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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一朵回忆 第一节

作品名称:有生之年      作者:江红      发布时间:2022-04-06 18:46:34      字数:4709

  楔子
  又到了清明节,细微的雨珠浮游在混沌的云霭里,飘洒如雾,纷纷扬扬,朦朦胧胧地笼罩着中越边界,凝聚成珠,仿佛天空的眼泪滴落在大地。在滇桂与越南的交界处,通往烈士陵园的路上,走着三三两两的扫墓人,他们手捧鲜花,面容凝重哀凄。行人当中,有一个孤独的彳亍的身影,来人捧着一大束的百合花,他抬着头,缓慢地迈上湿漉漉的石阶,细雨濡湿了他的板寸头发,打湿了没有军章的草绿色军服。陵园依山而建,举目远眺,近一千座庄严肃穆的墓碑矗立着,随山势绵延几座山岭。来人在陵园看管人的带领下,穿过一行行一排排整齐的庄重的墓碑,最后站定在墓园里最里面的一座墓碑前。来人久久地凝视着墓碑,墓碑上刻着四个字:阮瓀之墓。阮瓀这两个字深深刺痛来人的内心,仿佛触电一般,身体变得沉重麻木,眼眶瞬时变红,抿紧的嘴唇在抑止不住地颤抖,眼眶里的泪珠在闪烁地滚动着,沿着粗糙的脸庞潸然滑落下来。
  等管理人走后,来人缓缓把一大束的百合花放在石碑前,极力抑制着心中汹涌的悲伤,缓缓地说:“阮瓀,我来看你来了。战争结束后,我一直在期盼着这一天,接到陵园管理处的来信,我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就盼着尽快能见到你。这束百合花是我种的,是你最喜欢的原始白,我在屋前的空地里全种上了百合花,看到它们,就仿佛看到了你。”来人低沉地诉说着。
  雨势这时变大,粗大的雨点打在墓碑上,顺着墓碑一注注地划落,宛如悲凄的泪水不断地流着。来人久久凝视着墓碑上的字,眼睛里充满了无限的哀痛,眼泪在止不住地流,挂在下巴上,滴落在衣襟上。他从裤袋里掏出一盒烟和打火机,手指微微颤抖着打着打火机,哆嗦地点燃一根香烟。
  陈翔榕,你不可以抽烟。
  溟溟濛濛的云雾中依稀飘来一个遥远的熟悉的声音,这个声音掠过耳畔,真实得让陈翔榕打了个激灵,他抬起头,望着低垂的云雾,嘴唇颤抖着,口齿不清地说:“阮瓀,是你吗?如果我不抽烟,你就不会跟我说话了。是不是?赵京、孙家栋、陈贵东他们有事来不了,”陈翔榕把点燃的烟掐灭,放在耳朵根上,从随身带的军色包包里取出各种点心,有糯米鸡、煎堆、糍粑、粽子、蛋糕。陈翔榕把点心整齐地放在墓碑前,喃喃地说着,“这些都是你爱吃的,是他们专为你做的。”说完陈翔榕把耳朵上的香烟取下,点燃吸了一口,而后坐在墓碑旁,凝望着眼前沐浴在雨水中的墓碑,说道:“这个月,单位业绩考核,我的业绩排在最前面,奖金我给了赵京,他家很困难。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陈翔榕转过头,目光迷离地望着远处的烟雨,喟然说道,“跟你说一件很不幸的事,上个月,你父亲在单位加班,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你妈妈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好像不记得我了,我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说她得了抑郁症。上星期六晚上,我加班回来,发现你母亲在家中上吊,带着对你的思念追随你父亲去了。我把他们的骨灰带回你们的老家,安葬在祖坟里。”
  雨水不断地淋在墓碑上,陈翔榕掏出一块手帕,轻轻地擦拭墓碑上的字,轻声说:“下次来的时候,我把你的瓷像贴在这上面,这样我们就能面对面说话了。”
  陈翔榕坐在墓碑旁,一坐就是两个时辰,看看时间不早了,站起身,依依不舍地离开,走了不到二十米远,又突然踅回来,蹲在阮瓀的墓碑前,紧紧地抱着墓碑,悲痛地啜泣着。一颗颗的泪水掉落在百合花上,一阵山风吹过,百合花在风雨中微微摇曳,更多的雨水聚集在花瓣上,仿佛拭不尽的泪水,在轻轻地哽咽着。
  
  通往陵园的道路上,是越来越多前来扫墓的人。而这些人多是穿军装的人,陈翔榕失落地走着,飘洒的细雨仿佛一幅轻纱般的帷幕披在山岭上,缥缈的云岚拂过树梢,风里依稀有个若有若无的声音:
  我在这里呀……
  陈翔榕急忙收住脚步,站在路边,看着一队队的整齐的行人,眼前不禁浮现出初次上战场的情景,那一排排整齐的草绿色人海,正以浩浩荡荡的千军万马之势前赴后继地奔向滇桂边界,守卫着不可侵犯的国土。陈翔榕跳下卡车,和战友快步加入队列。在茫茫的人海中,他看到了一束别样的白色,那是一朵娇俏的花卉探出布挎包,万绿丛中惊现一抹白,极为引人注目,陈翔榕瞪着那束眼熟的花卉和那背着布挎包的娇俏的背影,呼吸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三秒,难以置信地叫了一声:“阮瓀,是你吗?”
  前面那个纤盈的背影闻声转过身,清澈如水的目光也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陈翔榕打量着面前这个像水一样的女孩子,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不是吧,阮瓀,你当兵了?你可是越南人。”
  阮瓀脸孔一怔,极为不悦地说:“陈翔榕,你从小欺负我也就罢了,现在国难当头,你还在欺负我。我跟你说过了,我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保卫祖国,是每个中国人应尽的责任!”说完再也不理会陈翔榕,快步跑入走远的队伍中。
  “阮瓀,我是跟你开玩笑的。”陈翔榕望着阮瓀的背影叫着。
  “谁跟你开玩笑,讨厌。”
  风里送来阮瓀生气的声音,陈翔榕笑起来,阮瓀跟他生气那是好事,如果不生气,那就不好了。
  “阮瓀,把你那束百合花送给我,好吗?”陈翔榕扯着嗓子叫着。
  阮瓀犹豫了几秒钟,站出队列,陈翔榕快步奔上前,眼里带着深深的笑意看着阮瓀。
  阮瓀从挎包里取出那束百合花,递给陈翔榕。陈翔榕接过百合花,笑着问:“你分在哪个师部?”
  “不告诉你。”阮瓀扭头就走。
  “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陈翔榕望着阮瓀远去的背影大声地说道。
  在奔赴战场的路上意外地见到阮瓀,在陈翔榕的内心里掀起了地动山摇般的震撼,这股震撼以排山倒海的力量冲击着他,荡涤着他的心灵,使他久久不能平静。陈翔榕极目望着渐渐淡出视野的陵园,泪光中时光倒流,往事历历,回忆就像决堤的堤坝之水,缓缓地流出来,一幕幕重现眼前……
  
  一朵回忆第一节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七十年代初期,越南统一后,野心勃勃,搞霸权主义,开始铲除华侨华人,肃清中国文化。排华反华政策愈加猛烈,冲击中国政府。越南黎笋政党采取打击及迫害甚至是屠杀的惨酷方式,迫使大约150万华人华侨离开越南,徒步穿越险峻的原始森林,回到中国。中越边境的关系陡然变得异常紧张险恶,双方边境设置了重重的铁蒺藜、铁栅栏,冲突不断。
  对于逃难的归侨,中国政府给予了宽厚的安抚政策。先在广西云南边界处设置临时难民营,而后在广东广西两省不少地方,安置着分批归来的越南归侨。所在单位均被冠上“华侨”两个字,譬如“华侨农场”、“华侨林场”、“华侨工厂”等等。
  对于被越南排遣回来的归侨,当地人是有极强烈的排斥性,不仅是他们占用了很多的社会资源,还带来许多的生活困扰。归侨中有大部分是拖家带口的,他们的子女被安置在附近的小学就读。那时候,国内正相继遭受着自然大灾害和文化大革命的荼毒,人民生活是水深火热,能够进学校读书的孩子是少之又少,家里没有实力的根本是望尘莫及。而归侨的子女能轻易进校读书更让老百姓是恨之入骨。归侨所在的单位成立之后,当地人从不与归侨有任何联系,因此归侨的子女在学校也不受孩子们的待见。然而在平时的游戏及体育活动中,接触是无法避免的,“虱子”这种“传播友谊”的东西便在女孩子中间疯传。虱子在以前是很少见的,随着归侨的到来,许多的地方呈大面积爆发,几乎形成“虱子疫情”。家家户户有女孩子的都免不了头上生虱子,孩子又传染给大人,那段时期的茶麸和蓖梳是每个家庭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女孩子头上长了太多的虱子,无法去除,虱子严重时,还致使头皮生顽癣和癞瘌,只好像男孩子一样剃光头。
  “虱子疫情”在当时可是令人深恶痛绝,越南的妇孺成了过街老鼠,被路人所唾弃。
  
  广东清远,一个与佛山、湛江齐名的城市。这里也被安置着将近五百多人的越南归侨,所在单位是“华侨针织厂”。
  针织厂不远处是所部队,部队里的军官子女在附近的钢铁厂子弟小学读书。清晨的司号声过后,几个八九岁大的孩子从部队大门出来,步行二里到学校。他们身后,若即若离着五六个归侨子女,他们没有任何交流,这种局面维持了相当长的时间。
  这群部队子女很调皮,在路上,爬树掏鸟蛋,下溪摸田螺,到果园里偷摘荔枝、龙眼、山华梨。在这群孩子们中间,陈翔榕就是孩子王。可就是这群好动的孩子,就是不与归侨的小朋友有任何来往,形成泾渭分明的敌我形势。
  当陈翔榕升到小学四学级时,班里来了两个女孩子。从她们的衣着就看得出来,她们穿着白色的直身齐膝长衫,净色宽直长裤。一副典型的越南人特征。班主任周老师安排一个女孩子跟陈翔榕同桌。
  陈翔榕鄙视地瞧了眼同桌,这个女孩子头发似乎前不久剃过光头,短短的头发看得扎手。而另一个女孩子刚剃了光头,为了掩饰,头上还戴了顶帽子。陈翔榕打开铁皮铅笔盒,用圆珠笔在桌子中间画了一条长长的粗线,一条三八线显得非常突兀刺眼,横亘在面前。上课写字时,女同学的肘部稍微越过一点点三八线,陈翔榕便毫不客气地用铅笔盒重重地扫过去,同桌疼得皱着眉,抚摸着肘部,瑟缩着双臂,小心翼翼地写着字。
  越南来的两个女同学很腼腆,极安静,两个人结伴上学放学,不与同班同学交往。各科任老师课堂上下课后也从不叫这两个女孩子名字,两个女孩子人虽小,却懂得察颜观色,极少在课堂上举手发言。
  课间操时,女孩子们在教室外面玩跳皮筋,那两个越南女孩子静静地坐在教室屋檐下,静静地观看。
  玩老鹰捉小鸡或是丢手绢的游戏,周老师让那两个越南女孩子过来跟女孩子们一起玩,谁知女孩子们一反其道,不听老师的话,呼啦一声全散开来,跑到别处去玩,弄得周老师很尴尬。
  越南女孩子无法融入团结一致的班级当中,只好自己玩。她们自己玩翻花绳,玩抛石子,玩折纸……
  一次,越南女孩子在教室外面的草丛里玩斗草游戏,陈翔榕和他的小伙伴玩“挤油炸”也叫“取暖”的游戏,就是几个甚至更多的男孩子们在墙边挤成一团,太多的人拥挤成一团,带翻了几张课桌,抽屉里的东西也掉出来。一个叫赵京的男孩子离得近,帮拾起掉在地上的东西。不经意时,发现拾起一件挺奇怪的东西,那是一本薄薄的本子,里面是一层厚厚的黄油纸,在上面划一划,便显现很清晰的痕迹,把油纸表面上的那张玻璃纸掀开,痕迹便消失。玻璃纸再贴紧黄油纸,又可以在上面随便画画。男孩子们发现了新玩意,游戏也不玩了,在那本新奇的油纸上东画西画,实在太好玩了。
  上课时,陈翔榕发现同桌在不安地翻找书包和抽屉,一副很焦躁的样子。女孩子几次抬头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恳请,嘴巴张了又张,欲言又止,可陈翔榕却当做没看见的样子,两眼定定地望着黑板。
  整整一个学年,陈翔榕都不知道同桌叫什么名字。
  
  小学五年级,陈翔榕还是跟那个越南女孩子同桌,他几次向周老师提出抗议,要求换同桌。周老师却不同意,说不能搞不团结,同桌上课很安定,陈翔榕这个调皮蛋子就应该跟安静的同学坐一块儿。为这事,陈翔榕气得不得了,开始搞恶作剧。
  “上课,起立——”
  周老师一走上讲台,值日生大声地叫了声,全班同学齐刷刷站起身。
  “同学们好。”
  “老师好——”
  趁这时机,陈翔榕用脚轻轻挪动屁股下的长凳。
  “请坐下。”
  周老师说完,刚低下头,课堂下突然传来一声砰然声,接着是学生们哄堂大笑声。老师抬头望去,那个文静得像不存在的越南女孩儿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怎么回事?”周老师问。
  赵京说:“这个越南佬摔了一跤。”
  “不许这么说话。”周老师瞅了眼赵京,又看了眼若无其事的陈翔榕,对女孩子说,“你坐下吧。”
  周老师拿起粉笔,转过身,身后又突然传来一阵更大的砰然声,他立即转过身,看到女孩子又坐空,再次跌落在地上,桌上的课本稀里哗啦地全散落在地上,表情委曲地摸着摔疼的屁股。而陈翔榕却表现得极其平静,冷眼看着同桌从地上又狼狈不堪地爬起来。
  下课后,周老师把陈翔榕叫到办公室,劝他不要欺负女孩子。陈翔榕矢口否认,说不是他干的。
  “你当老师是瞎的啊?其他同学就是不说是你,老师也知道是你搞的。”周老师严肃地说,看着这个刺头儿,眼睛里却透着一抹抑制不住的笑意。
  陈翔榕被班主任教训了一顿,更不服气,把头扭到一边,望着窗外在枝头跳跃的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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