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行飞花令

　　李甲一曲听罢，已是如痴如醉，见琴瑟停了，便端起酒杯，走近十娘：“在下李甲，今晚有缘得见十娘，惊为天人。请容李甲献诗一首。”
　　杜十娘轻拍玉手，笑吟吟道：“好呀！十娘愿聆听公子无双好诗。”
　　李甲将杯中酒饮尽，沉吟道：
　　小楼轻歌池上春，
　　香寒翠袖绿衣樽；
　　阑干倚处月华生，
　　微微一笑很倾城。
　　杜十娘听得李公子即兴吟诗，竟是出口成章、且璧坐玑驰，再细看他风度翩翩、又美如冠玉，好感倍增，缓缓起身，从侍从那边接过酒杯，温情脉脉的望着李甲：李公子辞致雅赡、真好文采，请容十娘敬您一杯。
　　这对前世的冤家，第一次近距离的面对面站着，十娘身上的缕缕娇香，渐渐沁入李甲的鼻息，令他慌乱不已。只觉得心头小鹿乱撞，双颊绯红，赶紧双手托杯，一饮而尽，借以掩饰自己的囧样。
　　杜十娘是何等机灵，为免尴尬，轻轻地扶着李甲的臂弯，送他就坐，并朝旁边的内人使了个眼色，那位模样可人的内人立马就接茬儿敬起了酒。
　　杜十娘环顾一圈，边靠近长公主位，边吟吟笑道：“今儿袁老爷的东，我可不分长幼了，先逮个小雏儿再说。”
　　她这话，说的分明是长公主。话到人到，长公主旁边的内人知趣的让了坐。十娘移步坐下，对着长公主的耳边，悄声道：“好妹妹，你可瞒不过姐姐的法眼。”
　　长公主不由得万分佩服十娘姐姐好眼力，见她曲儿绕梁、无可挑剔，有意拷问诗词，便轻声问道：“姐姐，那可否行飞花令。”
　　杜十娘回：“没问题，那是姐的强项。”
　　长公主端起酒杯敬了一圈：“诸位哥哥，今晚佳人相依，美酒作伴，我们该行行酒令了吧？”
　　沈惟敬、袁坤仪、李甲纷纷附和，沈惟敬望了一眼小西飞，笑道：“日使不懂飞花令，劳烦朱公子与小西换换位置，让小西飞与十娘一组，十娘若是没对上，你们双双罚酒。”
　　众人叫好。
　　十娘还没等长公主起身，就已经乖巧灵敏的转到小西飞身边，跟内人换了一下坐。
　　小西飞做梦也没想到十娘会移步换景，挨着自己就坐，当真是飞来艳福。
　　既然是长公主提议，便由长公主行令，长公主行“花”字令，说是对应今天的花酒宴，而且不限字数，只要不卡壳，一直接下去。
　　一般飞花令，只选七字以内的诗词，今天长公主创新，不限字数，给酒令增加了难度，也明显提升了各位的兴致。
　　长公主先自饮一杯，吟出第一句：“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沈惟敬坐下首，略加思索，接了第二句，第二字带“花”，同时豪饮满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袁坤仪立马接第三字带“花”：“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轮到杜十娘，她举杯先敬了小西飞，自己也一饮而尽，笑盈盈道：“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李甲视线所及，满眼都是十娘，听她行完令，赶紧就接上：“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果然是满腹诗词大才子，第五字带“花”，还真不多见，这李甲竟然脱口而出，引来十娘关注的目光，十娘隔空举杯，李甲会意，又干了满满一杯。
　　“花”字令转了一圈，又到长公主这，该是第六字带“花”的，只见她压了压嗓子吟道：“他乡共酌金花酒，万里同悲鸿雁天。”
　　出自卢照邻的《九月九日玄武山旅眺》。
　　轮到沈惟敬出七字“花”，面对几位科班出身的才子，他这个江湖术士，可就算捉襟见肘了。好在旁边的内人机敏，早早就用筷子沾水在朱红色桌沿上写了“洛阳城东”四个字，沈惟敬顿悟道：“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这是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
　　众人鼓掌叫好，沈惟敬赶紧主动与内人连饮两杯，以此表达解围谢意。
　　袁俊坤仪自恃才高，也没有提前做预案，光顾着给大家伙叫好，等轮到他，竟然脑子里一下子全空白了，一时真想不起来第八字带“花”的诗词。思索再三，也不得所以，众人起哄：“袁老爷，喝大酒。袁老爷，喝大酒……”
　　袁坤仪正想着认输，拎起酒壶，准备来个令壶冲，猛然想起八字“花”，哈哈大笑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这是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
　　杜十娘端起酒杯，深情款款的对着袁坤仪举起酒杯：“十娘恭贺袁老爷过关。”
　　袁坤仪饮了酒，哈哈大笑道：“后面可轮到十娘出九字‘花’了。“
　　杜十娘笑回：“袁老爷，八字‘花’难，九字‘花’易，十娘献丑为大家连行五句：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
　　李甲心生钦佩。可他哪里知道，杜十娘在欢场酒宴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历经五年磨砺，满肚子全是飞花令。
　　李甲不敢怠慢，苦思冥想，记起了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便长舒一口气，朗声道：“十字‘花’上我献丑了，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
　　长公主虽然方十八，但是在宫里每天接受的古诗文学习，明显要比同龄人多，胸中有丘壑，行事就不慌，第三轮到她出十一字“花”，她还是张口就来：“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还是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
　　沈惟敬这边一时可没了主意，所以只好拼了命地鼓掌：“朱钢梁公子真乃少年才俊，简直就是诗词大全。沈某人佩服的五体投地，来来，我拉上小西飞一起敬您一杯，您喝一杯，我们喝三杯。”
　　他转头看看已经醉眼朦胧的小西飞，喝到这份上，小西飞已经完完全全来者不拒，领会了沈惟敬的意思后，当即踉踉跄跄站起来，端起酒杯就喝了三个，旁边的小内人体贴地搀扶着。
　　长公主与沈惟敬对垒，一直就没见他败过。看今天这阵势，想打败杜十娘肯定有难度，现在逮住了沈半仙，哪还放他过门。
　　等把敬酒给喝了，长公主嬉笑着对沈惟敬道：“半仙师傅，该你出十二字‘花’了。你可别浑水摸鱼啊。嘻嘻。”
　　可怜沈惟敬敲破脑壳子，也没想起来十二字带“花”的诗词，偷瞄旁边陪侍的小内人，看样子她也是一时无对策。
　　慕然间，沈惟敬灵光一闪，便有了主意，端起酒杯先润润嗓子，念念有词道：“鸟入笼子难自由，命得此卦花不够。”
　　此句一出，惊得十娘和长公主花姿乱颤，纷纷笑弯了腰。
　　杜十娘笑问：“敢问沈老爷，此句可有出处？”
　　沈惟敬满脸认真劲儿：“出自鬼谷子的《捭阖策》。”
　　他又佯装不解，问道：“敢问朱钢梁公子，是不是有出处就算啊？”
　　长公主一直都笑着，就没停过，她知道辩不过沈半仙，顺口而出：“算，今晚的飞花令，有出处就算。”
　　沈惟敬如释重负：“哎，这就对了嘛。你们诗词歌赋，我奇门相术，彰显的是公平。”
　　被沈惟敬这么一搅合，后面的飞花令显然是乱了章法，酒也开始不讲规矩的乱喝了。
　　小西飞是第一个从豪言壮语进入不言不语状态的，已经乖乖地趴睡那儿，袁坤仪紧随其后。长公主总算是逮到了机会，蹭到沈惟敬身边，说起了悄悄话。
　　李甲也是没怎么喝，一直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杜十娘。
　　杜十娘知趣，看沈惟敬和朱钢梁聊的热络，便端着酒杯移步到李甲旁边，正好是圆桌两对面，彼此默契地压低着声音。
　　沈惟敬这边，正侧身问话：“殿下，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想到约你出来？”
　　长公主轻笑：“不用问，你肯定有你的理由。信你啊。”
　　沈惟敬再问：“那你怎么出的来？”
　　长公主再笑：“这还不好办，跟父皇撒个娇呗。我就告诉他，你想给日使饯行，考虑到大国威严，想让我过去站站台。”
　　沈惟敬不解：“这就能放你出来？”
　　长公主：“父皇最近正烦躁着呢，所以我一开口，他就应承了，让我有多远走多远，只要别去烦他。”
　　沈惟敬沉思了一会，轻声道：“不瞒你说，我最近也烦躁得很。前天特意开卦，测了一下议和这件事，不是太理想。”
　　长公主一惊：“啊？不是听说谈的很好吗？”
　　沈惟敬：“但凡太平静的表面下，总会暗藏汹涌。我斗胆约你出来，就是想告诉你一句话，万一哪天我因议和问题遭遇不测，你需想办法帮我。卦象中有提示需有贵人出手。”
　　长公主难得看沈半仙如此严肃，遂更肃穆道：“好，我答应你。真的出事，我尽全力帮你。”
　　沈惟敬：“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长公主：“半仙师父，你是在处心积虑的为大明办事。也是在为朱姓的天下办事。这趟跟你去朝鲜，我都看在眼里，你孤胆只身的，也没有带军队和护卫，尽管不清楚是不是使了什么障眼法，能让日本人停止进攻，愿意坐下来谈，那是真的沥胆忠心。”
　　沈惟敬听得长公主如此肯定他的付出，内心无限感慨，这一路过来的心酸困惑，瞬间释放：“殿下，实话告诉你吧，我入朝之前，真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包括朝廷和重臣们，也都对朝鲜患得患失的。”
　　长公主不解：“这是为何？”
　　沈惟敬道：“日军入朝仅仅三个多月，朝鲜人口就锐减了二分之一，不仅汉城沦陷、王子被擒，就连陪都平壤也被迅速攻破，李国主躲到了义州避难，老百姓房屋家什被烧，田地荒芜，工匠和技术人员大量被掳到九洲。明军援朝第一波四千多将士在平壤战役中全部阵亡。我临危受命，也只能用非常之手段，上下腾挪。好在目前朝鲜半岛终于看到了和平曙光。但世事无常，最后的结局，仍有太多未知数。”
　　长公主：“还有什么未知数。”
　　沈惟敬：“丰臣秀吉这个人，深不可测，喜怒无常。我就怕他太阳帝国之心不死。他说整个亚洲，凡是太阳照到的地方，都将成为他的领土，太阳底下的人民都将成为他的臣子。”
　　长公主若有所悟：“怪不得你告诉我，是老虎总要吃人的。”
　　沈惟敬：“对，那是我师傅点拨的我。”
　　长公主：“我最近请宫廷老师在教我朝鲜语和日文。自朝鲜回来，我觉得自己要多学学这些，说不定以后会帮到你。”
　　沈惟敬大笑不止：“哈哈，以后是能帮到大明吧。”
　　他们俩聊的正投机，还有比他们更投机的，就是对面越挨越紧密的杜十娘和李甲。
　　初涉欢场的李甲，已经不可救药的喜欢上了杜十娘，其实，李甲喜欢的仅仅是十娘的“颜色”和“妙音”。“颜色”令他赏心悦目，“妙音”使他心醉神迷。
　　看着小西飞和袁坤仪趴在大圆桌上酣睡，再看看沈学士似乎是在跟殿下聊些无聊透顶的话题，李甲感觉到自己是今晚最幸运的男人，教坊司的头牌，此刻正依在身边，不仅娇香沁人，甚至连心跳和脉搏都能感触到。
　　李甲知道自己太雏，在十娘面前，没有资本装深沉，索性就实话实说。
　　他借着酒胆，私下问出了第一句话：“十娘，我想请教，什么叫真正的女人？”
　　杜十娘依在李甲肩膀，若有所思：“嗯，有相公疼爱，有相公呵护；小事精明，大事糊涂；有名有份、有情有义、有始有终；生儿育女、同甘共苦、白头到老。”
　　这几句话，后经冯梦龙先生的再加工，成为《警世通言》里最经典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