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谭盈潭睁开眼睛，房间里还不是很亮。他穿上衣服走到阳台上，视野中的雨线已经成了浩大的雨幕。那半遮在雨幕后的山峦让他想起了山水画。他的眉间微微蹙了一下，回到室内，坐在计算机屏幕前思索着。他拉动画面，仔细看着几幅画。几个画面上是同一座建筑，是他昨晚才完成的设计图初稿。他的双眼间并未出现放松的眼神，他再次跑上阳台，在对岸的烟雨中寻找着楼宇的影子。
　　谭盈潭匆匆吃完早饭，驱车向着滨海区奔去。车两侧的窗外，雨水顺着车窗向下流着。即使气象预报说的今天一直有中雨，他倒是希望这雨不要在他赶到滨海之前停下来。他就怕到了滨海时雨弱下来了，成了斯斯文文的毛毛雨。
　　车子到了滨海区，谭盈潭驾驶着车子顺着山路向上爬着。渐渐地，整个港区展现在眼前，铁锈红的吊塔沿着岸边排列着，一艘灰蓝色的海轮正在出港。
　　谭盈潭把车在海港公园的停车场停好。他向着公园的瞭望台走去。雨水顺着雨衣的兜帽往下淌着，他把后背的雨衣下摆稍稍向下拉了一下，半裹在双肩包上的雨衣终于盖住了臀部和大腿。
　　瞭望台就在眼前，中灰色的平台结构让人的视觉感受着金属的坚强。
　　向外伸出的瞭望台上竟没有一个人。谭盈潭喜欢此刻的宁静，至少没有什么人和多余的噪音能影响他脑中的构思。他站在这里，目光随意地扫着眼前的山峦。然后，他从背包里取出银灰色望远镜，整个港区在他的望远镜中慢慢移动着。当他把望远镜移到左侧的翠屏山时，望远镜停了下来。那个规划中的疗养院地块已经收在了望远镜里，谭盈潭望着山腰上薄薄的雾气，想象着雨中疗养院的样子，甚至雨水中的植物气息都在悄悄激活着他下一步的构思灵感。
　　
　　谭盈潭站在跨江人行天桥尽头处，他的目光扫着那条水边的步道。一个淡淡的人影朝着他的方向跑了过来，他很快就看清了，不如说判断出了那是穿着古装的锦儿。他还是第一次从上方观察锦儿在他正面跑步的样子，她的长裙在跑动中飘舞着，虽然隔得很远都仿佛能听到柔软的衣料轻微的摩擦声。
　　锦儿已经开始挥动手臂，他知道锦儿的视力比他的要好。他用手臂朝岸边的方向指了一下，随后向桥下走去，在桥与江边绿带连接的阶梯边，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锦儿。
　　锦儿出现在阶梯的前方，她微笑着，像是要从阶梯上来。谭盈潭再次指向江边，锦儿站在原地看着他。
　　“怎么样？今天出去溜达一下。”谭盈潭看着锦儿的脸，虽说是在阴天，锦儿的脸依旧是那样的妩媚，不像普通少女通常在阴天里脸色会失去一丁点鲜泽。
　　潭盈潭已经渐渐适应了锦儿在各种场合穿古装。他不得不佩服锦儿古装的设计师，锦儿的几套长裙丝毫不影响锦儿奔跑、上下楼梯。在运动过后，长裙也不会留下不该有的皱褶。
　　
　　汽车在山腰上默默地行驶着，雨后的路面格外洁净，道路靠山的一侧是绿葱葱的马尾松。谭盈潭稍许认真的表情看起来有点严肃。车子接近山顶，路面也平缓了起来。两侧的绿色加速掠向后方。
　　谭盈潭把头微微向着锦儿侧了一下：“那天我在观景平台上感觉真不错，尤其难得是在雨天。那个雨雾竟令人难忘，我自然是不能在雨天带你来这里，只能在阴天来了。今天很潮湿，希望山上有些雾气在。”
　　汽车路过一片粉墙黛瓦的房舍。谭盈潭看了眼窗外：“你看，这些房子是按照民族风格设计的，在现代化的路边很有意境。”
　　锦儿没有说话，她的脸微微朝向马路一侧，眼神中隐约有看得出的兴奋，嘴角也进入了微笑的准备状态。
　　谭盈潭把车停好，两人走出车子。此刻是难得的阴天，从瞭望台向港区望过去，那些高大的吊塔都有些朦胧。远处的几个小岛几乎半隐在雾气中。谭盈潭拿出望远镜递给锦儿：“这里看海上的风景特别好！”
　　锦儿专注地观察着镜筒里的一切。谭盈潭指着疗养院规划用地说：“先看看这里，这就是我要设计的疗养院位置。”
　　锦儿手上的望远镜只在谭盈潭指定的方向停了很短的时间，却又把望远镜瞄准了港区方向。
　　谭盈潭看了眼锦儿：“我知道你的视力极好，但看远处还是用望远镜把景物拉近了更好！”
　　锦儿轻轻“嗯”了一声，接着，她手上的望远镜慢慢移动着。谭盈潭顺着锦儿望远镜的方向，发现她在港区尽头停留了更长的时间。锦儿不像大多数人那样使用望远镜，她用望远镜观察某个景点的时间竟长得让谭盈潭暗暗吃惊。
　　“觉得怎么样？比站在城市的高处看市容更有味道吧？”谭盈潭打破了沉寂。
　　锦儿没有立刻回答谭盈潭的话，她的视线依旧停留在望远镜的镜筒里。最后，她好像并不是在看远方，而只是手持望远镜在思考。
　　锦儿终于把望远镜放下了。她转过脸认真看着谭盈潭，似乎他可以决定很多世界性的问题：“没有帆船啊！”
　　“噢，噢！”谭盈潭有点仓促，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锦儿的眼睛，“你在想象大唐，那时候的船没有现在的船大，船都在江里面。当然，虽说在江里的港口没有这么气派，但当时的情景也是很壮观的。”
　　锦儿把望远镜还给谭盈潭。她再次望了一眼海面，眼神中竟有几分失望。
　　谭盈潭脸上多了分温和：“那时候的船的确很美。难道今天的现代化港口，噢，海轮不美吗？”
　　锦儿的眼中溢出了柔情，她笑了。
　　汽车顺着山路向下盘旋着，谭盈潭侧过头去望了眼疗养院的位置，那个山坡已经转出了他的视线。他看着迎面而来的绿色平原和几栋棱角分明的房子，回味着刚才在瞭望台上的情景。车子已经进入了通向市区的干道，谭盈潭把心绪分布在了路的正前方和小范围的两侧。快速向后移动的景物稀释了对刚才的回忆。
　　谭盈潭突然觉得应该去另一个风景区，他觉得今天意犹未尽，但又想不起该去哪个景点，思索间，汽车已经快速经过了几个交叉路口。他现在甚至已经在构想下一次出游的目标地了。
　　天，依旧是阴沉沉的。道路两侧的绿化却显得格外鲜亮，路面和路边的交通标志在这样的自然背景中比平时更清晰。
　　“古城！”锦儿的声调中混合着兴奋。
　　谭盈潭才想起前面就是通向古城的转弯口，而他已经本能地开始减速了。
　　“我们下次再去好吗？”谭盈潭在极短的时间里竟然已经选择好了对锦儿说的话。
　　锦儿转过脸来看着谭盈潭：“我要去古城！”
　　谭盈潭没有立刻回答锦儿，车子却已经在转向了。车子上了去古城的车道，谭盈潭轻轻地对锦儿说：“我们现在去古城。”
　　锦儿的脸上有了今天第一次露出的兴奋，她的目光向着前方和两侧打量着。
　　这条林荫路微微有点向上倾，笔直的路面让人可以看得很远；和上次大隐景区那条向上的步道是截然不同的视觉效果，这让谭盈潭对还未出现的古城有了想象中的全新感受。
　　马路的一侧出现了一条清澈的河流，也是这条河的转弯处。汽车向前快速移动着，河流转弯后，更为宽阔的水面展现在眼前。虽说是在阴天，水面的波纹依旧清晰地让谭盈潭想起秀丽的山水画。
　　稍远处，一艘帆船静卧在泛着波光的水面上。那本白色的船帆让人产生联想，谭盈潭转过脸看了眼锦儿。锦儿正入神地望着帆船，她美丽的眸子里隐约闪动着泪光。
　　谭盈潭观察了一下四周，除了仅有的这条现代化公路外，眼前的景致简直就是一幅古代山水画。他此刻开车都变得更加谨慎，生怕有一点不该发出的噪音会破坏怀古的幽情。
　　“停一下！”锦儿的声音里有听得出的伤感。
　　谭盈潭把车停在路边。锦儿下车后，向着帆船的方向跑着。
　　“慢点！”这两个字对于谭盈潭来说似乎已经成了习惯。他看着锦儿飘逸的背影，本想追上前去的念头放弃了。锦儿的背影离帆船越来越近，望着辽阔的视野，他的担心消散了不少。锦儿跑到了离帆船最近的水岸，她站在那里深情地看着帆船。
　　谭盈潭来到了锦儿的身边：“看好了我们就回去吧！”
　　锦儿沉默了好一会儿，转过脸来，她的泪痕已经不见了，眼神却是很认真：“好美，我想在这里多看一会儿。”
　　谭盈潭觉得轻松了不少，他这才仔细看着帆船。在这个距离上，船帆的布纹都清晰可见。河面上的微风把船身吹得轻轻摇晃着。船尾的舵面在河水的浸泡下颜色变得深了。
　　谭盈潭看得入神，帆船和周围的一切竟让他一阵惆怅。他牵起锦儿的袖子。
　　锦儿并没有抗拒，随着谭盈潭慢慢离开
　　锦儿突然又站住了。再次回头看着视觉中已经变小的帆船。
　　
　　左侧的山脉很快靠拢过来，当汽车绕过山腰，山脉渐渐地又和公路拉开了距离。再往前行，公路又重新朝着山脉贴合过去。远远的，一簇古建筑像是镶嵌在绿葱葱的山坳里，却没有紧贴着山脚，而建筑的结构、色调更显出空间的立体感。
　　“古城！”锦儿显然早就看到了。她的目光里有那种见到久别故乡的百感交集。
　　锦儿上次奔向古城的背影又在谭盈潭眼前极快地闪了一下，他开始搜索停车场。车子缓缓地接近古城，空地侧方明显的蓝色停车场标志让谭盈潭有些失望，他没想到停车场居然离古城建筑群这么远。
　　谭盈潭下了车，锦儿已经站在车外了。他从锦儿飘动的衣裙看出，现在的风比刚才在港区瞭望台上大多了。微微凄冷的风预示着这天肯定是要放晴了。锦儿朝着古城走着，又是背影对着谭盈潭。渐渐地，锦儿和谭盈潭拉开了距离。他的视线里，锦儿前面的那一片古城此刻显得格外巍峨、宏大。他加快了脚步，却无法拉近和锦儿的距离。
　　“锦儿，慢点，等等我！”谭盈潭喊着。
　　锦儿仍旧在快速接近古城，谭盈潭的脚步无意间已经在跑了。
　　锦儿也跑起来了，她那身衣裙随着跑动和山口掠过来的风，薄薄的衣裙不再依附在身体上，而是随风在轻盈地舞动；那双隐藏在长裙下的运动鞋发出交替接触在地面上的“扑，扑”声。谭盈潭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惊恐，锦儿像是即将要随风而去的仙女。
　　“锦儿，等等我！”谭盈潭再次喊着。
　　古城的城门敞开着，透过城门，可以看见古城里面没有人影。城墙外的四周也没有人在走动。
　　锦儿的身影已经进了城门。她的背影在城门里面渐渐向左偏移，谭盈潭和锦儿已经不在刚才的直线上了。他试着向右跑着以加大视角，可就在这时，锦儿的背影在他的前面消失了。他这时已经是竭尽全力在奔跑了，很快，他也进了城门。他现在才真正感到这座古城的宏伟，几座殿宇顺着山势，虽有高低，却都在古城的中轴线上。大殿的外围都有横向的水池，而竖着的水流显然是利用了山上下来的溪水。水流弯折处的凉亭和水榭，因水的落差看起来更美。岸边的柳树垂向水面的枝条错落出一簇簇的新绿。几处假山竟让整个古城多了分幽静、神秘！
　　谭盈潭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此刻的古城竟空无一人。他朝着离自己最近的大殿跑过去。大殿里，红色的幕帘随着殿外吹进来的风而微微摇动着，从四边透进来的光线使得大殿没有一丝的阴暗。
　　谭盈潭走出大殿，扫了一眼整座古城，才发现古城像是一座很大的庄院。这里利用了部分山脚下的地势，因此古城微微有点倾斜。整座古城大约几十公顷，他发现自己已经在古城的尽头，靠山的位置上还有两座小得多的楼宇。两座小楼临近古城靠山的围墙，分别坐落在城墙的两个角上，又相互遥望着。他朝着最近的一座小楼跑过去。他现在深深体会到了离开了汽车或者是山地自行车，在这样面积的大庄院里找人的劳累。他来到小楼近前，这两个楼比那几个大殿要小得多。他走进了小楼，这里不似大殿的结构复杂，除了几根红色的柱子，两把雕花的椅子，只有白色的墙上有几幅字画。他无心去看字画，从边上的木楼梯上了楼。
　　这座小楼有着大殿相同的高度，只是纤细了好多，像是专门用作瞭望的。他向着远方望去，才发现整个山坳比原先感觉的要大。山坳中，淡淡的雾气，把古城靠山的部分包围着，使得古城看起来多了分与世隔绝的画境。
　　他的视线在古城的每一座建筑上慢慢移动着。因过于宁静，古城看上去竟像是一幅画。这画的风格是这样的熟悉，像是在童年的记忆里。
　　古城的整个气氛都不像是会有人，他还是下楼来，一个挨着一个地在每座建筑间寻找着锦儿。
　　古城所有建筑屋顶的瓦片都是灰色的，看起来十分的淡雅。靠近城门的大殿前横排着三座汉白玉的小桥，跨在一条小河上。临近入口处有一个湖蓝色调的牌坊。
　　
　　两个小时过去了，谭盈潭并没有找到锦儿。这静谧的大园子终于让谭盈潭明白了，锦儿是找不到了。他与她的邂逅原本就是神秘的，这种神秘更像是一场梦。他坐在一个凉亭的长椅上，慢慢环视着整座古城。他觉得这就是真正的古城，他是穿越了时空来到这里，他甚至感到这座古城会随时会消失。
　　谭盈潭不知道在长椅上坐了多少时间，泪水顺着脸颊向下淌着。他却没有绝望，他知道这一切迟早要发生的。他终于站起身来，慢慢地环视着古城，随后朝着古城的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