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程天纯觉得锦儿来到家里后，话反而少了。在人工智能研发中心和他带着锦儿回来的路上，锦儿的活跃或许是暂时的，是接触新识人物的程序。也可能是后来和锦儿的相处中，都没有发生什么跌宕起伏的事件，对锦儿没有太大的信号刺激作用。
　　他有时细想、回忆着那段难忘的梦中奇遇，也许是回忆的次数多了，梦境竟然变得跟真实的经历越来越相似。他把市区所有的景点都拿出来对照着，看看哪个景区的景色和那个梦境有共同的地方。
　　倩湖的景色和她的名字完全相符，恬静而秀丽。零散的合欢、枫杨在这个季节只能观赏树的枝条了。好在成片的香樟仍是绿色的，浓密的树荫在弯曲的湖畔围成了一道厚厚的屏障。
　　锦儿和萌萌已经走在程天纯前面了。锦儿黑蓝色的套装陪衬着萌萌一身的鹅黄色，恰到好处地点缀着显得有点过于安静的湖景。
　　远处隐约传来了马蹄声，明显是后方传来的。程天纯扭身朝后看去，一位穿着马术装的骑士骑着一匹棕黄色的汗血马。马儿踩着碎步，骑士在马背上随着马儿的行进一颠一颠的。
　　“马，爸爸，马！”萌萌一边喊着一边看着程天纯。
　　骑士的身影在树林间隙里消失了。刚才马儿过来的方向是马术训练场。程天纯走到锦儿和萌萌的跟前，牵起萌萌的手，眼睛却看着锦儿：“我们到公路边上去，那马很快会回来的。”
　　锦儿没说话，可她的眼神中却没有程天纯期望的兴奋。他们来到公路边,慢慢地走着。
　　悦耳的马蹄声再次响起,棕色的汗血马终于返回来了。马儿来到近前，程天纯才发现骑士是一位少女。黑色的骑士服，白色的裤子套着一双黑色的马靴。少女朝程天纯微微点了一下头，黑色的头盔，那向前挑出的帽檐反衬出了少女的秀气。
　　程天纯目送着马儿渐渐远去。他才注意到，天色已经开始昏暗。马儿的身影在远处山峦和湖边树林的陪衬下竟有几分苍凉。
　　萌萌脸上挂着兴奋。她的手牵着锦儿的手，锦儿顺着萌萌的力轻轻摇摆着两人的胳膊。
　　“爸爸，马儿为什么不跑快呢？”
　　程天纯却望着长长的公路和随着远去的树林出神。
　　“噢噢，这里不是马儿跑步的地方。只能这样慢慢地跑！”
　　临睡前，萌萌照例躺在床上，让锦儿给她讲马儿的故事。锦儿讲着古代少年的故事，她已经把萌萌的注意力引向了另一个意境中。锦儿的声音格外好听，配上窗外的雨点声，给人以居室中的温馨。
　　程天纯手托下巴，静静地欣赏着锦儿和萌萌，这像是一副暖色的图画。程天纯对锦儿不用费半点心思，她没有心机，和她在一起生活，每一天都像是童话故事翻过的一页。
　　他觉得迷迷糊糊……
　　黑暗中，锦儿站在床头催促着：“程公子，快起来，快跟我走！”
　　程天纯仔细一看，锦儿居然穿着古装。看样子她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难道自己这次真的成了“程公子”了？但看着锦儿一脸急切的样子，又觉得事态真的很严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别问了，先跟我走！”锦儿不似往常那样文静和矜持，她轻轻地拽着程天纯的袖子。
　　程天纯忽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套上灰色的保暖衣，顺手抓起不远处的那双深红色的步行鞋，以最快的的速度穿好了鞋子。
　　锦儿在前面走着，她打开了家里的门，程天纯紧紧跟在后面。锦儿竟然不进门口的电梯箱，而是顺着楼梯快速向下走着。楼梯的过道里显得比往常暗了很多。令程天纯奇怪的是，曾经从家里出来，这十几层的高度下到地面，像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今天竟如此之快。
　　锦儿在前面小跑着，柔和的灯光下，她那一袭古装在飘逸，若在平日里，他一定会静静地欣赏这在现实生活中根本见不到的古装美女。
　　“萌萌，萌萌！”程天纯突然喊叫起来。
　　锦儿转过身来看着程天纯，昏暗的灯光下，程天纯可以感觉出自己的惊叫并没有使锦儿惊讶。
　　“萌萌不在家里，叛军已经把她掳走了！”锦儿的话是在催促程天纯快走。
　　“叛军？”锦儿的话让程天纯的后脊梁发冷。
　　“安禄山的叛军！我现在就是去救萌萌的！”锦儿继续在小跑。
　　程天纯的大脑此刻高速运转着：“安禄山？安禄山是唐朝的人啊！再说他的叛军怎么打到江南来了？”
　　锦儿在前面跑着，程天纯却觉得自己渐渐跟不上她了。锦儿轻盈的背影让他感动，可这么一个娇弱的女子有什么办法能救他女儿？他极度焦虑，觉得嗓子都干了。
　　现在应该是后半夜，这一路，他倆都是在绿化带的步道路上急走。原本就已经稀疏了不少的车流，远远地看去显得很宁静，像是在高速列车经过小村镇时看到的夜景。锦儿的路线竟然没有穿过任何一条大马路，她经过的都是绿化带的小径。
　　周围的都市建筑，现代化的立体交通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退去。程天纯的目光盯着锦儿的背影，偶尔侧过脸才发现已经在陌生的野外。想到萌萌如果真如锦儿所说的被叛军掳走，他真是从内心感到绝望。他的心在哭泣。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色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片树林在一条小河边，夜色中可以看见微弱的月光映在隐约可见的涟漪上。尽管跑了这么多路，可一阵冷风吹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想停下来定定神，可锦儿却还在前面跑着。那一身淡色的衣裙在月光下看起来像是白色的。
　　突然，程天纯听到了身后传来了马蹄声。这马蹄声听起来很浑浊，却很沉重，应该还有一段距离。他并没有见过草原上的马群，但却能判断，这是一个很大的马群在奔跑。
　　锦儿站住了，她听了一下远方的马蹄声，说：“叛军追来了，快躲起来！”
　　程天纯跟着锦儿跑着，锦儿顺着那条小河河岸跑着，却发现这里根本没有可藏身的地方。锦儿往左前方望了一眼，发现那个方向都是极远的山脉，而这里和那个山脉之间是一览无余的空旷地带。
　　锦儿已经没有选择了，她停下来牵住程天纯的手，两人向着黑黝黝的山脉跑过去。这黑暗的山脉，在平时对于程天纯来说绝对是黑得吓人，可此刻那一片漆黑竟成了安全的象征。
　　马蹄声已经可以听得出踩踏在地面上的点击声，甚至可以感觉到大地在微微颤抖。马群并没有完全在追他俩，而是一部分绕道抢在了他们的前头。
　　程天纯和锦儿已经被追过来的叛军包围了，程天纯原以为锦儿可以带着他脱离今夜的危境。现在看来锦儿并没有刚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那样让人感到神奇。
　　叛军的马群已经完全阻挡了他们的去路。黑压压的一片，却沉寂得出奇，只能听得见有几匹马打着响鼻和马蹄子刨地的声音。几分钟后，只见叛军的马群中走出一匹黑马，这显然的他们的头领。黑暗中，程天纯看不清这个头目，只是他头上隐约亮了一下，这应该是他的头盔。
　　头领却不和程天纯说话，可以听得出，他的声音也是朝着锦儿：“唐家大小姐，跟我们走吧！”
　　他的嗓音粗悍又带着几分沙哑，听起来让人恶心。
　　锦儿却说：“休想让我跟你们走，等唐军赶到定杀你们个片甲不留！”
　　头目狰狞地笑了，这笑声在夜空中更显得恐怖、邪恶：“唐军？那个李隆基老儿都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还指望他们来救你？”
　　锦儿并没有停顿，愤怒地斥责道：“你们叛乱造反，最终不会得逞！”
　　头目显然不耐烦了：“难道你还想跑？我们找你找了半夜，想跑没那么容易，还是识相点跟我们走吧！”
　　锦儿不知什么时候从身上抽出一把剑：“你们要我跟你们走，除非我自刎。”
　　头目哼了一声：“想死没那么容易，看看那是谁？”
　　马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成了一个半圆，现在可以隐约看出那些马匹上的一个个人影。
　　锦儿和程天纯向着头目指的方向看去，一匹马上的骑手胳膊夹了一个孩子。
　　“爸爸快救我！”这是萌萌用尽全力在呼喊，这声音就是萌萌的，可凄惨的嗓音像是萌萌已经大了两岁。程天纯还是第一次听到女儿这么绝望的声音。
　　“萌萌！”程天纯看着被匪徒绑架的女儿，愤怒却又想不出办法。
　　“你们放了我女儿！”
　　头目仍旧没有搭理程天纯，他对锦儿说：“放了这孩子也容易，只要你跟我们走！不然我们……”
　　程天纯无奈地求着眼前这群凶残的叛军，他知道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求求你们了，千万别动我女儿。”
　　头目开始威胁锦儿了：“看到了吧？这就是你心上人的女儿，是我们杀掉她，还是你跟我们走？”
　　锦儿愤怒了，程天纯可以看见她的胸部在剧烈地起伏着：“你们这些强盗，不许伤害孩子。我答应，跟你们走！”
　　锦儿看着那匹马上的萌萌被放在了地上，萌萌朝着他们跑过来了：“爸爸！”
　　头目慢腾腾地说：“走吧，唐家大小姐！”
　　锦儿转过脸来看了程天纯一眼，慢慢朝着叛军走去。
　　“锦儿姐姐！”萌萌哭喊着。
　　“锦儿，锦儿！”程天纯用尽力气呼喊着，他觉得锦儿已经离他很远，远得已经看不清那些叛军是否在上马前捆绑她。
　　“锦儿，锦儿！”程天纯像是凭着全身的力气在呼喊着。
　　“醒醒，快醒醒！你怎么啦？”
　　程天纯觉得一个声音从无法判别的方向传来，他已找不到刚才发生可怕那一幕的地方，渐渐地这个声音变得越来越近。他睁开眼睛。
　　房间里依旧是昏暗的，锦儿坐在他的床前。他按下床边的灯开关，锦儿穿着睡衣，正看着他。
　　“你在这里！萌萌呢？”程天纯急切地问。
　　“萌萌在她自己的房间里。”锦儿的语气很平静。
　　程天纯的思维似乎还在随着惯性漂移着：“你没出去过吗？”
　　锦儿脸上显出惊奇：“我一直在家里啊，听见你在喊我的名字才过来的。”
　　“噢！那就好。”程天纯看着眼前坐在他床前的锦儿，是那么平静、安宁，觉得跟她说刚才的噩梦会很荒唐。
　　可他还是来到萌萌的房间，看着熟睡的萌萌方才真正安下心来。尽管刚才是一场噩梦，可他还深深地对锦儿感激着。
　　锦儿走了以后，程天纯却开始反复回味着刚才的噩梦。奇怪的是他现在并不觉得这个梦的恐惧让他想尽快忘掉，反倒是这个梦成了他不断回忆的故事。那个逼真的场景就跟真的一样，尽管是夜景，但夜幕中的色彩分毫不差地出现在眼前。不像平时很多模糊的梦：梦中看到的色彩和情景一样含糊和不连贯。
　　第二天早上，他看着锦儿又联想到梦中的她。梦中的锦儿每一个动作甚至呼吸声都还在眼前，可这个锦儿却是这般的平静。面对此刻的锦儿，他自然是不会把昨天晚上的噩梦向她提起。
　　在去上班的地铁上，他还在咀嚼着昨晚的梦。他试着去回忆，是否梦中的某个细节被遗忘。那是不会的，他记不清以前是否做过如此深刻的梦——震撼到心灵的梦。他现在希望每天晚上都能做这样的梦，在梦中能再看见那个叫他“程公子”的锦儿；不管这个梦恐怖到何种程度。他要把这个梦写到正在创作的小说里去，而他也开始真正喜欢描写古代爱情的小说和吟诵古代的诗词了，尤其是古代男女相爱的诗词。现在他身边的锦儿越是平静，他这种探究古代爱情小说和诗词的好奇心就越强。他好几次想让锦儿穿上那套古装，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他知道如果他要求锦儿再一次穿古装，锦儿一定不会拒绝。可即使锦儿穿上了古装就会成为他梦中的锦儿吗？他想到这里自己都笑了，那不过是自己的主观臆想罢了。他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把梦中和想象中的锦儿用键盘打出来。
　　后来的好几天，他再也没有遇到这种惊心动魄的梦。他甚至有点沮丧，任何沁入灵魂的梦都是不可能约定的；什么时候出现在梦境中或许永远就是一个迷。他这几天做了个梦，经过一条河，跨过河要过一条通道。通道像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每隔一段路，走廊的侧面都有一间像是茶室的房间。穿出通道后，他发现河的两岸很美。柳树沿着河岸排列着，可他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醒来后他感到凄凉，这毫无意境的梦丝毫引不起他的回味。他宁可在惊恐的梦中，在逃命的路上遇上锦儿。
　　当工作之余，他会竭力去构思小说的情节，他觉得这是把梦境续上的最好的方式，也是他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他甚至怕一旦停下这条思索线，那原本可能出现的梦境将不再造访他。在家里，当锦儿静静地坐在他的旁边，或者是给萌萌娓娓地讲着故事的时候，程天纯的构思会稍稍停歇一会儿。眼前锦儿的身影会把他的注意力从思索中牵扯一部分过去。他也试着和锦儿交谈，可锦儿总是那样安静、文雅，或许古时的女子就是这样的，与人交谈，特别是和男子交谈不会多一句废话。晚上，看见锦儿走进她自己的房间，他甚至有点茫然。他来到电脑旁，打开那首近百年的《女儿情》听着，此刻他才能把白天在脑海中走过一遍的思路——那些鲜活的情节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