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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九章 城破

作品名称:老油坊      作者:老诌      发布时间:2022-02-22 12:19:31      字数:3988

  大先生到县城时,已经快到亥时,一路上都是逃难的百姓,马车也跑不起来,到了城门口,驻守的士兵不同意大先生进去,说长官有命令,沂州马上要封城,现在百姓只需出不准进。
  好说歹说不成,大先生大怒,吼道:“我不是百姓,我是沂州大先生。”
  大先生的名号显然比他本人响亮,那个士兵立马敬礼,放他入城。
  进了秦家,却看到文耿、秦氏、方勇一家三口,有说有笑,这在平时,真是难得享受天伦之乐的时机,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先生压着自己的火,叫文耿到一边:“你不是在河东吗?怎么回来了?”
  文耿见父亲脸色不好,陪着小心道:“我们都撤了,是五十九军的命令,爹,实在打不下去了,我把我岳父的老底打光了,他老人家共有五百团丁,为了我组建保安旅,借我三百,几场仗下来,剩下几十人。张专员已经出城,去周边募兵、筹粮,准备与日本人打一场长期的战争。”
  大先生压不住火了,挺了挺身子,也不管儿媳妇、孙子在场:“你这叫什么话,你岳父在城上守城,你长官出城募兵,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哄孩子……”
  秦氏忙走过来,向公公道:“爹,您误会了,文耿才进门,和您也就是前后脚的工夫,他现在还不知道我爹去了城墙,刚看到方勇,说了几句话。”
  儿媳妇的解释起了作用,大先生脸色好转:“走,跟我上城,见见你岳父。”
  文耿不敢说什么,只好跟在父亲后边,秦府的管家忙叫了车,送大先生和姑爷上城,一边送一边道:“亲家公不必挂念,秦爷说了,日本人还远着呢。再说了,这城里驻满了兵,一时半会打不进来。”
  大先生没时间听他分析军事,急不可耐,没等文耿扶他,自己踏了一下凳子,跳上车,把管家吓了一跳:“亲家公当心,一把子年纪了。”
  等文耿上了车,催着秦府的车夫快赶车。
  秦耀祖不需要守城的,这是张军长的原话。沂州城防守的职责在国民政府军肩上,哪里轮得上自称民团的一帮家丁守护?秦耀祖主动请缨,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有一分力出一分力罢了。
  张军长感念他的勇敢精神与爱国情怀,同意他带着二百人上城,只负责西门上边一小段垛口。
  所以,大先生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秦耀祖。
  一见到大先生,秦耀祖大吃一惊:“师兄,你怎么来了?”
  大先生笑了:“都是鬼子闹的,跑反,准备跑的时候,发现小孙子不在,有些想孙子了,就来了。听说你在守城,我得来看看才放心。”
  “没事,杞人忧天。师兄,咱回家喝一盅,你也好久不见,文耿才回来,鬼子一时半会不会来,现在听说还在大岭,那边有防线,白沙埠还在我们手里,张军长又派去一个团。走,咱们回去歇歇,你看,我好几天没换衣服了,都他妈变味了。”秦耀祖不由分说,拉着大先生下了城,一行回到家中。秦家是大户,比起大先生的名气小,家产却是不知道强上多少倍,因此家里规矩也多,吃饭是有讲究的,他喜欢吃南方菜,专门请了一个江浙厨子办菜,这个厨子很务本,时时准备着菜饭。
  孙氏见当家的回来了,忙让上菜,秦耀祖大声说:“没外人,咱师兄,亲家公,没那些讲究,闺女她娘,你也上,闺女抱着志远也上,文耿倒酒,不让下人参加了,咱一家人吃一个团圆饭,说话也方便,师兄不来,这人还凑不齐呢。告诉厨师,好菜尽管上,好酒拿来。”
  一家子坐齐了,大先生很感慨,跑反,跑反,跑着跑着,竟跑到亲家这里喝上了。
  已经下半夜了,方勇,就是秦耀祖嘴里的志远,被他妈妈领着回去睡了,孙氏也不陪了,安排好厨房,自己去睡了,席上只剩下大先生、秦耀祖、文耿三人。秦耀祖道:“哥,今天,不,昨天,现在已经快天明了。我喝多了,记不清了。哥,你来得真是时候,我正准备求你一件事。”他不说了,端着杯瞅着大先生的脸。
  “咱兄弟说什么求字,快把那个字去了。”大先生也喝多了,但是说话还算清晰。
  “是这样,我准备与日本鬼子决死一战,说白了,就是不打算活着出这个城,你想呀,这里是咱的家,咱能跑到哪里去?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如果日本人进了城,我就与他们同归于尽,如果日本人进不了城,咱兄弟还活着,这酒咱继续喝。”
  这话让大先生有些不明白,也慢慢明白过来,他是要与日本鬼子拼了。
  “哥,我求你一件事,这个家交给你了,你带着咱孙子撤,文耿也走,去找张专员。闺女,你儿媳妇,还有孩子她娘,都带走,这个世道,生意做不成,不过,哥,你不用愁,咱有家底,一时半会花不完。咱的钱除了放在钱庄的,就是埋在……文耿,你记着,埋在那棵花树下,有时间你挖出来,带走。”
  这话让人伤感,也让大先生脑子清醒了:“错了,兄弟,是我们,不是你,我们与日本人决死一战。你不走,我也不会走,咱是师兄弟,死也不分手,当年在香堂,咱就是这么说的,不能关键时候说了不算。”
  剩下的时间就是兄弟俩谁也说不服谁,一直到了天明,兄弟俩意见终于统一,都留下,文耿带着岳母、媳妇和孩子先撤出去,去西边找二先生,然后再作打算。
  文耿坚持不走,秦耀祖怒了,罕见一次对文耿说了粗话:“狗东西,听不懂人话。让你走就走,这个国家需要你,你们年轻,我们老了,能为这个国家死,值!记着我的话,什么时候都不能当了汉奸,让人骂咱祖宗。”
  看着岳母、媳妇恳切的眼神,文耿让步了,带着一些钱粮、衣物,装满一车,带着一部分团丁出了西门。
  大先生饭后跟着师弟上了城头,日本人还是没动静。
  兄弟俩晚上又喝上了,家丁都散了,厨师也让秦耀祖打发了,整个院子只剩下师兄弟两个。秦耀祖拆了一只刚从鲁味斋买的烧鸡,倒上酒道:“师兄,将就一下吧,菜不好,酒好,兄弟感情好。这鲁味斋的鸡很出名,就是日本人一来,老板没心思做了,你尝尝,味差了不少。”
  又喝到半夜,城外响起了枪炮声,秦耀祖大笑:“好,该来的总算来了。师兄,咱们走,打完了鬼子再来喝酒,就像关二爷温酒斩华雄一样,说不定咱回来,这酒还是温的。”
  兄弟俩出了门,准备上马,门外撞进来几个人,都骑着大马,为首一个小个子一见大先生,跳了下来,拱手道:“大先生,总算找着你了,跟我们走,这城是守不住的。”
  大先生仔细一看,来人却是燕住山的李骋,带着文宝、三牛几个。
  “我不走,就是死,也要死在这城里。”大先生不同意李骋的意见,“李大当家的,多谢了,不要影响我们兄弟的正事,你们抗不抗我不管,你也不要管我们。”
  李骋拉着大先生的马道:“大先生,李骋也不是三岁的孩子,知道好歹,您当年放过我们兄弟,我说过,欠你三条命,今天,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救你出去。”
  “扯远了。”大先生抽了一下马,对闪在后边的李骋道:“爷们,后会有期。”
  秦耀祖的马在前,大先生马在后,朝西门跑去。
  日本人现在真是到了,正对着北门、西门打炮,几处城墙已经被炸开豁口,守军正在抢修。城墙下边挤满了士兵,眼里满是恐惧、丧气,看到两个老头子准备上城,又振奋起来。
  城里这里起一片火,那里屋塌了,到处是跑动的百姓,女人、娃娃哭声一片。一个青年拉着一个孩子,后边跟着一个媳妇、一个老太婆,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窜一气,差点撞到墙下的士兵,一个士兵瞪他们一眼,不由举起了枪。
  那个青年忙点头陪不是,转身就跑,又撞到大先生身上,大先生看着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青年看看大先生,惊呼道:“大先生,是您呢?我是李宏信,以前见过您。”
  哦,李家的后生,大先生想起来了,对了,是文杓媳妇的亲哥哥,问道:“你们不是住在三河口吗?怎么跑到城里了?”
  “唉,别提了,三河口白天让日本鬼子占了,我们全家都跑了,这是我娘,我媳妇、孩子,村民都说城里安稳,就跑到这里了,花了钱才进了城,谁料这里也不行,这不,听说,那边有一个教堂,是外国人开的,日本人不敢打,我们去那边躲躲。”
  大先生只见到宏信点头哈腰,宏信娘也朝他陪着笑脸,眼见着他们一家拉拉扯扯去了教堂。大先生叹口气,这世道!教堂能保命也行呀。
  日本人攻了几天没攻下来,每天城头都朝下抬人,开始的时候有人帮忙挖坑,把尸体都埋了,死人越来越多,没人挖坑了,到处堆着尸体,发出难闻的味道。
  大先生也领到一支步枪,但是,他用的时候不多,每次想打城外的敌人,发现根本看不到目标。没事的时候,就陪着秦耀祖聊天,每天见士兵们从城上抬下去,见城里死人堆成了垛子,沟里已经塞满了,有士兵,也有百姓。
  守到第十天的时候,一个长官模样的人来到秦耀祖这里,对他敬礼道:“鄙人是三十八师三团副团长刘文修,奉长官命令,动员二位先生撤出城,这里已经守不住了,而且,最关键的是我们已经完成了侧应徐州会战、拖住敌人援军的目标,徐州会战目前已经结束,我们需要后撤休整。请二位老先生也撤出城去,免得被日本人伤害。”
  一听这话,秦耀祖大怒:“扯蛋,你们可以撤,我们不能撤。你们完成了任务,我们没完成,这里是我们的家。”
  来人不听他的解释,带着人下去了。
  当天晚上,一批批的士兵突围出城,下半夜的时候,日本人攻进了西门和北门,见人就杀,见房就烧,听说一些难民躲到教堂前边,教堂不敢开门,三百多百姓成了日本人的靶子。
  秦耀祖见手下只剩下十几个人,苦笑了:“大哥,我牵连你了。本来你可以离开的,带着小孙子。现在,各位兄弟,我已经决心与日本人同归于尽,但是,你们都有亲人,我不能连累你们,放下枪,想办法出城吧。”
  几个团丁放下枪支,脱了衣服,混在难民中,一会就看不见了。
  大先生提了提枪支,笑着说:“师弟,活也是一世,死也是一世,咱兄弟在这里死了,也没白活一场。不要说什么连累的话。生生死死都在一起,咱们去里边,看到有日本人就打,在胡同里咱们占地利。”
  秦耀祖点点头,擦擦额头上的血,大笑:“他奶奶的,今夜里,咱兄弟俩让日本人见识一下,中国人不是孬种。”
  兄弟俩提着枪,秦耀祖扶着大先生,朝胡同走去。
  刚出了一个胡同口,就遇到一股日本兵,秦耀祖靠在墙上,把枪口推了出去,利用墙体拐角打了一枪,一个日本人应声倒地。
  大先生刚要赞叹师弟的枪法,却看到秦耀祖身子一颤,枪掉到地上,他一手扶墙,一手招呼大先生:“哥,来世再见吧,咱们还是好兄弟。”他的身子慢慢倒了下去。大先生还没看明白什么事,一伙鬼子已经围了上来,大先生只觉得脖子像被蜂子蜇了下,一个鬼子已经跳到他跟前,刺刀扎进他肚子,又踢他一脚,眼前一片灰蒙蒙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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