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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三章 日子

作品名称:老油坊      作者:老诌      发布时间:2022-04-28 14:20:42      字数:4244

  谁也猜不透石川的心思,宏俊在李世营家里宣布他当了会长,言辞凿凿。固庄却传言,二先生当了会长,说得有鼻子有眼,日本人亲自送来委托状,不由你不信。
  过了大暑没几天,宏俊来了,从门楼处跳下马,缰绳甩给胖子,抬脚进了院子,二先生手拿一柄蒲扇,拍打着蚊子,坐在树下乘凉,看到宏俊,他没有理睬。还是大媳妇、四媳妇过来,招呼了宏俊。
  桌子上摆着一张委任状,上边涂满了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宏俊掏出房契,放在桌子上,把委任状压在下边,对四媳妇道:“四弟妹,谢谢你的好计,房契归还给你。我拿了房契给石川看,他相信了。给我三叔、永功也看了,他们根本想不到我们会来这一招,好了,以后这油坊还是你说了算,对外,就说我买下了。不过,这分成……”
  “少不了你的,姐夫,我和爹商量好了,五五分成。你不用投一分钱,也不用操心,等着分钱就是。”杜氏收起房契,交给二先生。
  “太好了,我不久留,岳父,我走了。”宏俊朝二先生大声招呼,二先生指指耳朵,示意听不见,又指指桌上的笔。
  宏俊笑了:“岳父,你太小心,在家里也装,我是谁?你女婿!还用瞒我不成?当着外人就罢了。”
  二先生提笔在委任状上写道:“好自为之。”四个字把委任状原来写满的乱七八糟的字染得一塌糊涂。
  宏俊看看,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消息很快从村子里传了出去,说二先生的油坊已经易主,四媳妇杜氏受雇参与油坊经营。二先生的会长也让给宏俊了。很多人立马后悔不迭,早知如此,还不如二先生当会长呢!李家人是沂州县的活阎王,李宏俊比他三叔还要狠呢!
  到了中秋,二先生渐渐能听到一点东西了,他已经习惯用笔和人交流,干脆不改了。村里隔三差五有人来串门,有的来打听消息,有的来寻求帮助,有的是请族长解决家族难题。这几天来最勤的永河老汉,他比二先生还要大上一岁,瘦得没有人样,衣服遮不住屁股。每次来的时候,二先生都让他捎回一碗半湿半干的汤回去。他娶亲晚,老来得女,和文朴差不多,本指望说门人家嫁了出去,再不济招一个上门的女婿,老两口也算是有了依靠,谁料遇到这个乱世,一家子只有一亩地,也被永功强占了去,三口人见天在别人的地里转着,挖点野菜,采点树叶,用小拐磨磨一下,拌着谷糠吃。二先生给他的一碗稀饭怎么也不舍得吃,端回去给老婆子、闺女吃上几口。
  其实,这些日子,固庄家家户户日子都不好过,仅存的粮食跑反的时候消耗了一半,埋了一些,现在也都吃得差不多了。二先生家里原来存粮最多,送给文桐一点,也所剩无几。公公身体不好,大媳妇把一点细粮分开,给公公、几个孩子隔三差五做一点好吃的,其他人只好吃粗粮掺野菜。四媳妇时不时从油坊捎回来一点豆饼,泡碎了,掺在野菜中,烧汤喝,这已经是人间美味了。
  看着桌上的一碗野菜粥,二先生指指院子,意思是那里还有埋的粮食。
  大媳妇苦笑道:“爹,你老人家记性不好,地里埋的那点粮食早就挖出来了,我也想再挖,可除了土就是土,哪里有粮食呢。”二先生不理解,大媳妇只好大声吆喝:“没了,吃了了。”
  油坊没有再增加人手,文杞、文朴兄弟俩顶替了原来的长栓与李贵,三河口的店也关停了,杜氏小心有余,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招惹李世营和永功。现在能守好这个油坊,让一家子吃上饭才是头一件大事。因此,她很劳累,大儿子方礼交给大嫂管着,小儿子方智带到油坊,忙里忙外。每次回来很晚,帮不上大嫂的忙,杜氏很是内疚:“大嫂,你多担待,我既然接下油坊,得守信,和宏俊合了伙,时间要靠得上,而且,咱不能沾油坊的便宜,他帮着咱弄到豆子已经不容易,能让咱油坊正常运转,已经烧好香了。”
  这话不用客气,大嫂是个好说话的人,杜氏的辛苦她何尝不知?但是,油坊她帮不上,帮着把家料理好,也是对杜氏的支持。杜氏每次从口袋里悄悄拿回来一点豆饼,已经解决家里的大问题了,现在的豆饼是好东西,听说在三河口,一斤豆饼卖到三十块钱,天呢,往年快买得上五亩地了,谷糠也值十块钱一斤了。这世道是怎么了,钱不好挣,钱怎么还不值钱了呢?“知道你难,四妹。爹也不易,还要帮着文宝那边,还要帮着大伯那边。”大媳妇拍拍红着眼的杜氏。
  杜氏眼泪下来了,说:“好歹等到收了稻子,咱的苦日子就到头了。现在真是青黄不接了。大嫂,我还想和你商量一个事,咱家的地现在是两季庄稼,一茬麦子,一茬稻子。要说稻子收成不少,比种豆子还要划算,卖了大米,一样换回豆子,所以,不能打稻子的主意。可是,麦子长一季太长了,我是这样想的,稻子也快收了,收了稻子,咱不种麦子了,种一季菜,收了菜,留下地,歇上一冬,春天早早种上土豆,然后种水稻,这样的话,一年三茬,咱有粮有菜,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土豆能当粮,还能打粉子,我想除了一个油坊,咱再开一个粉坊,听三嫂以前说过,她家的粉坊很挣钱……”
  不得不承认,杜氏过日子是一个好手,大媳妇天天忙得昏天昏地,哪有心思想这想那,就是想,自己也没那个脑袋瓜,忙说:“四妹,你看着合适办就是了,我也不懂。”
  “那好,你同意了,我再和爹商量。”杜氏有些激动,一家子又有盼头了。
  二先生身子动了一下,伸手提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字:“行。”
  杜氏瞅瞅二先生,冲大嫂挤挤眼:“大嫂,咱爹真能听见!”
  大媳妇摆摆手:“小点声,姑奶奶。”
  这天,永河又来了,不是一个人来的,带着老婆子、闺女荷花,进门就跪下了,把二先生吓了一跳,永河道:“族长,你行行好,收下这个丫头吧,只有闺女有了着落,我和她娘才能放心出去讨饭,你知道,要是带着一个姑娘,不方便。这里活不下去了,有地的交税,没地的纳捐,我们实在捐不起,我和她娘商量了,出门讨饭。你听说了,宏俊当了会长,以后讨饭的也要纳捐,怕是讨饭也讨不起了。这年头,讨饭也得趁早。你收下她,好歹别饿死就行了。闺女荷花长得还算俊俏,我的意思,就许给文朴做个填房,我和她娘死在外边,也能合上眼了。”
  二先生茫然抬头,其实意思听明白了,不敢承认。大媳妇打着手势,大声给他解释,他点点头,眼泪下来了,指了指永河,写了几个字:“你糊涂!同宗不婚,留下照顾方智。”四媳妇忙于油坊的生意,有时方智照顾不到,所以二先生有此说。
  永河磕了一个头,扶着老婆子道:“唉!这个世道!我们两家已经出了五服,还讲什么同宗不同宗!”起身哭着走了。
  村里的人陆陆续续来过几次,二先生知道大家日子都过不下去,有准备出去讨饭的,有去外边闯荡的,二先生也无能为力,能帮就帮一点,不能帮只好陪着叹气。
  有一天早上,二先生起得很晚,天气越来越凉,二先生腿脚大不如去年,一站在外边就觉得腿从下朝上冷,感叹自己真是老了。门外有人说话,声音很响,二先生坐了起来,问正收拾桌子的文朴:“什么人在外边嚷嚷?”
  文朴出去一会,大声说:“没有呀,爹,你不是听不见吗?怎么能听得到外边有人嚷嚷?”
  这话问得让二先生有些好笑,一家子也就文朴问这种没有缺心眼的问题,六个儿子,一个闺女,就文朴实在得让人挠头皮。二先生道:“我多少能听到一点,外边声音要是大了,我自然能听到一点。你说实话,到底是什么人?”
  见爹口气坚决,文朴不敢隐瞒,大声说:“是三河口的刘掌柜,还有县城里来的几个掌柜,孙掌柜、马掌柜,还有许掌柜,反正我也记不清,我大哥不同意他们进门,他们非要进门,正吵闹着呢。”
  二先生点点头,摆手让文朴出去:“你告诉文杞,来了就是客,不要拦着人家。放心,我听不见,他们来了也不会难为我。咱要是拦着不见,传出去就不好了。你们也不要操心这边,快去油坊吧。”
  文朴点点头,跑了出去。
  一会儿,大媳妇带着高矮胖瘦十几个人进来,一下子把二先生的屋子站满了,有二先生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见了二先生,都抓着他的手不松开。
  沂州开旅馆的许掌柜眼泪都掉下来了,拉着二先生的手左右摇晃:“二先生,我们几个老兄老弟求你来了。我们的日子过不下去,还请你多多向石川队长美言呢。”
  原来,这些日子前线吃紧,石川逼着宏俊收捐收税,一下子整个沂州县民不聊生,开店铺的,按店铺收钱,一间店面十个大洋,许掌柜的开了旅馆,大大小小二十多个客房,宏俊给定下的任务数是二百元,刘掌柜的卖酱油、醋,只开了一个小门脸,本来交十块钱也就够了,宏俊见他生意还算红火,又加了一个捐,叫冒烟捐,说谁家锅灶冒烟,就一天交一块钱的捐,一个月三十块钱,沂州县顿时家家户户不敢开火,都过起了寒食节。
  刘掌柜开的店本用不着天天生火,一到蒸醋的时候,不动火不成,只好用棉被把自己家灶台蒙上,不让烟冒出来,就这样,还是让宏俊知道了,一下子收了他三十块钱,让他大病一场。
  二先生摆着手让大家坐下,实在没有这么多的椅子,只好委屈站着。他听见众人议论纷纷,但是,自己拿定主意,不参与商会的事务,他们一定是听说二先生担任了名誉会长,才找到这里来的。
  二先生指指耳朵,大媳妇替爹向众人解释,说委任状不作数,公公耳朵听不见,怎么可能当会长呢?再说,委任状早已引了火烧锅。
  众人佩服二先生的气节,说传言可畏,整个县都说二先生、女婿宏俊都投了日本人呢。现在看来,二先生好样的。
  沂州县卖蒸酒的孙老板从怀里掏出一副对联道:“我也活够了,也不怕鬼子明天就杀了我,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这捐那捐交了,这税那税也交了,还不行,我只好关门大吉。家里只剩下一小堆酒糟,被宏俊的人看到了,逼我交酒糟费。我那一小堆酒糟值不了两块钱,费却收了五块钱,不交就打人,你们看,我这肋骨还贴着膏药。众位,我手里有一张对联,大家看一看,这是我想了很久写出来的,虽然不工,也足可以抒发一下我的愤懑之情。”他展开对联,大家一看,上联写着:“民政局财政局民穷财绝。”下联写着:“田赋所粮食所粮尽田荒。”
  众人见了齐叫好,二先生感动了,招招手,示意把对联送他,许掌柜地大声说:“二先生,我们知道您不愿意为日本人干活,不愿意当这个会长,可是,现在,会长是李宏俊当着,他是您的女婿,我们实在没了去路,只好来求您了,您无论如何帮帮我们。”
  几个人老泪纵横。
  二先生收下对联,点点头,提笔写道:“我尽力而为。”
  众人走了,第二天,二先生一早吩咐文杞套车,说要到三河口一趟。文杞知道拗不过爹,只好套上牛车,父子到了三河口,找到李宏俊的商会。宏俊见了二先生,有些意外,二先生什么也没说,掏出对联,要贴在商会门两侧。宏俊忙夺了下来,大声说:“我也没办法,岳父,你老人家不当这会长,我只好当了,当了不干活,日本人不答应。好了,文杞大哥,我不送你们了,快把老人家拉回去吧,这样的蠢事以后千万不要做了,这对联要是落到日本人手里,岳父的老命怕是没了。我没空,就不留饭了,现在急着去永功家里喝喜酒,你可能不知道,永功娶了一房新媳妇,年轻着呢,就是……哎,我走了。”
  没等二先生上车,宏俊带着人早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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