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又是倒数第一（1、2）

　　（一）愤怒
　　白杨镇中学背靠大峰山。远远望去，几幢红顶白墙的楼房被夏日翠绿的背景衬托着，显得既宁静又自然，俨然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画。然而，当你走进校园，发现自己被一道高高的围墙包裹其中时，便产生出被羁押的感觉——不舒服。
　　校园有近一半是开挖山体建成的，所以在校园的西面和北面有高高的土坎。聪明的设计师，在西面的土坎上设计了一个豁口，再修一条有扶手的阶梯，拾级而上，就有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大峰山的峰顶。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设计呀！然而，却给陆校长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烦恼。因为孩子们总是千方百计地从这里逃出校园，去欣赏那美丽的风景，这无疑给他的封闭化管理带来巨大的挑战。他认为：对于像学校这样的机构来说，出入的门越少越好。这凭空整出来的小后门纯属多此一举，画蛇添足。唉——设计师就是设计师，只会在办公室画画图纸，哪里知道如今的学生是多么的难管呀！说什么这是安全通道！一旦突发洪水，全校师生可以从这里上山。这设计师的脑子岂不就是缺根弦儿吗？那么大的洪水多少年才能遇上一次，简直是杞人忧天。于是，他下令：凡是从这里溜出校园的学生，一旦逮住，就要给其所在的班级扣五分，并相应扣除班主任当月所得的奖金。这一招果然见效，这股“歪风”很快就给刹住了。后来，他索性下令，用砖将这道小门封死，一切都完事大吉了。
　　当然了，给陆校长带来烦恼的可不全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来这里当校长已经五年了。当年，他是怀着野心和梦想而来的，他曾在心里发过誓：要把白杨镇中学建成全县最好的学校。要让全县的好学生都慕名而来。然而，现实的情况是：学校的教学成绩是每况愈下，而且，最近连续两年都是全县倒数第一，高分（500分）学生数是零。零就是“抹秃子”，偏偏自己就是“扒头顶”。于是，人们都在暗地里津津乐道：白杨镇中学肯定搞不好！校长是个秃子，教学成绩能不“抹秃子”吗？他甚至亲耳听到过有人将白杨镇中学称之为“白杨镇秃子中学”。还有更让他生气的是：外人嘲讽也就罢了，偏偏有些本校的教师也跟着起哄。只要中考成绩一公布，有个别教师就在背地幸灾乐祸地大声嚷嚷：“啊——今年咱学校又抹秃子啦！”陆校长恨得牙根儿都痒痒，真想上去咬死他们，可是又不能。哎——都怪自己的成绩不争气呀！总之，倒数第一的教学成绩，已成了他最大的，也是挥之不去的烦恼。
　　
　　七月二日，那是公布中考成绩的日子。今年的这一天终于来了。对于陆校长来说，这既是一个充满美好期待的日子，又是一个令人沮丧的日子。在过去的几年里，他的这一天的美好心情曾多次遭受过蹂躏，按理说他不应该有什么奢望了，然而，人类那种向往美好的本能再一次驱使他心存幻想。
　　“应该打翻身仗了。如果今年还考不好，那也太对不起我了吧！”吃完早饭，陆校长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默默地想。“别的不说，就凭我花的那些钱，今年也应该考好！钱哪有白花的！”
　　原来，当年的七年级为了招到优生，陆校长是花了钱的。他向学生家长承诺：凡是小考成绩在中心校排在前十名的学生，只要来白杨镇中学读书，不但可以获得国家的贫困补助，而且每人还能得到二千元的奖学金。这在白杨镇中学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为此，陆校长花了两万多元呀。当然招到了十多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有了这么多的好学生难道还考不好吗？除了在学生这方面投资巨大外，在教师这方面，陆校长对每一名教师都精挑细选，可以说，教这届学生的教师都是精英中精英呀。如此说来，还有什么理由再考不好呢？
　　陆校长就是怀着这样的美好期待在等，等待着于主任从县教育局将中考成绩带回来。往年，他都是在前一天晚上就给教育局的个别领导打电话，询问成绩。可是连续的倒数第一让他颜面扫地，还询问什么成绩呀！那岂不是自取其辱嘛。
　　
　　刚下第二节课，于主任就从县教育局坐出租车回来了。进了校园，中考成绩单还拿在他的手上而不是放在公文包里，说明一路上他一直在看学生的成绩。院子里有几个教师和他打招呼，他也顾不上或者是没有心情搭理。他径直上楼去了校长的办公室。
　　一看到垂头丧气的于主任进来了，陆校长就知道大事不好。所以，他也没有说话，而是不动声色地喝着水。于主任嘬了嘬牙花子，一脸痛苦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成绩更糟了。”他见校长不说话，又补充说：“最高分还不到480呢，才479。”
　　“啥？才479！”陆校长忽地站了起来，手里的水杯差点摔在地上。他再也坐不住了，阴沉着脸在屋子里不停地来回走动。想到自己的勤奋、睿智、良苦用心以及所花的金钱，换来的却是这等惨不忍睹的成绩，他的心里在滴血。他再也不谦谦君子了，也不怕校园里的教师和学生们听到，他爆发了：“这叫他妈的什么成绩！一看这帮老师的德行我就知道考不好。平时一个个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其实他妈的狗屁能力都没有。”刚才他还认为这些教师是精英中的精英呢。“再说了，中考前一个星期就不上课了，这是谁批准的？让学生自学、自学，学生自学吗？自己教出来的学生什么样自己还不知道吗？自习课一没老师看着，就乱成一锅粥。这种学生还能自学？”陆校长严厉地看着于主任，好像把将要说的话忘了似的。过一会儿，似乎想了起来，说：“通知九年级教师，每人写一篇不低于三千字的‘认识’，然后，给他们开个会。”又补充说：“‘认识’要写得深刻，不能浮皮潦草的糊弄人。特别是，到底是谁的主意？竟然让学生自学一个星期。要查出来。问问他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存心让考不好呀？”
　　
　　陆校长最喜欢的户外运动就是登山，因为学校的后面就是大峰山嘛。吃完晚饭，他先是在校园里各处走走，然后，就去登山。独自走在林中的小路上，那种郁闷的心情不但没有缓解反而更加严重了。回想这五年来的艰辛，真是不胜唏嘘。他想：如果说自己不努力不勤奋，也就罢了。相反，自己是没日没夜地工作呀。他常常称自己是‘盼望天亮的人’。因为每到夜里，他就思考着第二天的工作，并盼望着天亮，以便能投入到工作中去。然而，自己的勤奋却换来了什么样回报呀！他恨老天对自己的不公。为什么让自己摊上这样一群如此无能的教师？为什么总是让自己碰到如此笨蛋的学生？可惜呀！自己的英明、勤奋、严谨以及才智全部都毁在这群饭桶教师和笨蛋的学生的手里。
　　从去年下半年，有关要大面积调整校级领导的传闻就不绝于耳。就自己取得的这个可怜的成绩，肯定要被拿下了。当然了不干校长也没什么可怕的，自己也能混个诸如什么成人校长、工会主席之类的闲差。只是自己这样灰溜溜地下来，太没面子了。而且遗憾的是，自己这几年只顾工作了，没有趁机捞他一把。还花了很多冤枉钱。哎——好人没好报呀。
　　陆校长一直走到山顶。站在山峰之巅，看西天散发着辉煌的晚霞，更让他感慨万千。晚霞也有辉煌的时刻，可是自己，无论是当主任还是当校长，从来就没豁亮过。哎——这大概就是命吧！想想自己还不到五十岁，就要被打入冷宫，心里不甘呀。
　　（二）可笑的理由
　　在干净的小会议室里，十几张办公桌圈围在一起，在地板的中央围成了一个长方形空地。空地里摆放着两盆鲜艳的假花。桌子上铺着深绿色的桌布，圈外的椅子排列得整齐划一。紧靠着会议室的北墙是一排铁厨子，里面存放着教学档案。会议室前面的墙上，贴着十几张奖状。在这些奖状里，唯独没有教学成绩的，这已经成了陆校长永远的痛。
　　九年级的教师陆陆续续地进来了。这些曾经被校长称之为精英的人物，如今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张扬。他们手里都拿着“认识”材料，为了向领导表明自己是诚心诚意地反思，材料内容全是手写的。前面是领导席位，所有的人都想远离领导。对面虽然最远，又怕与领导对视，所以大家都抢侧面的远离前排的位子。大家坐好后，彼此也不说笑了，默默地等待领导的到来。
　　校长和主任一前一后进来了。经过几天的平复，校长的心情显然好了很多，因为他的脸上已经有了笑容。校长的情绪感染了大家，于是会议室里的气氛多少轻松了一些。于主任更是从深蓝色裤子的兜里摸出一盒香烟，隔着桌子，给那些会抽烟的男士都扔过去一支，这下子大家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了。只是不多时，整个会议室就被搞得乌烟瘴气。
　　校长说话了，语气里似乎还带着几分的歉意：“今天把大家请来，不是让大家来做检查的。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咱们费了那么多的功夫，花了那么多的力气，怎么就考不好呢？要说是学苗不好？可这届学生要比往届强多啦！要说是咱们工作不努力，那也不是呀！咱们的工作态度那是没说的。是不是？可是怎么就考不好呢？所以，今天我把大家请来，目的是要找一找原因，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把它找出来。我们以后别再犯同样的错误。为以后的工作打下基础。”
　　校长解释完后，主任便对校长的讲话再进行注解：“校长的意思，是让我们来找原因的，不是让我们来做检查的。所以呢，你们写得材料也甭念了，大家就畅所欲言地说。找出我们失败的原因，甭有顾虑，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他看了一眼大家问道：“谁先说？”
　　一听说领导开恩，不让念“认识”了，大家的心情就更好了，脸上都露出了喜色。年级组长鲍维国紧挨着主任坐着，他觉得，第一个发言是自己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就清了一下嗓子说了起来。“我教学这么多年，从来就没见过这么懒的学生。好家伙，你们说懒成什么样儿了？比大爷还要大爷！”他一脸的惊异，似乎是“往事不堪回首”。“你让他们做作业，他们根本就不动弹；你让他们看看书，预习预习，那也白搭。没办法，那只好动板子。有时候动板子都不管事。根本就不做。学习这东西全靠主动才能学好。靠打着骂着能学好吗？就拿今年的寒假作业来说吧，我以为都上九年级，那寒假作业一定都能完成。谁成想呀，开学了一检查，没一个能完成的。好家伙，竟然一个都没有。这学生真成大爷啦！”
　　“这届学生为什么这么懒？是什么原因？是什么原因导致学生这么懒？我认为是惯的！是谁惯的？”鲍维国话锋一转，似乎是要倒查一下责任问题。“我认为：就是我们招生时惯的。我们为了招到好学生，给他们优惠，每人两千块钱，这没办法，不给他们不来呀！可是来了之后，我们又是管吃又是管住，怕男老师吓着他们，就让女老师陪着。还领着他们旅游。其实，给他们钱就把他们惯坏了。又让女老师陪着、哄着、还旅游，他们更上天了。等到一开学，好家伙，这帮学生算是管不住了。那都成精啦！说起来，也怪我无能，我用三年的时间也没能把他们管过来。”
　　原来，在这届七年级学生招生时，为了不让别的学校将优秀的学生招走，陆校长在暑假办个夏令营，就是将所有的好学生都请到学校，不但管吃管喝管住，还带领他们到县里的各个景点旅游一趟。鲍维国所说的惯学生，就是指这件事。
　　鲍维国的一番话立刻就引起了共鸣，大家纷纷控诉这届学生的“罪行”。有说学生馋的，有说学生懒的，有说学生的道德品质十分坏的，也有说笨的。总之，在老师们的眼里，这届学生简直是囊括了人类的所有恶行。而且，这些恶行就是因为暑期举办夏令营惯出来的。
　　现在，考不好的原因找到了。不是因为教师们的水平低能力差，更不是教师们工作不努力责任心不强；而是由于领导层决策失误造成的。
　　虽然陆校长嘴上说，不是让老师们来做检讨的；可心里却打算让他们好好地检讨一番。想不到他们检讨来检讨去，竟将责任推到了自己的身上。心里很是不悦。可是仔细一考虑，问题也只能是出在这里。“哎呀——这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我将所有的问题都考虑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俗话说‘惯子如杀子’，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呀。我们将学生请到学校只‘惯’几天的功夫，就导致了这么严重的问题。哎——我们所做的一切包括所花的钱，全都泡汤了。”陆校长是后悔不迭。
　　然而，有一位教师，他所持的观点与大家的正好相反，就是历史教师柯东。他认为：历年来学校的教学成绩之所以不好，学生的道德品质之所以异常败坏，全都是由于教师们的刻薄寡恩、冷酷无情导致的。
　　柯东想：“这是一个多么荒唐可笑的结论呀！可是竟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外国人每年都允许自己的孩子参加夏令营，由老师陪着到各地去旅游呀、或参加一些社会活动呀，没见的有哪家的孩子就被‘惯坏的’。难道我们这样做就将孩子惯坏了？简直是弱智。”柯东考虑着要不要将自己的观点说出来。他想：说出来肯定会遭到所有人嘲讽、攻击；不说吧，心里又憋得慌。思忖良久，他终于鼓足了勇气。
　　“我说两句，”
　　校长饶有兴趣同时又是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我觉得我们得出的结论不对！据说外国人的孩子年年都参加夏令营，也没听说就把孩子惯坏了。”
　　他的话立刻就被鲍维国打断了。“问题的实质是不一样的。外国的孩子参加夏令营，那是为了磨练意志，使孩子更坚强。我们那叫什么夏令营呀？简直就是哄孙子。”这句话引起哄笑。
　　柯东坚定地反驳说：“一个人，只有在心情舒畅的时候，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潜能；可我们的学生是在紧张、焦虑和恐惧中学习。在这种学习环境下，孩子们想象力、创造力及主动精神全部给扼杀了。”
　　“什么什么？”又是鲍维国打断了他。“还要让学生心情舒畅？他们还不够心情舒畅的吗？”
　　柯东打断他，有些急躁地说：“其实，我们凭良心说，学生的每一天都不容易。起五更爬半夜，每天都要学习十几个小时。搞不好还要挨揍。这届学生净挨揍了！越揍成绩就……”
　　柯东这下子捅了马蜂窝，大家顿时群起而攻之。“不打行吗？打着骂着他们还不学呢！”更有人说：“说实在的。刚才我们都没说，现在就说了吧。这届学生之所以没考好，不仅仅是因为学校惯的，与你惯着也有关。”
　　柯东见自己引火烧身，成了众人攻击的靶子，更急了，激动地说：“我们学过的教育学、心理学，没有一条说过，可以对学生进行打骂的。”
　　大家顿时都现出了鄙夷的神情，嘻嘻地笑着揶揄他：“想不到你竟然还相信那个。你也太幼稚了吧。”“你看书看多了吧，智力水平怎么越来越退化呢？”“我看你该吃药了，病的实在是不轻。”
　　柯东是又急又气，实在是没有想到，平时好不错的哥们儿会当着领导的面如此地奚落他。他知道和这样一群顽固不化的人，是谈不出个子丑寅卯的。又见于主任都替自己脸红了，校长更是紧锁着眉一副厌恶的表情，知道自己的观点是不受欢迎的。便红着脸心有不甘的坐着不说了。
　　会场上再也没有人说话了，出现了冷场。校长看了下时间，才十几分钟。他对这次讨论会十分不满。所有的人要么推卸责任，要么就胡言论语，说一些奇谈怪论。虽然于主任已经承认：中考前一个星期让学生自学一事，是他批准的。但是如果教师们不提出这个问题，于主任会批准吗？这显然说明个别教师的工作态度有问题，为什么没有人承认呢？没办法他只好引导了。
　　“我觉得，我们提前一周让学生自学，这也是一个重大失误。”校长严肃地说。
　　校长的观点立即得到了除柯东以外的所有人的热烈赞同。大家纷纷发表言论，来证明校长观点的正确性。有的说：就咱们那些学生，吃饭都想让人喂。让他们自学，岂不是痴人说梦嘛！有的说：本来学生就没学好学会，又玩了一周，结果以前会的也忘了。这时鲍维国终于检讨一下自己，说：自己没经验，对这个问题认识不够深刻，所以才建议主任，让学生自学一周，结果导致这么严重的后果。啊！终于有人自我检讨啦！
　　失败的原因找到了，有三个。那就是：第一，暑期举办了所谓的“夏令营”，把学生惯坏了；第二，中考前一个星期，让学生自学；第三，由于柯东等个别教师管理不严。
　　陆校长悲哀的想：“失败的原因找到了。可是这对于自己有什么好处呢？下学年，自己（校长职务）极有可能要被拿下了。现在，自己所做是一切，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呀。”一想到这些，他心里就不好受。“算啦！没必要再讨论下去了。其实，开这次讨论会都是多余的。”恰巧此时，校长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看了看，对于主任小声说：“你们继续讨论，我有点儿急事。”
　　校长一走，气氛马上活跃起来。于主任又给大家发了颗烟，大伙儿抽着烟说着闲话。这些日子，于主任的更是不好过，整天看校长的脸色。他也觉得，自己就是个罪人。校长不在，自己也轻松了许多。坐了一会儿，于主任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