爸爸董开颜冒着生命危险牵着大水牛把他送回革命根据的情形……
　　肖东是个多么热情的人啊！是对革命多么坚定的人啊！可如今她被敌人抓去关在监狱里。他把这封信翻来复去地看了多遍。
　　他决心要把她救出来。他想到派人去劫狱，但是国民党蜀山监狱是国民党省里关押政治犯的重要监狱，有浙江保安队几百个士兵待在那里，围得密密层层，靠武工队几十个人无法进去。又想用其他办法把肖东保出来，可是一时又想不出用什么办法能保她出来。因为肖东在上虞名气大，敌人早就对她注目了。朱之光在外面只能干着急。又想到她被捕时天气暖和此刻已是秋天了，她在狱中仍穿着夏天薄薄的衣裳。天气要渐渐冷了，朱之光就想办法叫人用厚实的余姚布做了一套夹衣送进去让她在监狱中暖和一点。朱之光把这套衣服做好叫卢桂珠送到蜀山监狱去。
　　
　　蜀山监狱门前。白天。
　　卢桂珠来到，对狱警察说：“我要看一看董阿菊。”
　　狱警问她：“你是她什么人？”
　　卢桂珠说：“我是她的表妹。我听说我的表姐不知为什么事关在你们监狱里，我来看看我的表姐。”
　　狱警看看卢桂珠手上带着一个袋子，包着鼓囊囊的东西问：“这是什么东西？监狱里是不能随便送东西进去的。”
　　她把包袱解开让狱警看：“这是一套夹衣，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她进来时穿着薄薄的单衣，现在天渐渐冷起来，我送一套厚一些的余姚布衣服来。”
　　狱警看了看翻了翻，见没有其他别东西就是一套用双层余姚布做的余姚布衣服，就说：“拿进去吧。”
　　
　　蜀山监狱内。白天。
　　
　　同狱警指导着卢桂珠来到黑暗的监狱中，叫声：“董阿菊，董阿菊……你在吗？”
　　在黑暗的监狱里，肖东受尽了折磨。受酷刑后皮肉腐烂、痛苦地躺在肮脏草堆上的肖东，听有人叫她，慢慢地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卢桂珠见肖东衣衫破碎、面容消瘦、浑身是伤，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卢桂珠看见肖东这个样子就哭了起来，她走近她赶快上去扶她：“啊哟，表姐，他们把你打成这个样了……这些人真没人性啊……”她一把抱住肖东，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说，“表姐，你受苦了……”
　　肖东亲切地拉着卢桂珠的手，有千言万语要向桂珠说，想问问她工作情况，想问问她现在武工队的情况，但是狱警站在一旁，无法说。看桂珠哭得伤心，她抚着卢桂珠的手说：“表妹，没有什么，革命是要流血的。我相信我死后，会有千万个人起来替我报仇。我的血不会白流的。”
　　卢桂珠流着泪，打开带来的包袱，拿出一套余姚布做的新衣裤来说：“表姐，秋天到了，天气逐渐要冷了，妈妈给你做一套厚一些的余姚布衣服来。你就穿上这套新衣服。会暖和一些。”
　　肖东知道卢桂珠说的妈妈就是党组织。在黑暗的监狱里她抱起那套余姚布做的新衣裤，感动得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肖东手捧新衣裤，想到党对她这样关怀，心窝暖烘烘的，她感激得流下泪来。
　　这时狱警催着说：“时间到了，走吧！”卢桂珠只得留恋地望望肖东走出来。临行卢桂珠悄悄地塞给肖东一张纸条，这是朱之光给她的一封信。卢桂珠望着肖东擦擦眼泪就走了。
　　
　　蜀山监狱。夜晚。
　　肖东在暗沉沉的路灯下，正在展开纸头看信。这封信是朱之光写给她的。
　　信中说：“肖东你是好样的，我们已经听说了你在敌人的监狱中什么也没有说，保护了党的秘密，保护了党组织和同志们的安全。你是个坚强的革命战士！同志们不会忘记你的。中国革命快胜利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北方各路野战军正在向国民党的反动派军队全线反击；各路野战军势如破竹，打得国民党军队一败涂地；华北和东北大部分地区已经解放，解放全中国已近在眼前。”他还鼓励肖东一定要在狱中与国民党反动派坚持斗争到底。他说，“不久你就可以重见光明，回到革命队伍中来，回到人民怀抱中来。”
　　肖东顿时精神焕发，喜气洋洋，兴奋地说：“天快要亮了，党和人民胜利了。”
　　肖东穿上“妈妈”送来的新做的芝麻色衣裤，看过信中的内容，满怀激情浑身是胆，忍着重刑后的疼痛，扳着牢狱的栅栏，对看守的敌军士兵宣传革命形势，要他们赶快放下武器，回家去重做新人，迎接解放。
　　
　　蜀山监狱。白天。
　　她看到国民党军官和特务就大骂：“蒋介石是罪魁祸首，你们是蒋介石的帮凶！你们死到临头了，还这样顽固不化地关押革命人们，你们这些杀爹杀娘的罪犯，全国解放后人民要杀你们的狗头！”
　　她毫无畏惧，在狱中引吭唱《国际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全世界的罪——人——团结起来——到明——天——
　　高声怒骂、大呼口号：
　　“蒋家皇朝末日就要到了！”
　　“跟随国民党反动派决没有好下场！”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
　　闹得大小特务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