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暂停交锋

　　小西行长军营大帐内。
　　参事一边端茶，一边不解地问：“将军大人，我们在朝鲜本岛上所向披靡，姓李的国王软柿子一个，都跑到义州那边躲命去了，您为什么还同意跟明朝那个鸟特使谈判？”
　　小西行长捏了捏人中上的那一小撮标志性胡子，撅起了上嘴唇道：“幺西，你的懂个屁。这位明使臣太熟悉我大和文化，信里行文也全是江湖道义，不像是一般的公文格式。我约他前来和谈，是因为我需要了解，我的对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借这个机会来探一探大明的态度和实力。”
　　参事听罢，不停点头称道：“将军高见，将军高见啊。”
　　小西行长接着说道：“大唐有句谚语，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明地广人众，我们纵使有意染指他们的国土，也需要从长计议啊，可不能像对付小小朝鲜国这样切菜瓜似的了。”
　　参事恭敬应道：“小的算是明白了。”
　　小西行长脱口而出：“大唐军书上又说，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对付实力超强的对手，我们需要充分的了解对手，熟悉对手，跟对手交朋友，然后乘其不备，再插上他们几刀...”
　　参事不停点头，竖起大拇指道：“高，高，实在是高。”
　　对话这档儿，只听得外面军士入帐禀报：“报将军，大明特使八抬大轿已到行营大门外。”
　　小西行长问声站起，急促交代参事道：“你的，赶紧去安排一下，自行营入口到大帐外，全军整装配剑、高呼‘胜利！胜利！胜利！’来迎接特使。我要让他看似庄严隆重，其实是给整个下马威。”
　　参事二话不说，一溜烟就出帐排布去了...
　　抵达行营大门口，沈惟敬不慌不忙地从大轿中下来，一眼就看到了刀光剑影的架势，知是对手在暗暗叫阵。他并不慌张和怯懦，定了定神，从容淡定地穿过军阵，硬生生在明晃晃的战刀林、密麻麻的火铳阵中，如履平地，健步直达主将行营大帐外面。
　　远远站在大帐门口的小西行长和参事、各将领们，无不震撼。
　　此刻，阳光格外耀眼。
　　落日的余晖正好映射到沈惟敬的身后，给沈惟敬平添了几分朦胧的英雄感。
　　小西不禁朗声赞道：“特使阁下，能在钢剑白刃之中从容不迫，胆色过人呢，纵使是我日本国内亦未曾见。”
　　沈惟敬看似云淡风轻，实则丝毫无畏地回答道：“当年，大唐郭子仪单骑独闯回纥数万军马大营，丝毫无畏，我又怎么会怕你们？”
　　小西行长听闻此言，不由肃然起敬，快步迈下台阶，上前一把拉住沈惟敬的手臂道：“沈使臣，真神人！不仅胆识过人，还精通我大和文化，前几天一看到你送来的信件，我就倍感亲切感啊。”
　　沈惟敬热情洋溢道：“小西将军，相见恨晚啊。我在十年前研习大和文化时，就有幸得知小西家族是东瀛战国无双的大家旺族，江湖地位极其崇高。”
　　小西喜滋滋道：“沈钦差，过奖过奖。我听说您是大明皇帝亲封的半仙，可不是平常人啊...”
　　沈惟敬：“那是圣上抬爱。”
　　小西试探道：“特使君既然精通我大和语言，那我们之间的交谈，就不用通译了吧？”
　　沈惟敬随口应道：“客随主便，我们完全可以用日语像朋友一样来聊天。”
　　小西单刀直入道：“那我先问问特使，您此番前来，是谈和还是论战？”
　　沈惟敬一字一句道：“将军，我正是跟将军议和而来。这舞刀弄枪的事，既要死人又费钱，双输的玩意儿，我不喜欢。”
　　小西闻言笑道：“哈哈，那很好，以和为贵，和气生财。”
　　沈惟敬厉声说道：“小西将军，你们这次对大明附庸国朝鲜可不够理智啊。”
　　小西赶紧搪塞道：“嗨，这个不能怪我们！要怪朝鲜国姓李的国主，素来对我大和太不敬！平时我们想让他支援点物质，派遣些制陶工匠，他都是爱理不理的。实在令我天王窝火，不得已才出兵略作惩罚...既然使臣君前来游说，如果今天我们聊的投缘，我完全可以上报丰臣君，尽量促成两国罢兵友好。”
　　沈惟敬展颜笑道：“如此甚好。本来我大明天朝的虎狼雄兵已经开拔。好在圣上英明，宋尚书信任，特遣我入朝，先礼后兵。如果能与将军议和，也省得我们兵戎相见了。”
　　小西脸色微变道：“使臣君，我大日本帝国，可不惧任何对手。”
　　沈惟敬从容问道：“两败俱伤的事儿，可不是将军您所愿吧？”
　　小西脱口应道：“这个自然，我们小西家族从不做亏本买卖。”
　　沈惟敬话题一转道：“将军，说句心里话，我是为了两家和好而来。我一直都偏爱大和文化，对日本的山山水水向往已久。今天得见小西将军，风致高雅、气度非凡，能养育出如此英雄的国度，肯定有他过人之处、有深厚的文化底蕴。”
　　小西闻言，由衷感慨道：“是啊，我大和的文化源远流长、我大和的山水风光无限，确实值得特使君去研究研究。说到山，我们的富士山，半雪半晴、高大巍峨，非常非常的高，恐怕是世界上最高的山；说到河，我们的信侬川蜿蜒曲折、水波荡漾，像一条长龙，穿越了好几个州，可以称得上是世界上最长的河流...”
　　说到动情处，小西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呵呵，好高的山、好长的河啊。”
　　沈惟敬讨巧地回道：“嗯，那么高的山、那么长的河，真令我神往...”
　　沈惟敬话是这么说，可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场景：小西行长被装在猪笼里，从泰山顶上一路滚下去，边滚边听他在叫唤：妈呀，好高的山啊，比富士山高多了；然后，再把装在猪笼里的小西丢进黄河的源头，在滚滚波涛中一路向东漂流而下...
　　想着想着，沈惟敬又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小西也开心的大笑，热情高涨的拉着对方手臂转身进了大帐...
　　营帐外，落日余晖渐渐西下，满天繁星点点闪烁...又见晨曦微露，朝阳再次蓬勃升起...
　　历经了一整夜的商谈，沈惟敬这才从营帐里出来。
　　不是他一个人，小西行长依然挽着他的手臂出来，显是给他送行。
　　两个人一起下了台阶，小西有些依依不舍道：“沈使臣，一夜畅谈，意犹未尽啊，我已经对你的口活，哦不，确切地说，你的口才佩服的神魂颠倒，哦不，是五体投地啊。”
　　沈惟敬朗声回道：“小西将军，你是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啊，跟你交流令人赏心悦目、酣畅淋漓。”
　　小西由衷说道：“互为仰慕，所谓知音。我想如果不是各为其主，我们应该会成为很好的兄弟。”
　　沈惟敬趁热打铁道：“那好，我们就以三个月为期，这三个月内，你可一定要给兄弟我面子，别在朝鲜国土上舞刀弄枪，等我回京为你请功封赏啊...”
　　小西坚定地道：“这个自然，我小西行长说话算数，尽管放心吧...山高水长，一路保重啊。”
　　沈惟敬礼貌回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小西行长并没有止步，一直把沈惟敬、王胖一行送出行营很远。
　　望着沈惟敬渐渐远去的背影，这才转身回了行营。令他没料到的是，行营里好多军士长还在驻足眺望，久久不肯散去。
　　小西暗想：身边的将士们，厌战情绪已经不可抑制的体现出来了。
　　义州驿站外。
　　人头攒动，鞭炮声此起彼伏。
　　朝鲜族的百姓、义州城的乡亲们都盛装而来，载歌载舞。
　　方知县和李国主领着随从们，摆开了阵势，欢迎沈惟敬凯旋。
　　沈惟敬、胖子远远归来。
　　只听得人群中有喊声：“钦差回来啦，钦差回来啦...”
　　方知县一行快步前去迎接。
　　沈惟敬下马，面对如此盛大场面，并不怯场，只是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诸位，本使臣此番前去平壤，与东瀛首领小西面对面长谈。谈判之艰辛，超乎想象。感念我大明天朝之强盛，感恩圣上之英明，目前已经初步达成和平动议，东瀛官兵即日起后撤至平壤城外五十里待命，三个月内不做任何进攻，凡是在义县避难的朝鲜国君臣百姓，都可以安心返回平壤。待我赴京述职后，再做详细规划。总之，我大明天朝定会保朝鲜国永久之太平...”
　　一众君臣百姓听闻此言，欢声雷动，鞭炮齐鸣、烟花满天。
　　第二天，平壤方面回报，日方开始如约后撤。
　　沈惟敬便忙着协调朝鲜君民回迁陪都平壤。
　　安顿好前线诸事，亲眼所见双方军队已经脱离接触，沈惟敬便马不停鞍回京述职。
　　兵部尚书府内宅。
　　正午时分。
　　管家领沈惟敬入内。
　　宋尚书依然便装，安坐太师椅上，见到沈惟敬，展颜笑了笑。
　　沈惟敬躬身施礼道：“恩师，小的前来复命。”
　　宋尚书开口就直奔主题：“朝鲜国那边谈的顺利？”
　　沈惟敬回的直白：“禀恩师，东瀛小儿都是坏到骨子里的东西，也亏我胡搅蛮缠，算是答应暂时退到平壤城外五十里、三个月内不异动。”
　　宋尚书听罢，面露喜色：“嗯，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上上策。日方还有其他条件没？”
　　沈惟敬语带敬佩：“恩师当真高明，已经预料到了必有后半部分。我在义州跟地方官员、朝鲜李国王的君臣们，只提到前面这一段，主要是给他们吃个定心丸。”
　　宋尚书老谋深算：“是吧？肯定还有下文。瞒不过我这个老江湖。”
　　沈惟敬如实相告：“小西行长的想法是以大同江为界，以北、以西包括平壤全部归还我们，以东、以南部分划给他们代管。如果我大明天朝有异议，也可以考虑同意他们从韩国租借若干年。实在是因为他们东瀛本岛太小了，小到黄狗一泡尿可以从西撒到东，如果能就此达成停战协议，需要适当补偿他们出兵费用，毕竟那么大老远，还要跨海，辛辛苦苦来一趟不容易，总得给点什么吧？”
　　宋尚书手指轻轻敲击桌边，若有所思。
　　沈惟敬紧接着道：“恩师，就这两点，学生跟小西扯了整一个晚上，实在抹不过去。我孤身一人，前无随军、后无援兵，能奈他何？我推说这么大的事儿我做不了主，让这龟儿子先答应了退出平壤外五十里，好叫李国主回陪都重新主持朝政。同时，明确要求他们三个月内不异动，否则我大明将发天军直捣九洲。小西这龟儿子，也算是给面子，都答应了。”
　　宋应昌思量片刻，微微点头，表示了首肯：“老夫早料到东瀛犊子不好对付，野心又大，你孤身入虎穴，能争取到三个月时间，已经不易。至于龟儿子们后面提出的和谈条件，你就只管闭口，对谁也别提了。”
　　沈惟敬不无遗憾道：“学生此行未能求回上上策，愧对恩师厚爱。”
　　宋应昌坦言道：“目前，以和为贵，任他信口开河，能稳住局面就算我们赢了。他们就是想要整个朝鲜半岛都没关系，只待小李将军的辽东铁军挥师东进，那个时候，他还敢要哪怕一根稻草，我们可以往死里揍。”
　　沈惟敬轻声回道：“恩师，学生以为，双方能坐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吃吃火锅、动动嘴皮子把事情谈妥了，还是尽量不要动手，打仗毕竟是要死人的，还要不断的往里面填银子的。”
　　宋应昌略有犹豫道：“惟敬，你这话没错。可老夫既然掌管兵部，该出手时决不会犹豫。只要他东瀛小儿稍微有点人样，不会薄了我大明天朝颜面，适当做出点让步买个平安也未尝不可，这个尺度你以后自己把握。”
　　沈惟敬恭敬回道：“是，学生谨记在心！”
　　宋应昌看了看风尘仆仆的学生，起了怜惜之心：“李如松部还有近二个月时间才班师，你就暂且回乡休整休整，待小李将军回朝，老夫再召你入京跟一起会商解决东瀛的事情。”
　　沈惟敬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是。谢恩师体谅。学生从敌营全身而退，也算是捡回的小命，该回趟圆通寺还还愿。”
　　宋应昌顺势送了个人情：“你放心回嘉兴，我会发函嘱咐杨知府做好接待事宜。”
　　沈惟敬受宠若惊道：“谢恩师考虑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