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霏霏(四十七)
作品名称:雨雪霏霏 作者:鲁芒 发布时间:2009-06-30 11:51:49 字数:4834
四十七?突击审讯(二)?
在寂寞的监狱生涯中,任何一点外部刺激,都会引起云汉的兴奋。第一次审讯后的当天下午,仇所长将杜若送来的被褥和衣服递给方云汉。方云汉一边接着,一边问道:“是谁送过来的?”?
“是你的对象。”仇所长说。?
“她说什么来?”?
“她叫你好好吃饭,好好交代,争取从宽处理,不要钻牛角尖。”?
一股暖流从他的心里通过。?
但当他把被褥展开后,泪水便刷地涌出了眼眶。这不是奶奶的被褥吗?啊,奶奶,你去了,可你惦记着你的孙儿,把你的被褥留给我了。啊,奶奶,你将用你的被褥伴着我度过铁窗里的冬天。你的被褥会驱除我身上的寒气,温暖我的心房;有了它,我就好像有了护身的法器。啊,奶奶,自从我有记忆以来,你就盖着这床被褥;你也曾用这床被褥温暖过我幼小的躯体,帮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天,直到我长大。如今,你含恨离开了人世,却又将这古老的被褥传给你的孙儿……?
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奶奶那衰败的白发,那青白色的容颜。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不准哭,这是监狱!”一位白面皮矮个子的看守员,打开门上的观察窗,用下巴抵住下框,严厉地警告方云汉道。?
看守员的警告也真有效,方云汉立即清醒了:这不是自己的家。小时候在家里守着祖父祖母,稍有不舒服便哭闹起来。那种哭,引来的是爷爷和奶奶的爱怜;他们会立刻把他抱起来,擦干他的眼泪,把他哄好。可在监狱里,他的哭只能引起看守员的反感,训斥,因为无论什么人,只要进了这个地方,都会被当作凶恶的敌人看待的。?
根据监房里逐渐暗下来的光线推知,黄昏已经到来。果然有人开门——放风的时候到了。精神的极度痛苦,压倒了他的食欲;可理性告诉他,要活出监狱去,必须合上眼睛大口吃那不美味的牢饭。奶奶那慈祥的面孔,好像出现在他朦胧的视觉中。她弯着腰,叹息着,劝他好好吃饭,盼着出狱。杜若托所长捎的话,还在他耳边响着……这一切,使他把吃饭当成了一项使命。?
果然,那天下午,他连泥带胡萝卜扒了四大碗,而直到吃完,他也不知饭是什么滋味。他扒饭时难看的动作,激起了炊事员咸老五的极大反感。咸老五皱一皱眉头,走到他面前,讪笑道:?
“你怎么吃起饭来像个猪一样?”?
方云汉放下碗筷,强忍住自己,未加反驳,只是向咸老五投去了轻蔑的一瞥。?
这咸老五是看守所雇佣的临时工,邵威的亲戚。可那派头,实在不像个下层的伙夫,倒像个看守所的负责人。横肉脸上,突兀着一个粗大的酒糟鼻子;大眼皮,眼睛里闪着凶光。他对犯人动辄拳打脚踢,借以取乐。而在这一点上,看守员们比比他则黯然失色。?“你的本事呢?你没想到还有今天吧?”咸老五继续挑衅道。?
最不善忍的方云汉,总算没有爆发。咸老五无趣地走开了。?
回到监房,天已经黑下来。高高地悬在两个山墙之间的电灯泡,不足以照亮那反光率极低的墙壁,只在上面涂了一层淡淡的黄晕的光。天气寒冷,他蜷缩在墙隅,将两只腿放在被窝里,用一双戴铐子的手抱着膝盖,痛苦一阵阵袭上心头。?
“我真的成了囚犯了吗?”他又一次问自己道,“该不是做梦吧?”然而眼前朱红色的牢门,黯淡的墙壁,井一样的空间……这些确确实实的存在,不容他有任何的怀疑。?
“我的的确确是蹲在监狱里。监狱是坚固的物质实体。我将在这里面熬过没有期限的日子。”方云汉把头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半眯着双眼胡思乱想着,“已经死去的奶奶是不用我牵挂了,因为她已经没了感觉,不会再为我痛苦了;父亲,一个只知吃喝,对自己的子女没有任何感情的人,也不用我牵挂了,因为我在这里受罪,不会给他造成多大的痛苦;母亲,一个把‘阶级斗争’看得高于一切的人,不会对我这个国民党的女婿存有什么母爱,因而她也不会为我难过,当然也不需要我牵挂她。最痛苦的,要算杜若了。她为牵挂我而痛苦,我为惦记她而难过……唉,我们要是都变成石块多好啊;石块没有神经,没有大脑,因而没有痛苦……”?
忽然有人用脚叩了一下门,接着发出一声命令:“睡觉!”他便脱起衣服来。可是,他的一双手被一副带牙儿的镀铬手铐铐得紧紧的,根本没法脱衣服。他只好和衣而卧。可是没有枕头,他不得不改变习惯,把头枕在褥子上。而这样又空得头疼。他辗转反侧,直到下半夜,才进入梦乡……?他的面前耸立着一座巍巍的冰山,冰山上放射着透人肌骨的寒气。他瑟缩着蹲在山下。突然,他仿佛听到了杜若的喊声:“云——汉——”声音从冰山那边传过来。他答应着,可是发不出声音,胸口好像被什么压住了。不一会儿,杜若翩然而至,她背靠着一个巨大的冰块,默默无言,只有泪珠在黄而瘦的脸上簌簌地流着。他想去拥抱她,可是两只胳膊张不开……?他醒了,杜若的影子消失了,眼前只有一只孤灯高高地悬挂着。他觉得手腕十分疼痛,便坐了起来,就着昏黄的灯光看那手铐。原来手铐向里紧了几个牙儿,铁环扣进肉里。?
“你要干什么?找死!”一位值班的红圆脸的看守员“哗啦”一声拉开观察窗,目眦欲裂地骂道。这位看守员显然是认为他在摘手铐。?
“我的手铐太紧,忍受不住,要求武装给我松一松。”方云汉反映道。?
“忍受不住也得受!这是监狱,不是你享福的地方!谁叫你犯了罪呢?”看守员说。?
“那……”方云汉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们总得讲点人道主义吧?”?
“你敢说我们专政机关不讲人道主义?反动!”那人“砰”地一声扣上了观察窗,气哼哼地走了。?方云汉痛苦地呻吟着,一直熬到天亮。起床后,他发现他的手腕已经肿得发亮,便再一次向看守员要求松手铐,但仍然遭到拒绝。放风时,他忍着疼痛,抢了四碗萝卜煮瓜干。刚回到监房,邵威便又来提审了。?
这一次审讯,仍然在预审科;不过,参加的人员精简了,只剩下邵威、陶智信、王希南和郝为英。?
“方云汉,你想好了吧?我向你重申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拒不交代,死路一条。今天,你要干净利索地把你的问题交代出来。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好的处理结果。”邵威说,他一改以往的尖嗓门,声音的频率降了下来。?
“请你给我松一松手铐,我的手铐往里进了好几个牙儿,把手脖子勒肿了,疼得不能忍受。”方云汉要求道。他盘着腿,坐在苕帚上,将戴手铐的两只手伸过去。?
邵威没有拒绝,微笑着走到他的身边,从腰带上取出一串钥匙,找到一把形状古怪的,给云汉松了松手铐。?
“只要你好好交代问题,我们政府会讲人道主义的。”邵威说。?
“交代什么?”方云汉故意问道。?
“一个是暴动问题,一个是打死马天飞的问题。”邵威提示道。?
“我没搞暴动,也没打死人;昨天我都说明白了。”云汉说,他神情已不像昨天那么紧张。?“你……”邵威气得脸上的横肉颤动起来。?
“你想挨揍是不是?”陶智信说。他鼻子两边的沟更深了,嘴角也向下耷拉得更加厉害。他气呼呼地抬起胳膊,刚要对方云汉动武,却被王希南挡住了。?
“方云汉,你不要太固执。你老实交代了问题,也许大事会化成小事,因为你的问题属文革问题,不能按常规处理。可你要是固执下去,那就没法挽救了。你是个高中生,读过不少书,我一说你会明白的,聪明人不要做糊涂事。”王希南将胳膊肘撑在桌上,向方云汉倾着身子,像一位长者在教诲他的下辈人,态度和蔼可亲。?
“我要求你们站在政府的角度来审讯我,不要戴着派性的眼镜看待我。我现在提一个问题,要求你们回答:马天飞从马尾山上领取了冲锋枪和子弹,来到我县,到处打枪,到处骚扰,使得整个县城人心慌慌,有的被迫把家搬到农村,他这样做属什么性质?为什么对这样严重破坏社会秩序的痞子,你们不作任何处理,而对于一个避乱在家的学生,却视为暴动分子,逮捕入狱?凭常理推论,在新婚之夜,我有可能去组织什么暴动吗?至于杀人的事,毛主席一直主张重证据而不轻信口供,你们有什么证据说我是一个杀人犯?一句话说到底,你们身为执法人员,实际是以公检法的名义搞派性活动。在你们的眼里,跟你们一伙的,都是革命的;跟你们不一伙的,是当然的反革命。你们口口声声搞无产阶级专政,实际是搞的派别专政。这就是问题的实质。”方云汉好像又恢复了运动初期当红卫兵小将时的英雄气概,说起话来汩汩滔滔,义正词严。?
好像被揭着了短处,邵威和陶智信一齐咆哮起来:“住口!不准胡说!”?
“毛主席说,让人说话,天不会塌下来。”?
“你不配引用毛主席的语录,你是反革命!”邵威尖起嗓门道。?
王希南用手摸着光滑的尖下巴,弄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沉默片刻后,他说:“方云汉,你不要以为我们在搞什么派性活动,那是你的误解。我们几个人不也跟你一样,都是造反派吗?可今天,我们想包庇你也不敢,就是因为你打死了人,你组织参与了玉山暴动。——这两个问题先放一放,等你想好了再说。现在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跟你岳父是什么关系?你岳父曾经跟你说过什么话?”?
方云汉用奇怪的目光望着王希南。?
“我和我岳父是亲戚关系,他跟我很少说话,有时说一句半句的家常话。”?
“你不老实!你说的不是实话?”邵威哼了一下鼻子说,“你应该知道,你岳父曾是国民党的军官,他两手沾满了共产党人的鲜血。”?
“我只知道他是四○年起义过来的,过来后帮助共产党清查了不少反革命。”云汉说。?“你对你岳父这样一个老反革命歌功颂德,可见你立场反动!看来你是要顽固到底了!你要戴大镣是不是?十八斤半的,叫你戴上,试试好受不好受!”陶智信恶狠狠地说,鼻子都气歪了。?
“我再问你,你岳父为什么把他最喜欢的女儿嫁给你?是不是拉你下水?”王希南又问。?
“他的女儿是我看中的,是我非要娶她不可,不是我岳父说了算的。至于他拉我下水的问题,我实在没感觉到。”方云汉十分镇定地回答。?
“我再问你,你结婚的那天,你到蝎子山去带你的对象的时候,你岳父向你说过什么话?”王希南又问道。?
“没说什么话。”云汉答道。?
“他是哑巴,不会说话?你骗谁呀!你岳父是国民党军官,懂军事,你在玉山村搞暴动,难道不是他的计谋?”邵威仰着脸说。?
“我已经说过,民兵不是我安排的,他们天天站岗,外人袭击我们村,他们保卫自己是正当的。”?
“你……”陶智信指着云汉的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方云汉,你是读书人,你的嘴是大辩论练出来的。我们不跟你辩论,只要求你老实回答问题。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跟郁宁是什么关系?对于郁宁的死,杜若曾经跟你讲过什么话?”王希南说完后,眼珠一动不动地瞅着方云汉的嘴唇。?
“说!再不老实讲,你可要吃点苦头了!”陶智信抬高嗓门说。?
“郁宁是我的同学,是杜若的同学,也是她……”方云汉用手铐往左前方指了指说,“也是郝为英的同学。这有什么要问的?对于郁宁的死,杜若很悲痛,时常说些怀念她的话,说她正当华年,却惨遭杀害,公安人员太无能,迟迟破不了案。”?
“你年纪不大,也像走资派似的,会耍滑头啦!”邵威说,接着绕过审判桌去,将方云汉狠狠地踹了一脚。方云汉的身子滑稽地晃了晃,然后稳了下来。?
“我去拿大镣给他砸上;看来不给他个厉害,他不会老实交代的!”陶智信说,一面站起来要去刑具室,不料王希南喊住了他。?
“不要急嘛。青年人犯了罪,总要有个转变思想的过程。方云汉,你应该体会到,我们对你是够人道的了;要是换了别人,早就把你打个半死,最后还得给你戴上大镣。我们考虑,你还年轻,一时转不过弯来不奇怪,回去好好想想,一定会悔过自新的——找几张纸叫他回去写一写。”王希南说。?
审讯到此结束了,郝为英递给他一叠纸、一支蘸笔和一瓶墨水。然后,邵威把他送进监房。?
此后,方云汉写了不少交代材料,但在邵威等人看来,这些材料都是避重就轻,没有一条是要害的。?
也许邵威他们想过个平静的春节,不愿意再过多地操心;也许从方云汉口里得不到任何材料,所以他们灰了心;也许他们已经觉察到自己怀疑一切地制造出的“玉山暴动”之案是错误的……春节前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邵威没再提审方云汉。于是方云汉便以为自己的问题快解决了,也许会马上出狱,见到自己心爱的妻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