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程天纯带着这个思绪走进单位的大门。当进入自己的工作室时，他觉得这烂漫的画面镜头该放一放了。在打开屏幕信息的那瞬间，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拉进去了。一段造船厂今后工作程序的动漫展现在眼前：工作机器人在船甲板和船舱内忙碌着，焊接、铺装电缆。令程天纯担心的是，船厂下一步要精简，裁人了！裁人很正常，这本身是科技发展下常有的话题。可这次不一样，这恐怕是一种趋势。
　　下班的路上，程天纯脑子一片空白。他感到一片阴云从天边慢慢向着他盖过来。这阴影当然的没有重量的，也不会因为到了顶头的上空就会滞留不前。但这却是压抑的，它将把周围的勃勃生机抽掉，留给他的将是难以排遣的烦恼。
　　程天纯进了家门。舒帧满脸欢笑地说：“等一下尝尝锦儿烧的饭菜，是我教她做的，她做得可细心啦！”
　　饭桌上，程天纯毫无心情地吃着饭。他看着锦儿细细地吃着那一小份儿饭菜，联想到船厂即将到来的人员裁减，还有那视频中工作机器人工作的样子。突然，一个画面出现他眼前，一个大厅的大台边尽是美貌的机器人，而一队外貌平平的女职员有意无意地排着队离开大厅。她们在经过大厅时的目光是眷恋的，也充满无奈。
　　“你在想什么呢？”舒帧的问话让程天纯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所在的单位并没有那种大台的大厅。为什么思维里总是出现美女？即使工作被机器人顶替了，自己也会被集中起来进行短期培训，会在不太长的时间后进入新的岗位。
　　“锦儿姐姐，我还要听故事。”萌萌站在锦儿身边，轻轻牵着锦儿的职业套装衣袖。
　　锦儿和萌萌下面的对话程天纯已经听不清了，他又看到了梦中的情景，他觉得那情景已经离得很远。
　　夜晚，程天纯翻来覆去睡不着。舒帧转过身来问道：“你今天怎么了？吃饭的时候看你的神色就不对。”
　　程天纯叹了口气：“我们厂看样子要裁员。”
　　舒帧问道：“为什么呢？你们船厂效益不是很好吗？”
　　程天纯说：“不是因为效益，是机器人时代要来了，确切地说是机器人时代来到我们厂里了。”
　　舒帧说：“什么情况？”
　　程天纯：“要引进工作机器人了。”
　　舒帧：“是这样的啊！”
　　程天纯也侧了一下身子，和舒帧脸对脸：“汽车制造厂的流水线早在几十年前就普及工作机器人了，那只不过是些活动的智能机械手臂而已。可造船厂不一样，因为工作点要不断位移，所以，工作机器人必须是能够活动的，真正意义上的机器人。”
　　舒帧的目光稍稍离开程天纯的脸部，显然在思考：“可以被机器人取代的岗位都很难免。”
　　程天纯像是很认真：“我才三十出头，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将离开我热爱的造船事业。”
　　舒帧安慰道：“放弃自己热爱的事业确实很痛苦。可你毕竟年纪还轻，选择一样和造船差别不大的工作，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心理学上，原本谈不上喜欢的事业，慢慢钻进去有了成就感，也会成为真正的兴趣！现在不是有培训机构吗？会找到你喜欢的工作。你是对没有经历过的事情焦虑，心灵深处是担心适应不了新的环境。”
　　程天纯抚着舒帧的肩头：“后天休息，我们出去散散心！”
　　“把锦儿也带上，关键的时候她能帮不少忙呢！”舒帧说道。
　　程天纯停顿了一会儿才说：“还要带上她吗？”
　　舒帧道：“为什么不带她去呢？就因为你船厂的事情，这么快就对锦儿转变看法了？”
　　程天纯微微一笑：“我也是随便说说的。只是怕锦儿在身边，我更容易想起单位的事情。”
　　
　　程天纯驱车向着绿色的山脉驶去，电动小汽车亮泽的外壳在这大自然中划出运动的轨迹。连绵的山峰在渐渐拉近。方圆几百公里的风景区，即使是在休息日，也显得幽静，偶尔会有一辆车擦肩而过。小车开始爬坡，前方的道路出现了转弯，视野的下方是山脚下的湖泊。湖面清澈，湖的边缘尽是水杉淡淡的红色。程天纯觉得在这个大山的深处，不必费心思去打量、猜测对面来的人是不是智能机器人。即使是未来，这里或许也是机器人极少涉足之地。他突然想到，树木的修剪，山区水系的清理或许也会需要机器人。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道路开始向下倾斜，周围的景致转换成了缓坡地带。不远处的山腰后面已牵出一弯秀水，近水旁，松松散散地错落着一片林木。这个小洲边缘部分的杉树根部都浸在浅浅的清水中。
　　程天纯把车停在路边的一小块空地上。他微微侧过头对后排的舒帧说：“就在这里吧！”
　　舒帧似乎已经预测到程天纯会把车停在这里。她再一次看了一下刚才在车上就已经看过的风景，随后下车，牵着萌萌的手。
　　程天纯才发现锦儿仍旧坐在车上，他此刻竟冒出一个怪异的想法，锦儿是不是程序出了问题：“锦儿，我们到了。”
　　锦儿其实并没有干坐着，她的目光在前方的景物上扫描着，随后她缓缓站起身来。在她推开车门的那一瞬间，程天纯仔细看着锦儿那扳动车门把手的芊芊玉指。
　　锦儿向着那片水边的杉树林走去。细看起来，这水杉林也有着高低、疏密。空隙大的地方，是一道道闪着亮的水影。倒影中，那种淡淡的红像是一笔涂抹的。
　　程天纯看着水杉前的锦儿，竟呆呆入神了数秒钟。
　　锦儿此刻的步态让程天纯想起来在“唐韵公园”的大殿里第一次看见她的情形，而她这身黑蓝色的职业套装却让程天纯觉得有一丝缺少衣服的凄楚；她的背影应该是古装的。
　　舒帧看着锦儿的背影，对程天纯说：“机器人真是神奇了，除了精确的工作效率，而且对第一次看到的美景会留下场景感应！”
　　程天纯和舒帧对视了一下，回味着她的话。萌萌却拉着舒帧的手：“妈妈，什么机器人啊？”
　　程天纯的目光落在萌萌稚嫩的脸上，含着一丝苦笑：“是爸爸的单位有好多机器人！”
　　萌萌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机器人和爸爸一起玩游戏吗？”
　　程天纯面对着萌萌纯真的眼神：“嗯！爸爸单位的机器人和爸爸一起玩游戏。”
　　程天纯拿出手机对着萌萌和舒帧连拍了几张照片：“难得在这幽静的景区拍照片。”
　　舒帧上前来看程天纯拍的照片，只有一张照片让舒帧的脸上露出失望：“这张删了，表情极不到位。没有抓住最佳的那一瞬间。”
　　程天纯的脸转向萌萌：“萌萌的几张都很出彩！”
　　舒帧并不像是第一次感悟：“孩子天真无邪，脸部的表情不会出现迎合你，却又把握不定的那种尴尬瞬间。”
　　舒帧的话却让程天纯的视线转向正在树林边漫步的锦儿身上。锦儿终于转过身来向他们走来。程天纯举起手机对准锦儿。锦儿走到萌萌身边的时候，程天纯仍连续揿着摄影快门，随后他走到舒帧身边把照片给她看。
　　舒帧非常仔细地看着锦儿的每一张照片：“每一张都那么完美，这表情，一般的情况下，拍摄的人反复启发好几次都不一定有这么好的效果。”
　　程天纯暂时忘了单位里机器人的烦恼：“真是人工智能创造的奇迹，如此的完美！”
　　舒帧沉默了片刻，意味深长地看着程天纯：“正因为太完美，说明不是真实的！”
　　“或许锦儿在伤心和愤怒的时候，面容都是美的，不应该出现扭曲。”程天纯在心里嘀咕着。
　　四个人沿着那片泛着亮光的水面漫步。程天纯一直在思考着刚才舒帧的话，联想着单位机器人即将到来的紧迫感，他此刻对机器人有了从未有过的，想了解的渴望。他转过身看着锦儿：“锦儿会开车吗？”
　　锦儿摇了摇头。那神情仿佛是程天纯在问一个唐代的仕女。
　　舒帧看着锦儿美丽的侧影，像是不想去干扰锦儿此刻的平静：“为什么要会开车呢？不是都有自动驾驶功能吗？”
　　程天纯笑了一下，说：“我去把车开过来！”
　　舒帧却说：“你改天也可以啊！好不容易出来，今天哪有时间啊！”
　　程天纯向着汽车的方向，边跑边说：“不耽误时间的，很快！”
　　程天纯把车开了过来，他从座椅上下来，对锦儿说：“锦儿，你坐到这里来。”
　　锦儿坐在了驾驶位子上。程天纯为她调整了座椅，随后绕过车头坐在了锦儿旁边。
　　“你把手轻轻放在这两侧。这是三点钟位置，这是九点钟位置，这是十二点位置……”
　　程天纯跳下车，站到汽车的正后方：“好，现在开始，不要踩油门。踩住刹车，挂倒挡。松开刹车！”
　　程天纯把车窗玻璃调整为全透明，车子向后缓缓地倒车，发动机轻轻的嗡嗡声让人感知着汽车的精密。程天纯盯着车轮滚动的方向：“向九点钟方向打一点！”
　　程天纯跑到车子的左侧。车子经过他时，他看着透明车门内的锦儿，她的神态认真，又很轻松。
　　车子退到了几十米远的地方，程天纯喊道：“挂Ｄ挡，往三点钟方向打一点。”
　　车子到了程天纯跟前：“踩刹车，打到Ｎ挡。好，下来吧！”
　　锦儿下了车，程天纯兴奋地对舒帧说：“方向打得还不是很精确。但偏向哪个点绝对没错过。”
　　程天纯说：“现在去九峰山吧！”
　　汽车来到九峰山的山脚下，全家人几乎在同一个瞬间都仰视了一下面前的山峰。萌萌提出要锦儿背，程天纯和舒帧知道锦儿没有耐力方面的问题，他只是看了锦儿一眼。锦儿温和地笑了一下，她在萌萌前面蹲下身子。萌萌抱住了锦儿的脖子，她把头稍稍朝着锦儿的脸颊探了过去，像是想在这个位置仔细看看锦儿。
　　锦儿在前面走着，萌萌扭过脸来对着爸妈笑着。程天纯对舒帧说：“好是好，可问题是今后机器人太多了，真的不需要这么多人工作了。”
　　舒帧知道这是程天纯在排遣自己的忧虑。她也只能勉强笑笑：“总会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