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霏霏(四十五)
作品名称:雨雪霏霏 作者:鲁芒 发布时间:2009-06-28 10:55:10 字数:6980
四十五突击审讯(一)?
“进去吧,要老实。记住,你是四号犯人。”看守所的仇所长打开六号监房的门,让方云汉进去,并嘱咐他道。这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矮个子老头儿。脸瘦瘦的,下巴尖尖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清秀的面庞上有一些细微的皱纹;留着一边倒的头,头发已经花白;着黑色制服,穿戴整洁。若从远一点的距离上看,他也不过三十几岁年纪。?方云汉答应着,顺从地在靠墙角的一个铺位上坐下。只听“吧嗒”一声,仇所长锁上了监房的门。?方云汉像麻木了一样,又像醉酒的人,虽是第一次入狱,但他对于眼前所处的古怪环境竟毫无反应,惟一的感觉是极度的困乏——算起来,他已有二十几个小时没合眼了。监狱,这一威严的国家机器,似乎没有对他形成威慑,他像一只困乏不堪的野兽钻进窠子一样进了监房。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一分钟就合上了眼睛。?
“不要睡觉!”一位腮帮凹陷的看守员用脚轻轻地磕了一下门,警告他道,“这不是旅馆,这是监狱!”?
像打瞌睡的鹰受到某种声音的刺激一样,方云汉睁了睁眼,但马上又合上了眼皮。看守员再度警告,却没有效果,便不再过问。?
大约睡了十五分钟,有人开门。
方云汉被惊醒了,他不了解监狱内部的规律,只是怔怔地望着门口,身子却一动没动。?
“放风,出来!”开门的看守员提示道。?
方云汉慵懒地站起来,拖着沉重的双脚,下了地铺,出了监房;然后顺走廊向西,在走廊的尽头处再向南拐,便到了监狱前院。?
这院子大约有半亩地,东西长,南北宽,四围是高高的院墙。西南角耸立着五、六米高的岗楼,岗楼以北是犯人的伙房。此时,靠近监房前窗的地方,从东到西,摆放着七、八个陶制的大黑盆,盆内盛着杂有少许豆面的煮胡萝卜。靠近大盆,密密地排列着盛有胡萝卜的黑碗。那胡萝卜,被胡乱地剁成各种形状。?
犯人从西往东,顺着饭碗摆放的方向排成一条线蹲下。老犯人对周围的一切都很漠然,新来的犯人则用陌生而惊恐的目光望着前面一排看守战士。战士们端着佩有刺刀的自动步枪,个个眼里射出警惕的目光,好像随时准备战斗似的。?
“吃!”为首的一位个子高大、脸盘儿方正的青年看守下令道。?
于是,饭场上奏起了碗筷相碰和犯人嘴唇吧嗒声的交响乐。那乐曲的节奏相当急促,比蚕吃桑叶的声音还要快。再看犯人吃饭时的姿式和动作,那真是各具情态。有的筷子拨饭的频率特别高,在半分钟之内能扒一大碗胡萝卜;有的则有心无力,想快也快不上来;有的一面往口里扒着饭,一面用一只眼睛偷偷地斜瞟着饭盆,看里面还剩多少。有时,两个犯人争起勺子来,一个扬起勺子,另一个伸着手臂去夺,样子十分滑稽。看着这种情景,你会很自然地联想起动物争食的一些镜头。生存竞争的规律,在这一个小小的饭场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不足三分钟的时间里,有的人能吃五大碗,有的则只能吃一两碗。最有竞争能力的,是那些因打架斗殴、偷盗抢劫而被关进来的家伙;至于那些因说错一句话,或因写一篇被认为有政治错误的文章,或因为派性被关进来的犯人,则成了懦弱无能的可怜虫,他们大都吃不到半饱就离开了饭场。有些同案犯,则被分别单独关押着,由炊事员给他们送饭,吃着平均的口粮。?
在这一群犯人里面,方云汉最熟悉的有三个,都是去年春天清理阶级队伍时被左军签一个字逮过来的:一个是方云汉的语文老师单硕,一个是青年诗人张可夫,一个是政治教师宋仁初。单硕老师跟在外面大不一样了。他的脸色白中带黄,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凸起,额上青筋一条条可以数得出来。他十分笨拙地用筷子往嘴里扒着饭;当吃完一碗再去盛第二碗的时候,大黑盆里已经空空如也了,他只好失望地退回来蹲着。那个一向豪爽旷达的张可夫,也跟在外面时大不相同:本来富有光泽的头发,变得干燥无光,乱蓬蓬的;明净的前额,变得黯淡了;眼睛里已没有光彩;清瘦的脸,显得特别长。他在吃过一碗之后,便再也抢不到了。于是他用筷子敲着空碗说:?
“长铗归来兮,食无鱼!”?
对此,众多犯人都不觉得奇怪了,因为他自从进了监狱就没有一天老实过。在监房里,他时常吟些谁也听不懂的诗;放风时,有时也冒出几句怪诗。而他的这类举动,常常换来一顿毒打,或者怒骂。有人说,他早就疯了;有的人则说他是装疯卖傻;还有人说,他是间歇性的神经病患者。到底是一种什么情况,他自己最清楚。?
只有宋仁初,还是个抢饭吃的强者。他瘪葫芦似的白脸上笑嘻嘻的,虽然戴着一只用钢筋制作的土手铐,可他扒起饭来一个顶仨,两只手非常灵活。他一面飞快地往嘴里扒着胡萝卜,一面用眼睛的余光观察别人吃的快慢。他一顿能吃五大碗,连最能抢饭的小偷们也都对他十分佩服。?由于长时间的消耗,方云汉肚子饿了。但是他没有经验,吃饭的速度缓慢,所以只吃了一碗。这半生半熟的胡萝卜,好像带着煤油的气味,加上胡萝卜本身粘的泥巴,吃起来就更不美味了。然而云汉明白,监狱里的就餐,仅仅是为了维持生命,而不能讲究什么口感;能够不加品味而大口大口地嚼而下咽的人,才能混出监狱去,否则就会挨饿到死。?
不管吃饱还是吃不饱,都得整齐划一地进到下一个过程:上厕所。?
监狱的厕所,就在监房后面的那片空地里,靠北墙垒好了一些蹲位。这里的规矩,不管你有没有大便,都得蹲在上面。而看守员们仍然像在前院一样,排成一排,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严密监视着犯人的一举一动。?
即使这样,犯人也免不了要搞一些小动作,或小声地相互啦呱,交流交流信息,或相互传递物品。方云汉刚进来,不了解这里的规矩,所以特别老实。张可夫却有意地靠近他,跟他蹲在一起。?
“你是什么罪进来的?”张可夫低声问道。?
“杀人罪和反革命暴动罪。”方云汉用眼盯着站在他面前的一位矮个子看守员,小声说。?
没想到他们的说话声被看守员听见了。那人急忙走到云汉面前,厉声问道:“你说的什么?”?
“……”?
“你在外面犯罪,来到这里继续犯罪呀。你要小心!”?
“我说我没吃饱。”云汉扯谎道。?
“这不是饭店!”看守员弄出极为蔑视的样子说。?
约二分钟后,犯人便在看守们的催促下进了监房。方云汉这才看清了他的监房的环境。这是口一整间的监房,可容三、四个犯人并排坐着,但此时却只有他自己。血红色的门窗,高高的四壁,狭小的空间,对人形成了一种威压。墙壁上血迹斑斑,大概是夏天犯人捻死蚊子时留下的,使人看着恶心。一领破芦席,铺在满是灰尘的地铺上。监房里光线十分暗淡,因为除了留一个橡子大的监视孔供看守员观察犯人的活动之外,门监视窗的玻璃都是用红漆抹遍了的,厚厚的一层。东南角上放一只陶罐,供犯人小便之用。?
“我怎么到这地方来了呢?我真的进了监狱吗?”他自言自语地说。?
刚进来时,他还以为是在做梦,现在他清醒了:眼前的一切都是现实的存在,清清楚楚,是凭感官可以感觉到的。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极为恐怖的心理:“听说写《太阳城》的康帕内拉在监狱里度过了二十七年(康帕内拉(TommasoCampanella,1568-1639)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空想共产主义者。1599年领导那不勒斯人民反对西班牙侵略者的喀拉布里亚起义,泄被禁狱中二十七年。在狱中写成《太阳城》,阐述了他的空想共产主义。)我是不是也有被长期关押下去的可能?或者最终在监狱里瘐毙?要是这样,倒不如一下子枪毙了好一些,因为随着一声枪响,子弹穿过我的头颅,整个世界也就在我的感觉中消失了,我也就进入了极乐世界。可是……”他不敢想下去,尽量使自己麻木一点。?
他倚在墙角上,顽皮的睡神又来合拢他的上下眼皮了——他实在太疲倦了。?
但仅仅打了十几分钟的瞌睡,仇所长便来开门了。?
“方云汉,你出来。”仇所长说,“刚吃完饭就睡觉!”?
方云汉睁开眼睛,懒懒地站起来,下了地铺,蹬上那双露趾的布鞋,顺从地跟着仇所长走出监房。仇所长把他交给邵威。邵威带着他走出了前院,来到公安局预审组。?
“坐下!”邵威用粗野而尖利的声音说。他穿一身玄色制服,戴一顶蓝单帽。本来很宽的脸,因为操劳过度,变得窄些了;但两只眼睛射出的光,却像两把刀,直刺得云汉身上发冷。他的左边坐着郇斌,郇斌的左边坐着军管组的组长赵白古——一位白净面皮、行动呆板的军人。邵威的右边坐着原法院的审判员王希南——一位头颅小得和他的身子不相称的老头儿。王希南的右边是一位脸色比他的黑制服还浅一点的瘦长脸的人,叫陶智信,是原某派出所的所长;他脸上深深的皱纹表明他也是操劳过度。陶智信右边是记录员郝为英,她是被他的哥哥郝为国弄到这里来帮忙的。她显然比当学生时阔得多了:一件蓝色的翻领小大衣裹着她那圆滚滚的身子,脖子以下露出红毛衣来;脸上的“苍蝇屎”少了许多,肤色也变得红润了。另外,原清理阶级队伍办公室的胡言森也来旁听。?主持这次审讯的当然是邵威。?
方云汉按他们的指点,像和尚打坐一样,背南面北,盘腿坐在一把苕帚上,静静地等候着审讯。?
“方云汉,你东躲西藏这些日子,最后还是难逃无产阶级专政的法网。你要端正态度,老实交代你的罪行,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邵威正襟危坐,十分威严地板着面孔警告云汉说。?
“交代什么?请你提示一下,因为我不知道我违犯了哪一条国法。”方云汉冷冷地说。?“你还挺顽固哪!告诉你,这里是无产阶级的法庭,你已经是被审判的对象,不是你在主席台上讲演的时候了!不老实给你戴上大镣!”陶智信说,他笔直地挺着胸脯,像在不熟练地背诵一篇古文。?
“方云汉,你是读书人,应该识时务,知道自己已经是一名囚犯,不要认为自己还是什么常委。人家不是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吗?你要明白,我们现在还是想拉你一把。只要你把问题交代清楚了,政府会根据情况对你从宽处理的,因为你毕竟还是个学生,才二十几岁嘛。你不要有怨气。谁叫你不讲阶级,叫阶级敌人拉下水,走到这步田地呢?毛主席早就警告说,要警惕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但是,一些党的干部就是不听,像刘少奇、邓小平这样的大干部都叫敌人用和平演变的办法拉过去了,所以我们才造了他们的反。没想到,你刚当了常委,就走了他们的老路,经不住你岳父的美人计,充当了他的代理人……”王希南用较为缓和的语调说,话语中透着些惋惜之情。邵威用不满的目光瞥了他一下,他也就住了口。?
“你实事求是地交代吧。”郇斌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说,“对问题不能缩小,也不能扩大。”?
“你自己干的事,你自己知道;你口才那么好,不能一条条讲清楚吗?”赵白古说,像一个木偶一样,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郝为英做好了记录的准备,此时她向方云汉投来关切的目光,那意思好像是说:“老同学,你快点交代清楚吧,千万别抗拒,那样会从严处理的。”但是当她和云汉两人的目光相互碰在一起的时候,她低下头,用手摸记录纸去了。?
“你先回答一个问题,玉山暴动你是怎样组织发动的,你的军师是谁。”邵威说,语调缓和些了。?
“我没发动什么暴动,也没有什么军师。”方云汉说,与他当年在辩论会上的发言,在气势上有天壤之别,因为他确确实实知道,自己已成为郝为国和邵威的阶下囚了。?“你嘴挺硬呀!你要找难看是吧?再不老实交代,就叫你尝尝刑罚的滋味!”陶智信恐吓道。他鼻子两旁的那两道沟就像用刀刻出来的,很深很深;两个嘴角耷拉着。?“你再硬也没有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硬。你还是丢掉幻想,老实交代吧!”邵威说。?
“你就实事求是地讲吧。”郇斌说。?
“讲!”邵威和陶智信一齐吼道,“不讲就用刑!”?
这“用刑”的信号,对方云汉也确实产生了效果,因为他从《红岩》等小说中看过不少这类的情节:坐老虎凳,灌辣椒水,用烙铁烙,用竹签刺手指心,哪一样都令人胆战。“万一邵威使用肉刑,我岂不要吃大亏?倒不如实事求是地讲清楚算了,何必硬顶硬抗?”他想,于是他讲道:?
“八月十五那天夜里,我刚刚睡下,就听到枪响。我爸爸方本善告诉我:‘有人打过来了,你快起来躲一躲。我就……’”?
“不要说那么罗嗦,你直接讲你是怎么组织暴动的。”邵威不耐烦地插话道
我急忙穿好衣服。我爸爸派人把我送到村革委主任方本义家,方本义叫我进了夹墙。在夹墙里,我听到墙外有人说:‘方云汉可能就躲在这里面。’我怕被他们捉到,就越墙来到后院方本山家。在方本山家,我听到外面有一声钝响,不知是谁放的枪。”方云汉从从容容地讲道。?
“那么,我问你,你在夹墙里面,看到有人从外向里爬墙没有?”邵威问道。?
“没有。”云汉答道。?
“我们在夹墙里捡到一支土手枪,是不是你的?”邵威又问。?
“不是我的,我没见过。”?
“你在隐瞒政府。照你这么说,这支手枪是从天上掉进去的?”陶智信说。?
“你不要耍花招。要知道,你现在是坐在无产阶级的法庭上受审。我问你,马天飞是不是你用那只手枪打死的?是不是他在向里越墙的时候,你把他打死了?”邵威逼问道。他的凶狠的目光死死地盯住方云汉的脸。?
“马天飞不是我打死的。但我可以断定,是在我从夹墙里跳到后院以后,有人开枪打死他的,因为我听到一声很钝的枪响。”方云汉平心静气地说。?
“不要避开问题的要害。是你打死的,你不承认也不行,我们有法医检查报告。从马天飞的伤口看,是一颗大子弹从下往上穿过他的身体的,这支土手枪用的就是那种步枪子弹。”王希南说。像他的平淡的相貌一样,他的声调始终是平和的,但提的问题却很尖锐。?
“你实事求是地说吧。”郇斌提示道。?
“说!”其他几个人一齐催道。?
“马天飞不是我打死的,我也不会打枪。”方云汉说。?
“你嘴硬得很,看来不给你点厉害,你是不说实话的!”邵威一边说着,一边离开座位,转到云汉跟前,用黑牛皮靴子将他的俘虏狠狠地踹了两脚。方云汉身子往前斜了斜,然后像一个上轻下重的不倒翁一样,很滑稽地正了过来。他咧了咧嘴,脸上出现了十分痛苦的表情。一直没说话的胡言森,那张表情肃然的瘦脸上闪过一丝笑容。?
“你们是叫我说实话呢,还是叫我瞎编?要是叫我说实话,刚才我说的一句假话也没有。”方云汉疼过去之后说,“既然是无产阶级的法庭,请你们不要使用肉刑,因为毛主席说过,对犯人要废止肉刑,不要搞逼供讯。”?
“那要看是什么情况,对顽固不化、拒不交代的犯人,就得采取必要的手段。无产阶级专政不是豆腐渣!”邵威说。听语调,他显然有些失望。?
王希南是个聪明人,他迅速地转到另一个问题上。?
“你到了方本义家,跟他商议过什么事?”他问。?
“当时我急着躲藏,生怕叫他们抓到,就马上进了夹墙,什么也没商量。”云汉说。?“你们村里人荷枪实弹,街头巷尾都是站岗的,这难道不是你和方本义安排的吗?”邵威又讯问道。?
“说!不要抵赖!再抵赖,就给你砸上大镣,十八斤半的。”陶智信双手拤腰,厉声威胁道,“无产阶级专政不是面团子,它是铁的,你懂吗?”?
“我懂,可我得实事求是地说。我们村里的民兵在抗日战争中就很有名,解放以来一直保持着站岗放哨的传统。他们在民兵连部里集体睡觉,轮流站岗,一有情况,就行动起来。这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方云汉说,“我很不理解的是,马天飞在县城里整天打枪放炮,弄得人心慌慌,这不叫暴动,玉山村的民兵为了社员的安全,正常地站岗放哨,这倒成了反革命暴动了。这算是什么逻辑!是谁给马天飞到玉山村打家劫舍的权力的?”?
“你劣习未改呀,方云汉!”邵威恼羞成怒地咆哮起来,“这样说,你不是玉山暴动的组织发动者,倒成了平暴的英雄了!”他的那个大一点的腮鼓得圆圆的,里面像塞了个鸡蛋。?
“拿大镣给他砸上!”陶智信也暴怒地说。他向下伸直两只胳膊,黑着脸,像一阵旋风一样跑出预审科,一会儿又跑回来,将手里提的一副重型铁镣往云汉面前一摔。铁镣“哗啦”一声,像条黑色的蛇一样盘在地上。?
方云汉确有些战栗了,他脑子在急遽地考虑怎样才能不吃这眼前亏,但终于没想出好法子来。?
“我的家就在玉山村,我在县革委里也有个名。从这个角度讲,这里民兵的活动,不说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云汉说。?
郝为英以极快的速度作着记录,惟恐丢掉一个字。?
“那么,你就没跟方本义、方云水交代过一句话吗?”王希南问道。?
“没有直接交代。”?
“那间接交代呢?”王希南又问,他屁股离开了椅子,把一只胳膊肘撑在桌面上,身子往前倾斜着,目光注视着云汉脸上的神情。?
“没有间接交代。”云汉说。?
“方云汉,你这么直爽的人,今天怎么兜起圈子来了呢?你还不如说你一点罪也没有算了。”王希南说。?
“我有错,可我没有罪。我刚结了婚,想过几天安定日子,不可能去搞什么暴动。文革没完没了,我早就想洗手不干了,我想学点技术。”方云汉说,他仿佛忘掉了面前那条盘在地上的“黑蛇”。?
“你反动!你攻击文化大革命!”陶智信说,他的声音像炸雷似的,震得墙壁发出嗡嗡的回声。?
“你要实事求是地讲,不要节外生枝。”郇斌说。?
“我说的都是实话。”?
看看审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们都有些失望。邵威把陶智信、王希南和赵白古约出门外,商议一通。回来后,邵威郑重宣布道:“审讯暂时停止。从初审情况看,你态度极不端正,没有配合政府解决问题的诚意。如此下去,下场可悲。希望犯人回到监房后认真反省,如实交代自己的罪行,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不要在犯罪的道路上越滑越远。你回去吧。”?
方云汉两腿发麻,又戴着手铐,站不起来。刚刚进来的仇所长把他拉了起来,然后送回监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