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分分合合

　　短短半年时间，沈惟敬今天看到的王京，已是今非昔比。
　　汉城原是朝鲜半岛最大最繁华的城市。
　　而此刻，残留在城区的老百姓，已经寥寥可数，宗庙、鼓楼、各司馆学几乎被焚荡一空，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街巷角落随处可见腐烂的尸体，散发出恶心的臭味。
　　袁坤仪自小出生在小富小贵之家，眼睛所及大多是清爽、干净、整洁的场面。显然是为眼前的惨状所震惊，内心愤愤不平地苛责着这帮日本禽兽，他们这是揣着多大的恶意，才能把这么美丽的城市糟蹋成这个样子，所以他暗暗决定，下次参加和平谈判的时候，一定要好言劝劝他们。
　　（遗憾的是，几百年后，这些禽兽的后代仍然没有从他们的祖宗那里吸取一点点的教训。）
　　相对于袁坤仪而言，沈惟敬要麻木些。这不怪他，他曾孤寡少年、餐风露宿、历经凄凉，看多了这样的炎凉世态，也渐渐的是习以为常。只是，职业的敏感度，让他观测到汉城的空气中弥漫着荧惑犯积尸气，心里多了一丝不祥之兆。
　　相学上所示，荧惑指火星象，属于灾异之象，积尸气又属于二十八宿中的鬼宿，这荧惑犯积尸气，属大凶之兆。
　　所以在袁坤仪内心责备暴行的时候，沈惟敬却在努力的思索着破大凶之法。
　　到了约定的时间，沈惟敬带着袁坤仪和翻译，径直就去了汉城关羽圣庙。
　　小西行长算是守时之人，已经提前到了寺庙。朝鲜族的住持不敢怠慢，正在客堂小心翼翼的陪着饮茶。
　　约摸两盏茶工夫，护卫领着沈惟敬三人进来。小西得见，像是遇到亲人似的，激动得上前紧握双手，不停地上下抖动，差点挤出两行泪。当场看得袁坤仪目瞪口呆。
　　双方就在客堂入座，互相做了简单的介绍，小西方的三位，沈惟敬认识，小西行长、安倍晴明、小西米高。沈惟敬乘势隆重推出了所谓赴日使臣袁坤仪。尽管只是沈惟敬灵光一闪中从宋老爷的兵部临时借调的，但还是被他沈惟敬煞有其事的推到对手面前，让小西三位都觉得大明对议和工作的郑重其事。
　　沈惟敬采取了先发制人：“小西将军，我们既有议和备忘录在先，你方为何还背信弃义，在碧蹄馆出派出重兵，轮番攻击李将军部？”
　　小西态度非常诚恳：“沈使臣，碧蹄馆战役，可以确定是贵军先挑起来的头，李部在砺石岭砍杀我两百多守卫，还不罢手，继续追杀至碧蹄馆，我方情不得已才应战。对这个说法，你没有异议吧？”
　　沈惟敬未开口作答，只是微微点头，表示认同。
　　小西发自肺腑地说了句心里话：“我方只是看到了战机，想沿用贵军偷袭开城的策略，集中优势力量，打一次更漂亮的防役战。”
　　沈惟敬语气平稳：“结果呢？结果你们都看到了吧？贵方超过三万的兵力，也奈何不了我五千辽东铁骑。虽然此役我大明损失近三千将士，但是我请问，你们损失了多少？”
　　安倍晴明说了个模棱两可的数字：“不到三千。”
　　沈惟敬朗声道：“诸位，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这一打，孰优孰劣，立见高下。开城、黄海、海州三役，我军虽占兵力优势，但最终取全胜，贵军死亡比高出我方近十倍；而碧蹄馆之战双方仅仅打了个平手。”
　　小西行长：“沈使臣，碧蹄馆一战，我小西也曾亲临现场指挥，说句良心话，不得不佩服李家军的勇猛顽强，根本不是朝鲜军可比的。但是，我们是军人，是战士，我们必须要绝对服从丰臣阁下的号令，必须要赢得朝鲜战争的胜利。”
　　沈惟敬显得很不屑，义正言辞道：“小西将军，中国有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们还有一句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沈惟敬入朝之前，就已经知道你们丰臣秀吉的计划，那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别说想染指我大明江山，现在就连朝鲜、对你们来说也已经是镜花水月。碧蹄馆仅仅只是出动了李家军五千骑兵，就已经能硬刚你们三万多武士，而且还打得你方叫苦连天。你们可以明想想，如果我大明再增兵入朝，什么王家军、陈家军、赵家军，还有令倭寇闻风丧胆的戚家军，到那个时候，我可以负责人地说，你们在座的一个也回不了东瀛本岛。”
　　赵西米高赶紧试探性地问道：“沈使臣，那依你之见，前面我们双方的议和框架，还要不要继续？”
　　沈惟敬见时机成熟，便因循利导道：“碧蹄馆战役之后，李如松将军已经表请兵部增兵，欲率百万天军来压境上。真到那个时候，包括尔等，均命在旦夕，哪怕是龟缩在九洲本岛上的丰臣等诸君，同样朝不保夕。是我，让恩师宋尚书暂时压着奏表，并让朝廷派遣赴日使臣袁坤仪先生同行，我这么做，就是冲着我们的议和备忘录来的。没有我沈惟敬从中协调，不可能再有我们二次议和的机会。现在，我这边已经万事具备，需要看的是贵方的姿态和计划。”
　　安倍晴明听闻此言，不疑有诈，吓得脸色苍白。
　　小西行长听罢，显得左右为难：“沈使臣，关于框架内的撤军事项，我们前线的所有指挥官都已经达成共识，孤守汉城，得不偿失。所以从明日开始，我们可以分批撤出汉城，退回南部两道。只是备忘录中关于册封丰臣阁下部分，我们实在不敢直言汇报给九洲本部，还是指望大明使臣前往东瀛本岛跟丰臣阁下面谈。”
　　沈惟敬显示出了理解和大度：“小西将军，我充分考虑到这个因素，所以请封了袁坤仪使臣入朝，随时准备赴日跟丰臣面谈册封之事。”
　　说罢，沈惟敬向袁坤仪用了个请的手势。
　　碍于语言屏障，老袁一直都在费劲的听翻译词不达意的转述。不过对沈学士的表现，却是肃然起敬。袁坤仪心道，好个沈半仙，唇枪舌战还真抵得上千军万马。
　　看到沈惟敬的手势，袁坤仪知是要他来表达观点了，便义正词严地开腔道：“诸位，先听我说句实话，沈学士是我所见的大明高官中，唯一能帮到你们的，也是真心在帮你们的。我天朝百万雄兵，本已集结完毕，随时来压境上，尔等首级只在朝夕。好在沈惟敬心怀善念，信守承诺，以议和备忘录为指引，力主和谈。可以说，今天我们还能面对面的坐下来谈和，全是仰仗沈学士所赐。”
　　袁坤仪开场白讲到这，小西仨人不约而同的鼓掌，起立，集体朝沈惟敬鞠躬。
　　沈惟敬今天也觉得老袁的这番话，特别受用，心里头暖暖的。他暗想，这老袁如果跟他一起去撂摊问卦，定是一把好手。
　　袁坤仪继续厉声正色道：“作为赴日使臣，我本不用告诉大家这些实情。只是碍于跟沈学士的私交，我是乐见其成，真心希望你们双方能尽快落实备忘录各项条款。我要再告知三位一句话，今日之议和，是沈学士为你们争取到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再错失，后果不堪啊。”
　　小西行长听罢，看了看安倍晴明。
　　安倍晴明虽然阴险狡诈，但确实是被沈惟敬和袁坤仪强调的百万雄兵压境给唬住了，不敢再说硬话。他看到小西递来的眼色，明白这是头要他来表态。
　　安倍也心疼自己从九洲本岛带过来的近万人的家底。碧蹄馆一役，他眼看着李成飞的五百多号官兵被团团合围，以为可以捞到便宜，便自告奋勇作为第二梯队，把自己的家丁等嫡系一股脑儿全派上了阵，没曾想正赶上李如松带队冲来救援。虽然占有兵力优势，可真不是李将军对手，硬刚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被小西撤了下来。好处一点没捞着，损失数他最惨重，几乎眨眼间就减员近千人。
　　仗也打怕了，话也被唬了。安倍只好打哈哈道：“沈使臣，你放心，议和备忘录我们会按照小西将军指示去执行，不再打折扣，明天就开始撤出汉城，确保能在15日前换防。为了表示诚意，两位王子、王妃和其他大臣，我们就留在城里不带走，算是提前归还。”
　　沈惟敬听罢，忍住了内心喜悦不露，平平静静道：“安倍将军，这就对了嘛。我们都仔细想想，我大明、你东瀛，远无怨近无仇，本就没有必要兵戎相见，更没必要弄到你死我活的田地？朝鲜国，系我大明藩帮，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你欺他太甚，他肯定来求援。他一求援，我必要响应。我还是那句话，以后只要别太过分，我们完全可以坐下来谈。”
　　安倍晴明见沈惟敬如此坦荡如砥，也不好意思再掖着瞒着：“沈使臣、袁使臣，实不相瞒。我和小西将军这边，怎么谈、怎么玩都可以。主要还是丰臣阁下，这份备忘录我们还没敢递交给他过目。小西将军一直托我在瞅机会。”
　　沈惟敬深有同感。
　　作为一线谈判亲历者，他和小西都是愿意和和稀泥的人，把两边的要求往中间拉一拉，把差距太大的先搁置或者过滤一下，待条件成熟后再议。所以，议和备忘录他同样也没敢上陈神宗过目，只是口头上向宋应昌说了个大概，一直在自己手头上捏着，多捏一天是一天。
　　如果双方都直言上陈，神宗或者丰臣两者之间只要一个有想法，这事儿整个就黄了，就谈不下去了，就彻底的崩了，就没有回旋余地了。
　　把和稀泥、两边瞒、拖字诀策略用于两国议和中，不能怪沈惟敬不敬业、不专业。他沈惟敬就是一个江湖术士，整天在街面上忽悠完东家再忽悠西家，聊以谋生而已。他所学所用的那套易经玄学，大多是引导求卦者着眼未来，说你以后前程不可限量、测你未来财富堆积如山、讲你终有一日抱得美人归来。许以目标，给人以正能量，也是一种变相的激励，问卦人宁信其有，形成强烈的心理暗示，再通过人为的努力或是机缘巧合，指不定哪天就预测成真。
　　所以他绞尽脑汁地拉拢小西，把两方的分歧点先捏在手上，彼此默契的搁置着，指不定时间过了、日子久了，慢慢的不是被遗忘，就是自然而然的顺了。到那个时候，谈都不用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