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霏霏(四十一)
作品名称:雨雪霏霏 作者:鲁芒 发布时间:2009-06-23 20:33:46 字数:5137
四十一两封信?
在一种常人难以忍受的精神折磨与肉体摧残中,杜若送走了一天又一天。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孱弱,她的脸一天比一天消瘦。?
丈夫杳无音信,也无从打听;朋友也很少来访,即使来,也只是对她表示一点同情,陪着她叹息一通。在家里,婆婆用菜刀剁着菜板,伴奏着那种粗野鄙俗的指桑骂槐的声音,是她每日必听的音乐;而公公在饮酒之后用浓重的鼻音与妻子对骂的声音,是那种音乐的和鸣。污秽不堪的语言,已经塞满了她的耳廓,令她感到窒息。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恶心与头疼,是她经常的感觉。有时,她不得不到村外去呼吸一下空气,哪怕是寒冷的空气,这样才能好受一点。然而这又给那些无聊的闲人增加了一些磨嘴唇的资料。?
“看,这就是方云汉的老婆,还挺漂亮呢。”这一般是邻村的闲人议论的。?
“谁不知道周月英是有名的泼妇?这么漂亮的媳妇偏要嫁给这样的人家,能受得住吗?”有人带着惋惜的口吻说。?
“人不可貌相,不能光看她长得漂亮,听说她爸爸是个国民党呢。他是想拉方云汉下水,才用了美人计,把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嫁给他。方云汉头脑也简单,一下子就叫她迷惑住了,结果走到眼前这一步。”说这话的人是那些阶级立场特别鲜明的人。?
更令杜若吃惊的是,邻村有一个无爹无娘、穷困潦倒而又智能低弱的光棍汉,有一次竟也指着杜若的脊梁骨说:“瞎长得像一朵花儿似的,连个男人也没有了,嘿嘿……”?
杜若用鄙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接着啐了他一口唾沫。那光棍汉顿时理直气壮起来,指着杜若的额头说:“你这女国民党,还敢用唾沫吐俺贫下中农呢,真是罪该万死!”?
杜若心肺都要爆炸了,眼里喷射出愤怒的火焰。她指着那家伙说:?“你耍流氓,我去法院告你!”?
“法院是俺贫下中农的,不是你国民党的,你告我也不怕!”那家伙一边说,一边挽着袖子上来,要动手。?
正在这时,走过两个人来,一个是方本禄,一个是石小花。方本禄挽了挽袖子,大声呵斥道:?“三狗子,你他妈的胀饱什么?天下数你最可怜,你还有什么脸找别人的麻烦?看我砸你个扁。”?
石小花从地上捡起块石头,“嗖”地撇到三狗子身上,说:“你敢欺负嫂子?嫂子是最好的人。”?
三狗子挨了一石头,又怕挨方本禄的拳头,抱着头,一溜烟跑了。?
光阴荏苒,不觉已到隆冬。天气出奇地寒冷,从河北岸刮来的风,越过杨树林,终日在这贫穷落后的玉山村上空耀武扬威。方本善的宅子靠近凤河,受风最严重。寒风掀动着后檐,不住地拔下茅屋上的麦秸,然后抓住它,将它抛向天空;麦秸便在灰暗的天空中飘转着,盘桓着,最后落在院子里,这里一绺,那里一绺。久而久之,杜若房间的屋角上,便露出一块天来,因为这地方正是受风最厉害的西北角。?
杜若不耐寒冷,便要求公公修缮一下房屋。?
吃了这顿不管那顿的公公,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刮几根麦秸算什么,房子塌不了就行。”?
“也怪,为什么风偏把你住的那间屋刮出个洞来呢?杜若,自从你进了这个门,俺家里就没摊着一点好事,就连这北风也照着倒霉的人欺负。俺真是伤了天理了!”周月英说,一面掉下眼泪。?杜若不愿意争辩。直到屋上的麦秸被风顺势揭下一大片来,方本善才找人修葺。?
自己的父母没有能力帮助她;自己的丈夫亡命天涯;整个社会没有光,没有热,没有温情,没有人性,像冬天一样冰冷。她像一只孤独无倚的小鸟,在空阔无际的苍穹下,在肆虐的狂风中,在求生的道路上艰难地挣扎着。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熬到头。?这天早晨,天气特别冷。喝过一碗瓜干水,婆婆便支使她到河边洗衣服。?河面上已经结了冰,河水在冰下静静地流着。杜若用长杵在冰上砸开一个洞口,用里面的水洗着衣裳。风头将她的双颊吹得通红,使她疼痛难忍。寒风又像无数只锥子一样,钻透了她的衣襟;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冻成了冰块。手冻得又红又肿;她把手放在衣襟底下,也没觉出暖和来。举目对岸,沿河的杨树光秃秃的,从近到远,形成了一缕灰烟。河畔的野草,在北风中凄凉地抖动着它的光秃的秆儿。这一切,使杜若感到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大冰窑,而她在这冰窑里勉强地喘息着。?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几只灰色的喜鹊从远处飞过来,落在对岸离她不远的杨树枝上喳喳地叫着。这给冰冷的世界带来一线生机,也使杜若那冻结了的心稍稍感到一点温暖。?“喜鹊呀,人人都说你能报告喜讯,可像我这样凄苦的身世,还能听到什么好消息?”她自言自语地说,“只要听不到噩耗,我就喜之不得了。”?
喜鹊飞到高高的树梢上,头朝着她,喳喳地叫个不停。她也不住地跟喜鹊对话。?
“你在跟谁说话呀,杜若。”身后传过一个女子的声音。?
杜若回头一看,是郑子兰,她身后跟着文海波。郑子兰身上穿着蓝大衣,鼻尖和两颊被风扫得通红,可那双眼睛却闪烁着兴奋的光采。文海波穿着黑色的小大衣,戴一顶军帽,显得英姿飒爽,可脸上也变成了紫红色。?
杜若撂下衣裳,站起来用衣襟擦了擦手,高兴地说:“我刚才还念叨着,喜鹊叫会有喜讯,果然你们来了。我看你们的精神挺好,结婚了吗?”?
“结婚了。”郑子兰说,“再不结,就夜长梦多了,说媒的人天天有,烦死人。我妈天天讹着我,要我嫁给那个军官。我和文海波商量,这个婚硬乎乎地结了算了。就这样,一张桌子,两个箱子,两把椅子,找几个小家伙搬到海波家,简简单单,我们就凑到一起了。”?
“我家也没花多少钱,我算白拾了这么个媳妇。”文海波说,一面察看着郑子兰的脸色。?
看着面前这一对幸福的伴侣,杜若不由得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心里有些难过。但她马上又想到,对朋友的喜事应当祝贺,不可在这样的时候表示出任何的不快。?
“我祝贺你们了。”杜若笑着说,“可惜云汉不在家;要是在家,我们得好好举行个宴会,来庆祝你们俩结婚。——你们俩也变得现实了。”?
“不现实怎么办?文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考大学,已经成了旧梦;找工作,也难得很。我还不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着海波这条狗过个庄户日子算完了。”郑子兰用手搓着两个红腮帮说。?
“她也就是这么个命,只能嫁给我这个泥腿子了。”文海波说。?
“适应吗?”杜若问子兰道。?
“他妈妈待我挺好,很知道疼儿媳妇,重活脏活不叫我干,有点好东西给我留着,海波也干眼馋。”郑子兰说。?
“你也应该满足了,不管穷富,只要有点人性,就算是个好婆婆。”杜若说,她的眼圈有些红。郑子兰不愿叫她伤心,便马上岔开刚才的话题。?
“杜若,你看。”郑子兰一面从衣袋里向外掏着什么,一面蹲下来低声说,“这是我们昨天接到的一封信。”她把信递给杜若。三人都蹲着,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郑子兰用她的大衣挡着北风。杜若抖着手从已撕开的信封中抽出信瓤,轻声念道:??
杜若:?
离别多日,未曾见面。因是逃犯,欲去信也难,故只好梦中与你相伴。最近我的生活稍安定些了,便给你写了这封信。几经转折,估计会到你手中的。?
自那日被通缉,亡命江湖,几度死生,至今尚喘息于人世。这大概是已故祖父祖母在九泉之下保佑之缘,抑或妻子对我的衷心祝愿感动天地之故耶?抑或二者兼有。?
杜若,我最不安的是在“席不暖君床”的时候匆匆离开了你,叫你一人空房独守,孤灯难眠,形影相吊,羁雌独鸣。更不忍心者,你在我这个愚昧贫穷的家庭里,将要忍受许多非礼的待遇,而且长夜漫漫,不知何时天亮。?
回顾当年,你我同学相处,弦歌一堂,桃李芬芳,盼一日共同考入大学,栋梁成才。然而又谁信,文革风暴骤起,天玄地黄,飞沙走石,人不由己,卷入派斗,终成大祸。呜呼,我美好的年华尽丧于无聊的争斗!而今亡命天涯,有家不能归,悲哉!?
事已至此,后悔何及?只能于荒野草莱之中,回顾一下自己的经历。三年多所走之路,多有滑稽悖谬之处。住着百年承传的老屋,种着那贫瘠的土地,吃着野菜和瓜秧……过着那种野蛮人甚至蒙昧人的物质生活,而喊着最先进、最革命的口号,同类相残,你死我活,这岂不是中华民族的大悲剧?而那种怀疑一切的妖雾,弥漫着中国的上空,使多少善良的人蒙受冤枉??杜若,我知道,你为我受尽苦楚。作为你的丈夫,我未给你带来半点幸福,反而将你拉进了我这个贫穷愚昧的家庭,我怎能心安理得?我只盼有一天,在我的问题真相大白之后,重返家园,与你共度夫唱妇随的田园生涯。然而这一天在哪里呢??我常想,为什么明明是别人杀了人,却偏说我是杀人犯?为什么有的人无法无天,到处打枪放炮,却得到实权派的默许,而我们村的民兵被迫抵御那伙土匪的骚扰,却被诬为反革命暴动?文革的发动者们是否能够领悟到:这场所谓史无前例的革命,竟是一场非常复杂的大混战?以一派压倒一派,并对其实行专政的企图和做法,将使千百万好人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这算什么革命!?
今天,我朦胧地觉悟到这一点,但是已经晚了。我也曾搞过派性,而我又是派性斗争的受害者。矛盾,痛苦,青春啊,为什么这么苦涩??提起笔来,一发即不可收,现在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放下笔了。?
天寒地冻。我仿佛看到,在昏黄的灯光下,你那憔悴的脸上泪水纵横;我仿佛看到,你那纤弱的身躯,在黑暗的夜晚,蜷缩在单薄的被褥里。然而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只能无力地劝你保重,我只能企盼着有一天,我们重新同床共枕,花好月园。?
云汉?
某月某日??
一边看着这封信,杜若眼眶禁不住涌出了泪水。泪水滴在信纸上,马上又结成了冰珠。
“杜若,你不要太难过,云汉总算有个音信了。”郑子兰安慰她道。?
“他在哪里呢?为什么没有说清楚?”杜若说。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信瓤的反面有一行字:“欲回信,可写给江苏省F县大庄公社王庄大队王大兴收。”“云汉住在王大兴家吗?”她疑惑地问。?
“这封信还不知转了几转呢。您想,云汉又不少心眼儿,这信万一落到旁人手里,他们报告了邵威,邵威还不直奔王大兴家把云汉抓起来?”郑子兰说,“我看云汉不会住在王大兴家——不过,要回信,只能寄给王大兴,这是惟一的线索。”?
北风越刮越紧。他们的头发在风中飘动着。?
“回去吧,到我房里去。我写封回信,你们给我捎着发出去,我直接往外发恐怕不方便。”杜若说。?
“刚才我们先到了你家,你婆婆冷冷淡淡地告诉我们,说你到河里洗衣裳来了,我们才奔到这里来的。”文海波说,“你婆婆这老太婆蛮厉害的,我们再过去,怕她把我们撵出来。”?
郑子兰瞥了一眼海波,说:“她不敢。你看我的,我不叫她难受才怪呢?”?
三人一同回到方云汉家。杜若在她屋里给云汉写信。郑子兰和文海波到堂屋去了。杜若写道:?
云汉:?
为你牵肠挂肚,已经近三个月了。好不容易盼来了你的一封信,心里才踏实一些。只要知道你还活在世上,我就是再苦,也毫无怨言,谁叫咱俩鬼使神差地做了夫妻呢。?但有一事,我必须告诉你,即你的父母不知受了谁的影响,前些日子叫我跟你离婚;好像只要咱俩离了婚,你的罪就会顷刻减轻。在他们眼里,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是罪魁,因为我是国民党的女儿,把你拉下了水。我当然不会答应这一无理要求,因为咱俩的婚姻,只有你我二人说了算,别人无权干预。这不是刘兰芝和焦仲卿所处的时代,咱俩也不会走他们的路。?
在遭到拒绝之后,你母亲改变了法子,就是拿“井底引油瓶”那一类的难题叫我解。她逼着我做一些我不能胜任的活,意欲逼我离开你家。我当然不会上这个当,为了你和我的爱情,天大的屈辱我都能忍受。?
云汉,我常想,我究竟前世有什么罪愆?为什么命运之神叫我举步维艰?连世界上最可怜的人都敢讥笑我,欺侮我!?这是上帝没有眼珠呢,还是时代失去了人性?那些所谓的牛鬼蛇神,有的不堪人间的痛苦,纷纷自杀了。他们离开人世,便消除了一切痛苦;而我呢,则要活在世上经受着这非人的生活的折磨。为了你,我还要苟活于世。?
天冷得很,仿佛整个世界进入了冰川时期。我想,熬过了这个时期,地球就会变暖和的。那时,整个世界便会姹紫嫣红,莺歌燕舞。让我们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杜若?
一九六九隆冬
写完这封信,杜若笑了。这笑好像是一种胜利的微笑,又好像是对冰冷的世界的一种嘲讽。?
这时,她听到隔壁郑子兰在说话。那声音时高时低,充满正气;而周月英的高嗓门则像哑了一样。只听郑子兰说:“大娘大爷,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穷可以变富,富可以变穷。在山崖上走的人弄不好会跌入低谷;在低谷挣扎的人,有朝一日也会走上高坡。你不能把杜若看扁了,她毕竟是大家闺秀,攀还攀不上呢,你怎么还往外赶呢?你要是真把她赶走了,看云汉回来你怎么交代?轻的,云汉跟你们断绝关系,不养你们的老;重的,他那脾气,会跟你们拼命的。你不信就等着瞧。大爷大娘,千万别糊涂了哇。”?
郑子兰和文海波过来后,三人互相对视而笑。杜若将写好的信叠了叠,递给郑子兰。?临别,郑子兰掏出五元钱给杜若。杜若不要,子兰坚决地留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