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鲁校长住院了，中心小学所有的领导工作，都落到王耕田肩上。偏偏在这个时候，上边分配下来一个民办教师转公办指标，要求三十年以上教龄，敬业，教学成绩突出，作风端正。王耕田激动过后，冷静一想，感到事情非常棘手。正所谓“狼多肉少”。指标给谁？会不会因为这块肉而发生一场你死我活的抢夺战？全乡三十年以上教龄的老教师首推吴老师和陈老师，还有土桥村的翁老师和石板沟村的骆老师。若论敬业和教学成绩，吴老师第一，但他两年多没有在岗了，一直养病，女儿小雅代教。陈老师教学成绩向来一般，近两三年由于活动转公办，受了挫折，工作消极，有混一天算一天的思想。在中心小学管后勤。土桥村初小的翁老师，教学水平高，成绩也突出，但有过历史污点。石板沟村的骆老师，教书的本事不如他种庄稼的本事。每年各种竞赛戓期末成绩，总是在倒数一二名上打转。好几次农忙季节，中心小学领导突击检查，他都偷着放假，在承包地里干活儿。点名批评吧，一大把年纪了，鲁校长私下找他谈话，他承认错误，答应改正。而一到农忙，又故态复萌。
　　翁老师犯过低级错误。七九年，他在邻乡一个叫柳湾的初小当教师。柳湾村比较大，初小三个年级五十多个学生，他和另外一位年轻的女教师两人任教。这个女教师的男人在部队服役。女教师是在男人当兵走之前突击结婚的。小夫妻只在一起呆了三天。翁老师与她在一起教书，两人在一起吃喝，一起办公。时间长了，女教师对他产生了想法。三番五次言语挑逗，翁老师置之不理。一个夏天的晚上，宿舍里燥热难耐，翁老师开门睡觉。熟睡间，突然感到身上压了个大活人，一丝不挂，双手在他的周身乱摸……女教师有过与男人交欢的经历，饥渴难耐，生生把能做她父亲的翁老师拉下水。奸情是因她怀孕而暴露的。依照当时的法律规定，翁老师是破坏军婚，无条件判刑。女教师大包大揽，承认是她勾引人家，強迫人家的。翁老师受处分，调到离家更远的土桥村初小。仅受过处分一条，翁老师可以排除在外。
　　其余三位，如何评选？
　　王耕田不敢私自作主，与上级沟通后，召集全乡教师开会。中心小学召集一次全乡教师会不容易。不能耽误学生正常上学，经校管会几位老同志在一起商量后，放在礼拜六。通知派各村在中心小学上学的高年级学生送达后，两点的会议，直等到三点，骆老师还迟迟未到。到会的老师们坐在会议室里抽烟、谈笑、交流教学经验。张家庄村龙王庙初小，自王耕田上学后，另招的女教师也姓张，雷公庙的陈小春、吴小雅、碉楼初小的金凤，四人是代教，还没有民办教师的身份，又是年龄相仿的女同志，聚在一起，低声谈论着各自的学生。张家庄的张老师是王耕田的学生，书教得不错，两年连续期末成绩排名第一，受到中心小学的嘉奖。陈小春今年才当教师，不停地向张老师请教教学中遇到的疑难问题。吴小雅最近被村里一个男孩追得紧，恋爱中的姑娘，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幸福与阳光，倾听着别人说，也会不时笑出声。金凤已掌握了许多教学经验，面对陈小春的疑难，会插上一两句。她男人去外地打工，当了小包工头，挣了钱，穿戴上档次了，心情也好，教学也顺当了。容光焕发。男教师们围了一堆，抽烟，大声谈笑。童老师独自坐一处，低头织毛衣。骆老师迟迟不到，男教师们便谈论他。有位教师焦急地说：“骆老师干啥去了，还不到？”
　　有位回答：“他呀，先去地里溜一圈，拔两分地的草，才能想起来要开会。”
　　“这家伙一天不看他的庄稼，晚上睡不着。去年秋天，他在高山上栽了一块红薯，野猪发现了，一夜拱了几十棵。他心痛得要命。马上在地边搭了草棚，晚上去睡在棚子里。别人看野猪，拿只瓷盆，想起来便敲几下。他别出心裁，拿了二胡，前半夜醒着一直拉二胡。他拉二胡的水平，你们都知道，跑调的时候比正常时候多，杀鸡似的。老婆一听他拉二胡，便求他，老骆，别杀鸡了，杀我吧。半夜瞌睡上来，睡着了。清早醒来，出去撒尿，棚子跟前的一大片红薯，让野猪拱得一棵不剩。他想不通，去别人那请教。人家告诉他，野猪、野羊、鹿等草食动物，好奇心重，喜欢听音乐。你拉二胡，是吸引它们，不是吓它们。野猪听着音乐，慢慢围到你跟前。你睡着了，野猪正好饱餐一顿。他问咋弄。人家告诉他，拧一根火绳，不远编一个小鞭炮，不时响一声，野猪不敢来了。第二天晚上，他编根火绳，点着放在棚子外，放心睡觉。后半夜，外边起风了，草棚被火星引燃。老骆突然惊醒，滚爬出来，头发烧掉半边，一件新涤卡褂子，前胸烧碗口大一个洞。迟醒两分钟，老骆就报销了。”
　　故事刚说完，老骆推门进来。头上扣顶旧草帽，外套敞着，脸上淌着汗，累得气喘吁吁。进门首先摘下草帽当扇子，一双手，跟老农民的手一样粗糙。关节粗大，满掌老茧，指尖被草浆染黑。
　　他环顾大家，先抱歉地嘿嘿笑两声，再点头哈腰道歉：“对不起各位，来迟了，让大家久等。”
　　“我们已经散会了，你来干啥。”有人取笑他。老骆黑脸泛着紫色，笑得更加努力：“对不起，帮老婆窖红薯，天凉了，红薯不下窖，要烂掉。”
　　“今年又喂几头猪？”有人问。
　　老骆咧着嘴：“今年少，只喂两头。全靠一窖红薯育肥呢。老黑能吃得很，两天蒸一头号锅，还要搭糠。”
　　“年底卖一头杀一头，吃的花的都有了。老骆过日子，把我们都比得没法过了。”陈老师感叹道。
　　“咱们是寡妇死了儿，没指望呀。一点工资，不搞点家庭副业，日子没法过。民办教师这点工资，是三伏天的过云雨，球不顶。”老骆找位置坐下。
　　王耕田说：“大家不说话了，骆老师来了，人到齐，我们开会。今天是礼拜六，本来该休息，召集大家，耽误大家半天时间。上边分给咱们乡一个老教师转正的指标，鲁校长生病住院了，上边催得紧，我不能擅自作主。召集大家到一起，民主评议，这个指标该给谁。”
　　陈老师听到这里，眼瞪得鸡蛋大，身上像钻进了许多虫子，遍身发痒。他坐立不安，心中埋怨王耕田：这么大的事情，你嘴封得抹了胶似地，提前半句也不透露？骆老师草帽攥手里，忘了扇风。翁老师闻言，低下头来，摸出一根劣质烟，默默点着。擦火柴时，双手颤抖，好几下没擦着。
　　“大家对几位老同志都比较了解。这次转正的具体要求是，三十年以上教龄，教学成绩突出，敬业，为人正派，积极向上。获得过县级以上奖励的同志优先。请大家发扬民主，公正评议。”王耕田说，“吴老师、陈老师、翁老师、骆老师，四位老同志都是我的前辈，在民办教师岗位上默默奉现了三十多年，有功劳，有苦劳，桃李满天下，是我们山区教育战线的老黄牛。四位老同志的教龄都符合条件。但指标只有一个。我希望四位老同志和在座的其它同志结合四位老同志的其它情况，公正评议。从今年开始，我们县增加了民办教师每年的转正指标，三五年内，教龄达到规定年限的老同志都能转正。所以呢，今年指标少，大家正确对待。年年有机会，这次不能得到指标的同志，不要有怨气，更不要泄气，努力工作，积极奉现，争取明年的指标。现在开始讨论。”
　　王耕田说完，等待有人发言。他环顾全场，全场鸦雀无声。这个关乎到一个人切身利益的大事，资格老点的教师，谁也不想开口。四个人中选一人，谁开口，免不了维持一个，得罪三个。几位代教年轻，在诸多老前辈面前，更是不敢放肆。
　　“大家畅所欲言嘛，都是同志，咱们发扬民主，公正评选就行了。”王耕田说。翁老师起身去上厕所。骆老师草帽放一旁，低头抠指甲。陈老师喉咙痒痒，大声且有力地咳嗽。童老师停止织毛衣，她首先发言：“王校长，你让大家民主评选，方法正确，但是，这样在会上说，有些不合适。我看，采取无记名投票的方式投票决定，最公平。谁不得罪谁。得票最多的同志，肯定是众望所归，其它人也没有怨言。”
　　童老师打破了会场的沉闷气氛，大家七嘴八舌，一致同意童老师的提议。八个村，七个初小，七位老师，加上中心小学十四位，一共才二十一人，要说民主评议，举手表决是最简单的。既然大家有所顾忌，投票决定也符合规矩。王耕田同意了。陈老师自告奋勇去拿纸，做临时选票，回头给每位老师发纸片时，手里拿着盒好烟，男同志每人发支烟。童老师接纸片时，笑着问陈老师：“你给男同志发烟，我们不抽烟的女同志发啥？”
　　“我顺便发根烟，沒有其它意思。童老师若想抽，我发双份。”
　　“我可没说你发烟有啥意途。再说了，为人处事，靠平时行善积德，临时抱佛脚，佛爷也不显应呀。”
　　“童老师别门缝里看人。我老陈可不是那样的人。”陈老师脸红了。大家都笑。童老师对陈老师的工作，有些小意见。因灶房管理问题，两人争执过。陈老师经常带着情绪工作，童老师看不惯。夏天，包谷面粉生了虫，做出的糊汤有小疙瘩，每个小疙瘩里一条肉虫僵尸。童老师发现问题，不吃了，质问管后勤的陈老师。陈老师振振有辞：“它要生虫，我有啥办法。有虫子怕啥，你挑出来扔了。不扔吃了也是好事，虫子是高蛋白呢，营养丰富。”
　　童老师气得干瞪眼。她说：“你让做饭的把面筛一下，或者好天气时把面晒晒。”
　　“我说可以，听不听还看人家高兴不高兴。”
　　“炊事员不听你的听谁的？”
　　“炊事员伺候各位爷，哪位爷的话敢不听。”
　　童老师不再与他争辩，扔了碗，气乎乎走了。学生灶与教师灶一个炊事员，与陈老师沾些亲戚关系。陈老师不太愿意有人批评炊事员。还有一个原因，童老师与另外一位公办教师，因为工资高，吃饭挑剔些，偶尔也避免不了在民办教师面前流露些许优越感。民办教师占绝大多数，便有些孤立他们。
　　翁老师从厕所回来，在最后排拣了个远离大家的座位坐下，陈老师把纸片发他手上，他懒洋洋接了。陈老师提示他：“坐前边嘛。”
　　翁老师強作笑颜，小声回道：“我是有污点的人，坐后边合适。”
　　“你准备投谁？”陈老师也小声问他。
　　“你这么热心，我投你吧。”
　　陈老师说：“这可不是评个先进、小奖啥的，关系到后半辈子的大事。你我都别傻乎乎替别人敲锣。我投我自家。”
　　“一两票也没用，还让人耍猴。”
　　“有一票算一票，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要争取。”
　　吴小雅拿纸片在手，不知写上谁好。她心跳得厉害，希望这次机难得的机会能归于爹爹。爹爹将不久于人世，他执教一生，最大的希望是转公办，有一个正式的教师身份。至于工资，穷了一辈子，拿不拿高工资对他来说已无关紧要。身旁的金凤碰碰她，低声提醒：“写你爹。”
　　“不合适吧？”
　　“大多数人都会投你爹的。吴老师的情况，人人都有数。我们都投他一票。”
　　小雅仍在犹豫。另一旁的张老师说：“关键时刻，不是学雷锋做好事。”
　　小雅胆颤心惊地写了爹爹的名字。她脸上发烧，像小时候偷摘了邻家的果子，害怕被人看见一样。所有人写好纸片，收拢在一起。王耕田分派童老师唱票，墙上贴张纸，面向大家，由陈老师记票。翁老师、骆老师紧盯着墙上的纸，心里五味杂陈。小雅低着头，不敢直视，耳朵却逮着童老师的声音。陈老师握钢笔的手微微颤抖。
　　投票结果：吴老师十三票，骆老师四票，翁老师两票，陈老师两票。
　　陈老师的脸色由起初的兴奋变成了最后的猪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