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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军事历史>风簾翠幕柳耆卿>第五十七章 伤别佳丽

第五十七章 伤别佳丽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2-02-28 10:48:13      字数:7817

  一
  晚岁体弱,风情渐退。柳永终于悟到梁园歌舞、楚馆青楼已不再适合他这个年龄的老人了,看着一茬一茬的青春靓丽的歌女纵情欢笑歌舞,徒增伤感。
  他萌生了回福建家乡的想法,虽然家乡已没有至亲的人,但那里毕竟是自幼成长的地方,记忆深处有着千丝万缕的扯不断的情结。
  儿子柳涚于天圣六年(1046年)考中贾黯榜进士,正在外地为官,应该正是打拼之年,不能去打搅他。对这个儿子,柳永很负疚,对他的成长没有尽到父亲职责。其实也不尽然,在古书《古文真宝》中,收录了柳永的《劝学文》,就是明证,这不愧是一篇教子经典,劝学名篇。
  由于柳永词名太盛,这篇文章,少有人关注。全文不长,抄录如下:
  父母养其子而不教,是不爱其子也。虽教而不严,是亦不爱其子也。父母教而不学,是子不爱其身也。虽学而不勤,是亦不爱其身也。是故养子必教,教则必严;严则必勤,勤则必成。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
  看到儿子没有走父亲走过的坎坷之路,他的内心又很欣慰,儿子年纪轻轻便金榜题名,不像自己半老方及第。虽然柳永偶尔也在心里慨叹自己“及第已老”,影响了仕途的发展,实在的说,他也应该感到骄傲。
  他的父亲柳宜、儿子柳涚都是进士,祖孙三代同为进士的家族,在非常重视科举的唐宋两个朝代中简直是凤毛麟角。再加上其兄长三復、三接和侄子柳淇,柳氏一门六进士,真称得上是官宦之家,诗礼之家了。
  惟一遗憾的是,不管仕途坎坷或顺利,他们的官职都只达到中层的水平。
  这里确实有一些客观因素,宋代官场中对南方人的歧视是非常严重的,晏殊是江西人,连他这个凤毛麟角的“神童”都不能幸免,在任职时屡遭寇准的极力反对。何况福建又是南方的南方,故此福建人在朝堂之上更是倍受歧视和排挤。
  柳永是福建历史上第一个最著名的人物,加之对他词作评价的褒贬不一,以至引发到对他的人身攻击,也注定了他在仕途上的发展必然陷入踏步不前的怪圈之中。再加上他四十七岁才进士及第,也就是有些人惋惜、有些人幸灾乐祸他的“及第已老”,自然也影响到他在仕途上的发展。
  瑶卿曾为他归纳了几条他自身的原因,他听了淡然一笑,心里还是很有同感的。
  瑶卿不愧是柳永的红颜知己之一,说话也是一针见血,她当面向柳永指出:一是同情弱者,不阿权贵。柳永这种与生俱来的性格,注定不会在仕途上走得太远,攀得更高。官场是个弱肉强食的猎场,强者恒强,弱者恒弱,你不依附强者,注定会将你归为弱肉,沦为强者欺凌压迫的对象。
  二是心不设防,这在他既是优点,更是弱点,特别是步入官场以后,这是注定要遭受倾轧、踩踏的致命弱点。心不设访表明他全无机心,不擅权术,是他为官不顺的关键。
  三是总是错失良机,抓不住机遇,是他人生的最大败笔。也难怪别人这样想这样说,将他屡遇皇上的机会让给他人哪怕一次,那人不官升三级都是不可能的,而他呢,却未见其利反受其害。
  四是自惜羽毛,清高过度。说到这条,瑶卿手指恨不得戳到柳永额头上。我们都知道你以胸中才学自傲,胸藏锦绣,腹有珠矶,但你也有着文人的通病,恃才傲物,白眼王侯,而且‘病’得比别人更厉害。你不请客不送礼,不会钻营,不会阿谀奉承,不会仰人鼻息,在官场上只能划归另类。
  瑶卿的分析可谓鞭辟入里、入木三分,可惜已晚了。即使不晚,柳永也学不会。
  不管柳永心里如何矛盾,他潜意识里已经悟到该到了与虫虫彻底分手的时候了,只有心里了无牵挂了,这一颗始终青春跳跃的心才能真正平静下来。
  柳永悟到,要与虫虫早日告别,也要与其他歌女早日告别,趁着她和她们还不太老,还有自身优势,要让她们尽快适应完全没有自己的生活。只有自己尽快的悄无声息地从她们身边离去,才真正对得起她们,才是对她和她们真正的爱。
  特别是虫虫,要让她有自己的生活和独立人生,让这个终于走上生活正轨的心上人有个更广阔更自由的空间。自己垂垂老矣,不能再成为心爱女人的负担和累赘。柳永最近经常在思考,自己对虫虫是不是太自私了?
  以虫虫的姿色和才艺,钱财来得非常容易,但她却始终不为所动,甘愿追随着这个声誉不佳、无钱无势的浪子词人,为他柳永守身。她为了能和柳永说到一起,做到一起,闲暇时间都用来读书和刺绣,柳词中所用典故,她都要一一弄个明白。
  在柳永出走杭州的那两年,为了排遣苦闷和孤寂,她甚至还别开生面的用自己的长长秀发,一针针绣出一幅晓风残月的挂轴,谁见了都啧啧称奇、赞不绝口。
  我这一生事事都是为他人着想,为什么对身边的这个女人总是想的不多呢?我已暮年,她还年轻,她的人生之路还很漫长,真不成到我不在了,她也人老珠黄,那么她的晚年将会如何度过,晚景该是何等凄凉,谁来照顾她?那么造成这一后果的不正是由于自己的自私吗!她把那大好的青春年华,执着纯洁的感情无私地奉献给我,我该怎么办?柳永挣扎在感情的纠结之中。
  终于他想到主动离开,长痛不如短痛,想到这个主意,他的心里又是一阵绞痛。突如其来冒出离别的想法,柳永便止不住的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该放手时须放手,不管比喻恰当不恰当,自己必须打开由自己亲手编织的牢笼放这只金丝雀飞出去,让她自由地翱翔于蓝天,无拘无束地向着阳光歌唱,让她迷人清脆的歌声唱响人间。
  柳永内心深处冒出这个想法已经不止一日,只是刚一冒头,便被他强压下去,他不敢深想。如今他终于想清楚了,他的一生终归不会宁静平淡,他早已习惯了不安分的生活,至死也不会改变。
  虫虫今日的生活是那样的恬淡舒适,脸上总是挂满了笑容,想到她能走到这一步该是多么的不容易,自己没能帮上一点儿忙,这倒没什么,但是千万别再添乱、帮倒忙了。这个时候提出离开,应该是最恰当的时机。
  当他再也不能为自己心爱的女人付出更多的时候,他选择了离开。真正熟悉柳永的人,知道他是个品格高尚的人,从来只为他人想的更多,自己无论遭到多大挫折打击,也只是放在心底,慢慢地咀嚼吞咽到肚里。
  谁知道他的决定是对还是错?连柳永自己都不清楚,更何况是我们了。
  人的一生所做决定千千万万,小到在岔路口决定走哪条路,大到事关生死的艰难抉择。
  但除了吃喝、睡觉的决定大致不会错外,因为饿了想吃、渴了想喝、困了想睡,这些都是人的本能在驱使。
  余者,绝大多数决定都是错误的、不完美的,事后想来都是要后悔的,有些决定在当时貌不起眼、无足轻重,却在后来的发展中让人悔恨终生,无可弥补。
  如果一个人能时时修正决定,岂不是任何一个普通人,只要是能正常思维的,当官可以做到出将入相,做生意可以赚到富可敌国?
  但是真正的人生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许多决定只要一经做出,就无从更改了。真的要想自已的一生永远正确,永不留遗憾,恐怕要穿越到自己人生的每个阶段,重新修正自己的每个决定。
  (笔者见过网上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穿越小说,真能如此,那又何必穿越到千年之前呢?那时的你,玩没有电视、手机,又没有Wifi,能有什么享受呢?还不如就在当代穿越,自己也能成为部长、总理、总统、天下第一富商,岂不美哉!很简单,只消回到自己托生、投胎、婴儿、童年……的人生各个阶段,随时进行选项也就得了。)
  柳永内心深处还有个想法,他不想将已经不远的无可抗拒的老态龙钟样子示人,特别是在这些青春靓丽的歌女面前,他想留给她们的永远是那个风流倜傥的才子词人的形象。
  可是亘古以来又有谁能抗拒自然规律呢?柳永想,眼下虽然身体还好,心气也高,表面上离着老态龙钟的样子还很远。但是他有时细看,两臂上皮肤皱纹一层层的堆垒,往日坚硬的肌肉已然松弛,忍不住心中叹息。
  他近来经常在问自己,经过岁月苍桑岁月洗礼的我,她们还能接受我吗?她们会不会是敷衍我、可怜我?还是真心的喜欢我?面对越来越年青貌美,更擅打扮的歌女,他甚至产生这样的不自信,这要放在以前,说出来让人笑掉大牙。
  少年追求的享乐逐渐成为负担,人生意气销磨殆尽,该到了认真反思的时候了,方觉得人生真的到了老之将至。想明白这点,他的心态益发平和,生活节奏放缓,以往许多看似重要的事情反倒不重要了。
  柳永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和心中真实的想法后,开始悄悄处理各种事情。首先是正式向皇上提出致仕,这一次皇上很痛快的批准了。再次是找工匠将房屋院落好好的修整加固了,他把一些较精致的物品和首饰等都锁进一个厚重的柜子里,留作给儿子柳涚的礼物。
  汴京事交代完后,再次游逛汴京城,望着那高大巍峨的皇宫内院,柳永却心静如水,竟无一丝微澜。又想到前些时向皇上请辞时的情景,见到皇上脸上的些许无奈,心里竟也无端生出一丝怅惘,柳永赶忙挥手赶走这念头。
  踽踽而行,不知不觉中又来到一条条的花街柳巷,见到那熟悉的街道和门墙,也见到几个熟悉的昔年当红歌女,有的已经老的不成样子,随便打个招呼,心中不胜唏嘘。也有很想见上一面的,一打听,年纪轻轻的竟已谢世,又引发了深深的伤感。
  柳永此时想到韦庄那首《菩萨蛮》,那也是自己早期学习作词的一个范本。柳永轻轻的在心里吟诵: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不还乡,还乡须断肠。
  柳永想到,人生何处是归宿呢?自己祖籍在河东,老家实际在福建,只是离别多少年,老家已非常陌生了。生在山东,未及两岁,随父到湖南任上,青少年时期在福建家中学习。后又到汴京求学访友,历练人生。
  只有在汴京,心底下还有着深深的眷恋,这里留下了青春、拼搏、欢乐和痛苦,特别是还有着深爱的女人。自己一生时断时续的大半时间生活在这里,汴京算是自己的家了。只是这里留下的记忆固然有欢乐,有奋斗有追求,而更多的是痛苦是无奈,这些记忆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令人纠结无法摆脱,自己的内心始终平静不下来。
  不若趁着身体尚可,一路向南方而去,走到哪里都是归宿,当然如果能够回到福建老家更好。
  柳永这些天的思绪有如天马行空,无拘无束,一会儿想到这个,一会儿想到那个,终于他想累了。他躺倒在床上,不由得慨叹,我这一生活得实在是艰难,一生都在苦苦奋斗拼搏,丝毫不敢懈怠和放松自己,人活一辈子真的是不轻松、不容易啊!
  也许有一天,当我快要永远合上双眼时,到那时我才可以轻松地说:我要放弃了,我累了,我终于解脱了。
  总的来看,柳永的性格还是很乐观、现实的,也有自知之明。他又想,其实细想起来也没什么,人生嘛,怎能没有磕磕绊绊?自己这一生一件突发的大事也没遇到过。虽然也有几次惊险,小到遭遇野伎冰清,大到进奏院牢狱之灾,以及山东道遇劫匪,还不都是有惊无险,化险为夷了。再者说,受些磨折,历练坎坷,也算作人生的积累,没有这些经历,人生会不会有些苍白了?柳永只能自嘲的去往好里想,心里才能释怀。
  他又想,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真的是蛮幸福的,当官的当得潇洒,吃喝玩乐一样不缺,那些沽名钓誉之辈还可慷慨激昂博得一个好名声,纵使有些出格,也未见哪个官员被砍头。即便是个普通老百姓,整日为温饱而奔波,可是一生都不见刀兵,这就是最大的幸福啊。
  满脑子浮想联翩的柳永,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意沉沉睡去。
  
  二
  只是心里记挂着虫虫,割舍不得,怎生向她解说才好。虽已决心离开,却始终未能启齿,毕竟与虫虫断断续续相知相处已经二十余年了。
  柳永还没有挑明,虫虫却已猜到柳永心思,她见柳永这段时间心不在焉,又经常回到他的家里独处,便已猜到几分。借着虫虫率先挑开这个话题,柳永终于鼓足勇气将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
  出乎他的意料,虫虫虽然脸上多了一层忧伤之色,并没有强烈地反对。
  柳永决定在有生之年再游江南,看看那繁华世界。虫虫本要跟去,说是要陪他游历最后一程,然后再分手各自西东。柳永托辞让她晚些再去,看自己究竟在哪座城市落下脚来。
  而恰在此时,虫虫身体突然不适,她又不愿耽搁柳永行程。
  虫虫对柳永道:“我原本打算陪你一同离开汴京,继续陪伴照顾你,我也借此彻底脱离汴京生活,找个清静的地方安静的度日。现在我突然染病,不想耽搁你的行程,特别是不想动摇你的决心,你就先走吧。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贵在相知。”虫虫话说的虽然平淡,但听在心里仍很凄楚。
  话既然说开了,甚至两个人互相劝说对方的话语有些决绝,但这正是深深关爱对方的一种方式,绝不会影响他们内心深处的刻骨铭心的爱和外露的深深的眷恋。虫虫接受了这个即将到来的残酷的现实,并开始着手做着永久分离的物质和精神上的准备。
  虫虫心里极不是滋味,但她拼命地克制自己,尽力保持心里的平静和面上的淡定,她不愿把这次分手当做是最后的生离死别,她安慰自己,就把这次分别当成又一次远行吧。
  她也在心里怨恨这个男人。她想,人人都有生老病死的时候,我早已做出决定会一直照顾你到死,我不会嫌弃你、厌烦你。可你如今到了这把年纪,正是离不开人照顾的年龄,却决然的要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和相亲相爱的人,你呀,让我怎么说呢?她对他爱恨交加却又无可奈何,她知道柳永的脾气,犟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本打算虫虫身体好转后就走,可虫虫说她的病没事,不需要照顾。在虫虫一再劝说下,柳永终于下定决心离开汴京,随着年龄的老去和渐渐平淡的心,汴京的繁华和花红柳绿也逐渐离他远去。
  柳永在离开汴京前,在秀香家小聚,只有虫虫、瑶卿、佳娘、巧巧等七、八个红颜知己。秀香越发胖了,已经不忍细看,只是风情不减,仍然韵味十足。瑶卿已然脱籍,她在夫家财大气粗,没人约束她,每日里舞文弄墨,小写意鸰毛花卉颇见功底。虫虫身体显得单薄,在柳永印象里好像从来没有胖过。
  佳娘仍然是那样泼辣、健康活泼,她在众多歌女中心态始终是最好的,既喜欢干她的这一行,又能保护自己不受人欺负,这是她那坚强的性格决定的。在和佳娘度过的几个夜晚中,他还知道了佳娘也有温柔体贴的另一面。
  在他的辅导下,佳娘的唱功大有长进,为此,柳永也为她写了一首《木兰花》:
  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金鹅扇掩调累累,文杏梁高尘簌簌。鸾吟凤啸清相续。管裂弦焦争可逐。何当夜召入连昌,飞上九天歌一曲。
  (文杏梁:饰以文杏图案的房梁,谓舞殿之梁。全句亦是“梁尘暗落”之意;管裂弦焦句:用桐木做成的焦尾琴声音曼妙;连昌:唐时的连昌宫,这里代指宫殿。)
  众人都知今日这是离别之宴,无论如何强颜欢笑,总是掩盖不了心里的感伤。特别是秀香,心知肚明柳永这一走再不会回东京了,现在他已是花甲老人了,看看自己也年龄不小了,越来越不愿走出自己的小院,因此这位大姐姐竟比这些小妹妹还缠绵腻歪着柳永。
  秀香坐在绣榻上不错眼珠地看着柳永,叹道:“柳郎一去,此音谁知?我也送你一首《琴诗》吧,但愿此生你心里总有我。”秀香的话未免过于悽惨了,引得众人不禁落泪。
  秀香边抚琴边吟道:
  膝上横陈玉一枝,此音惟独此心知。
  夜深断送鸳衾梦,弹到空山月落时。
  夜深了,柳永狠下心来道:“我这一去,也许三年五载还会回来,也许就此一去不返,今晚这杯酒也许就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相聚。来吧,大家一起干了它!”说得众人一劲儿地哽咽落泪。
  还是佳娘爽快:“七哥这话太让人扫兴了,即使你不回来,我们姐们儿也可能去找你,不定什么时候就在外地相见了。趁着大家在一起,七哥还是再留首词吧。”
  柳永也感到自己的话不妥,不应在临别之时将自己的情绪带出来,便借着佳娘的话道:“是应该再写首词。这几天我几乎走遍了东京城的大街小巷,特别是那些熟悉的酒楼、瓦子、歌馆,我都要在门前停留一会儿,有时还要自言自语地感慨一番。也曾在街上遇到几个相熟的歌女,想邀我进去,都被我婉言拒绝了,但愿她们多珍重。唉,老来况味再也无法与少年时相比了。帝京壮丽,都市繁华,功名利禄,美女金钱,一切如过往云烟,很快会归于平静。这几日有感而发,确实想写点儿什么。今日这一聚会,各种思绪涌上心头,就填一首《透碧宵》吧。”
  说罢,柳永站起身来吟唱,声音中带着些许苍凉:
  月华边,万年芳树起祥烟。帝居壮丽,皇家熙盛,宝运当千。端门清昼,觚棱照日,双阙中天。太平时、朝野多欢。遍锦街香陌,钧天歌吹,阆苑神仙。昔观光得意,狂游风景,再睹更精妍。傍柳阴,寻花径,空恁亸辔垂鞭。乐游雅戏,平康艳质,应也依然。仗何人、多谢婵娟。道宦途踪迹,歌酒情怀,不似当年。
  (觚棱:觚音孤,殿堂上最高的转角处,借指宫阙;亸辔垂鞭:亸音朵,意谓马辔头和马鞭都垂在马下,比喻骑马人无精打采。)
  到了夜间,柳永爱怜地搂着虫虫道:“我一生为很多歌女写过词,许多词都是精心选择词牌的,用得最多的一个词牌是《木兰花》,为你、酥娘、佳娘和心娘都写过,你还记得吗?”
  虫虫道:“七哥所有的词,不管是否为我所写,我一一都记得,一首都不会忘,我一直有个心愿,想为你集结成集,出本词集。”
  柳永动情地道:“愚兄真的发自内心的感谢妹妹,没有你的帮衬没有你的爱,愚兄还不知是什么境况呢。我刚才想到心娘,才体会到人生无常啊。唐朝孟东野诗:‘花婵娟泛春泉,竹婵娟笼晓烟,雪婵娟不长妍,月婵娟真可怜。’他说的‘雪婵娟不长妍’,我看改为‘伎婵娟不长妍’更恰当啊。伎婵娟不单红颜易褪,而且天不假年,有多少女子像心娘一样年纪轻轻就没了啊。谢灵运道: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真让人想来感伤不已。”
  
  三
  柳永为不让大家再度伤感,便安慰众人说等过几天走时,咱们再到汴京城外好好地聚饮一次,众人这才逐渐定下心来。实际上从这一刻起,柳永已打定主意来个不告而别,虽然也是痛苦,但总比凑在一起痛哭流涕好些。
  两天后,柳永在谢天香的陪伴下坐上一乘小车来到都门外,两人在岸旁一家小酒馆里对面而坐,神色暗淡,特别是谢天香一脸的怅惘迷茫,令柳永不忍去看。
  一阵急雨打来,敲打着窗下的芭蕉,忽急忽缓的雨声更令人心焦。雨大时,沙沙沙地声声不断;雨小了时,滴答滴答地滴得人心神不安。转眼风住雨停,一弯暗淡的彩虹挂在东天。两人对坐无言,该说的话昨夜已然说尽,心中都很清楚今生再难相见,因此再无以往分别时的殷殷嘱告和海誓山盟。半衰的柳树上鸣蝉在无力地哀嘶,长堤渐渐被暮色笼罩。
  在谢天香的陪伴下,两人来到码头,柳永抬手替天香擦去脸上的泪水,心一横,义无返顾地登上南下的大船。
  船家却丝毫不受客人心情的影响,一声嘹亮的“起锚喽——”的吆喝声,大船已趁着夜色起程。
  柳永站在船头,心知天香仍站在岸上眺望,但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不忍也无力回头去看。向前看,远远的迷茫之处是杭州?是苏州?是扬州?或是……
  人的一生总在追求,正因有了追求,所以才有烦恼。可是追求到的东西到手了,又能怎样?“及至到手,不过味同嚼蜡。”人在船上,柳永的心却不知失落何方。
  柳永在船头上时站时倚,听着船桨的欸乃声和船头的击水声,想到这次的不辞而别会不会伤透众歌女特别是虫虫的心?他知道自己暗示过虫虫,以虫虫的冰雪聪明肯定懂得我柳永的心思,从她头好几天就为自己打点行囊,把旅程所用之物都准备好了,就知她早已心知肚明。每当柳永想到虫虫,他的心总是有种撕裂的疼痛。
  柳永回到舱内,取笔写下一首《引驾行》,写完却不知作何用,周围再没有了人争着抢着要,随便折叠了扔到行囊里。
  虹收残雨。蝉嘶败柳长堤暮。背都门、动消黯,西风片帆轻举。愁睹。泛画鷁翩翩,灵鼍隐隐下前浦。忍回首、佳人渐远,想高城、隔烟树。几许。秦楼永昼,谢阁连宵奇遇。算赠笑千金,酬歌百琲,尽成轻负。南顾。念吴邦越国,风烟萧索在何处。独自个、千山万水,指天涯去。
  (画鹢:画船。鹢音益,一种水鸟;灵鼍:鼓;谢阁:伎馆代称;百琲:百串宝珠。琲音备,成串的珠。)
  伤别群芳,柳永人是真的走了,彻底告别了东京汴梁这座让他爱、让他恨、让他依恋、让他伤心、让他高兴也让他失望的城市。这座城市给了他荣誉与物质,实现了他的光荣与梦想,也曾让他一无所有,身负骂名,走投无路。
  可是他的心仍留在这里,他的梦还在。而汴京这座古老辉煌的城市也不会忘了这位杰出词人,即便沧海桑田,历史风云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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