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八章 鸡飞狗跳

　　白沙埠离固庄很近，隆隆的炮声，震得二先生家里的房梁直掉灰尘，飞得很低的“大鸟”，从北边丢下炸弹，绕到固庄拐回去，低的时候，“大鸟”的翅膀快要扫着二先生屋脊的鸱吻了。
　　这一片村子紧张起来，人心慌慌，说好的在河东打的，怎么又转到北边了？谁也没有准确的消息，一会说鬼子已经过了河，一会说鬼子还在河东，去三河口的人回来言之凿凿，说中国士兵还坚守河西，沂州城里也驻满了部队。
　　二先生准备去三河口，一则看看形势，二则去装一车大米，答应送给文桐，还没有送去呢！这几天家里一件事接一件事，让他透不过气来，先是三媳妇突然从三河口回来了，没有一点征兆，一家人都愣了，自从吓得四媳妇小产，分了家，她得到应该给她的那份银元，再也没回来一次，在三河口，有关她的风言风语都传遍了，二先生也多少听到一些，除了叹气，就是恨不得找一块棉花塞到耳朵里了。
　　听说是王副官随着荣子桓离开旅部，全部撤到蒙阴和沂州交界处，观望下一步态势。王副官走了，李氏没了念想，麻将也打不成，去文杓的店里，文杓不理，回到娘家，嫂子天天骂，大哥宏信也不高兴，说李家本来就没有好名声，现在好了，更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想来想去，固庄还算自己的家。
　　来就来吧，就是流浪的小狗小猫找上门来，也不能踢出去，二先生这样想，无非多一碗饭罢了。
　　另一件事是文朴媳妇快生了，已经在床上哼哼两天了，就是生不下来，二先生早早让文朴请了产婆，让长栓买了猪肉、鸡鱼，准备多少办上几桌，请请大先生，还有村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家，也算是家里添丁，喜事临门，现在饭菜都置办得差不多了，孩子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文朴媳妇动静倒是不小，又喊又叫。
　　还有一件事不顺心，银月来娘家住了有些日子了，就是不提回去，这不，李世营的民团要撤到山里，说是休整，其实是想暂避风头，宏俊来固庄，非要带着银月一起离开，他说李世营一家不撤，队伍让文遐、宏俊带着进山。宏俊想着把银月放在固庄和三河口都不放心，但是，银月却说一早上心口疼，宏俊等了一阵实在等不及，气哼哼走了。宏俊走了，银月心口也不疼了，高高兴兴，二先生的脸却阴下来了。
　　现在又听说二先生要去三河口，刘氏吓得脸都黄了，死活不答应，硬拉着他的袖子，说三河口天天打来打去，枪子在耳边飞，可不是闹着玩的。
　　三河口去不成，在家里实在坐不住，油坊也去不成，早已关门大吉。文杓那边粮食处理得差不多了，眼看形势不好，也不敢再进新的粮食，留下一点存在店里，多少是个营生，等过了这一阵再说吧。
　　还是去河沿吧，二先生拿定主意，听听白沙埠那边枪声，看看战争的形势到底到了哪一步。刘氏不放心，专门安排文柄陪着。
　　河里的水渐渐多了起来，过了年下了几场雨，本来应该是个好年景，谁想到该死的鬼了却来了，你们不在家好好过年、种地，跑到这里做什么？二先生心里骂着日本人，站在河边，朝北望。
　　文柄在油坊研究他的机器有些日子了，这项工作带给他乐趣，每逢技术上有突破，他都有一种成就感，水磨已经研制成功，只要把水引到油坊里，就可以带动碾盘转了，这可以省下两匹马的精力，不，甚至还要多，马有累的时候，水磨没有，白天黑夜可以转。可是，沂河边天天打炮，文柄也没了心思。
　　三河口那边前几天杀得眼红的双方现在突然安静了下来，文柄有些不适应了，他知道现在三河口、沂州城已经快成为空城。三河口那边，两军对垒，日本人占了河东，现在三湖、刘湖都驻满了日本人，大炮和机枪架在河沿上，河西这边是五十九军的人马。主动出击是张军长的主意，随着庞军团后撤休整，荣旅和李世营民团溃败，防御全部落到五十九军身上，消息一个比一个坏，日本人把主力改到诸葛镇那边，更可怕的消息是日本人在北段又增加一股力量，矶谷第三十三旅团步兵第六十三联队从滕县分兵，再加上国琦支队总共7000人，浩浩荡荡，支援陷入胶着状态的沂州战事，这股日本人已经突破诸葛镇，正朝南前进，在白沙埠遇到阻击的十六旅，外加文杼一个连，文桐一个游击大队，双方拼了四五天，也没分出胜负。
　　“打吧，奶奶的，这日子怎么过？”二先生骂了一句，他轻易不说粗话，今天也忍不住。“唉，就是不知道你三哥忙完没有？”
　　“三河口都没人了，三哥还在那儿守着干什么？”文柄问道。
　　“还有一点粮食要处理一下，我给他说了，卖不了的就送给部队算了，他今天去，也是做这事的。等他准备好了，我就送到你二哥那里。”二先生解释道，他还没忘了文桐那边缺粮。
　　父子都担心着三河口那边，又担心白沙埠那边，从河沿上隐隐约约过来一个人，身材瘦小，看衣着是一个男子，手里提一个小箱子，箱子看上去很沉，走得很吃力。
　　这时候还有人从那边出来，应该是一个逃难的人，二先生猜度。
　　这个人快走到跟前时，二先生仔细看了看，不是男子，一头长发，头上戴一个单帽，很文静的一个样子，这世道真是不行了，让一个女子四处逃难。
　　看到女子，文柄却大叫起来：“理想？爹，这是理想。”
　　理想？二先生不认得这个人，看文柄兴奋的样子，他们应该认识的。
　　理想可能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文柄，也高兴地放下箱子，拍着文柄道：“怎么是你呀？长高了，成小伙子了，哈哈，我以后不敢欺负你了。”
　　“你这是去哪？”
　　理想遇到熟悉的人，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给二先生见了礼，解释起来，她所在的医院美国院长跑了，这个美国佬在三年前买下德国人开的教会医院，准备好好干一场，没想到日本人来了，他遣散了人员，自己也没影了。
　　理想听说文桐现在诸葛镇，装了一大箱子药品，准备去那儿，现在前线应该急需药品和器械，可惜器械太重的她带不动，只简单装了几件。
　　文柄说什么也不让她去了，一定要去家里住一住，说五嫂要生了，正需要接生员，村子里虽有产婆，那技术差远了，文柄相信医生。理想拗不过，也走累了，同意去二先生家里歇一晚上。
　　回到家，大媳妇、四媳妇见来了客人，都忙着张罗饭，文柄缠着理想说这说那，大媳妇端上饭菜的时候敲敲他的头：“六弟，你一年也说不了这么多话，今天这是怎么了？”
　　文柄也不知道怎么了，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很少说话，见着理想，突然话多了起来。
　　两个人说着悄悄话，讨论来讨论去，结论是两个人明天一早就动身，去北边看看战事。
　　然而天还没黑，文杼却回来了，他身上除了土就是血渍，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四媳妇杜氏当时就哭了，把两个孩子也吓哭了，文杼抚着她的头小声安慰：“别哭，放心，这不是我的血，是日本人的，没空给你们解释，爹，长栓叔，大哥呢？快套车，日本人快要突破白沙埠，你们快撤，跑反！通知村里人都撤，日本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跑反？”二先生愣了，别看天天枪声炮声不断，真让二先生带着一家子跑反，他还没想过。
　　理想一直静静地看着文杼，她以前没见过他，现在关心的是文桐的情况，忙趁文杼喝水的空问道：“文桐哥怎么样？他在不？”
　　一个陌生的姑娘问二哥的消息，文杼一愣，文柄忙解释，是在青岛念书时认识的同学，他着重说是同学，其实两个人不是同窗，文杼没时间管这些亲事，只是道：“二哥在，他们的人也剩下不多了，我们一个旅剩下几百人，快顶不住了，等着五十九军支援，不知道能不能有人可调，今晚上要是没人支援，我们就顶不住了。日本人狡猾得很，除了诸葛镇，现在他们占领了甘露寺，大岭，沂州西边快要陷落，沂州城快要成为一座孤城了，这里是日本人必经之地，我没时间多待，还要去司令部汇报战情，我是抽空跑来的，你们快撤，现在就撤，今天晚上必须撤完。”
　　来不及和媳妇说几句话，也来不及亲亲孩子，文杼说完风风火火走了，一家子陷入混乱。刚从地里回来的文杞忙着套车，长栓把牲口都赶到院子里，大媳妇、四媳妇忙着收拾衣服、被褥，刘氏也在自己屋里收拾着，一会还要出来督促一直看热闹的三媳妇：“你也帮着收拾收拾，再不济，你帮着装粮食，跑反的路上，我不信你不吃粮食，靠喝露水就能活着？”
　　三媳妇很久不回这个家了，让她收拾真是难为她了，不过，刘姨发了话，想想自己的处境，三媳妇硬是低下了头，帮着大嫂收拾起来。
　　连小孩子也不闲着，方仁帮着他娘去捉鸡捉鹅，方义牵着一头小羊，想弄到车上去。
　　二先生看着两辆大车已经装满，突然跳了起来：“坏了，忘了告诉你大伯，快，文柄，你去，通知你大伯，还有，通知全村人，长栓你也去，文柄，想着去你大伯家，找到那面铜锣，使劲敲。银月，你也快点收拾，哎呀，帮你四妹收拾，她孩子小，忙不开。”
　　文柄跑了出去，理想也跟着去了，一家人没有一个轻闲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在前院里，牛、马挤在一起，鸡满院飞……
　　铜锣从一个巷子敲到另一个巷子，听到消息，村子里都行动起来了，大先生一家也没闲着，长工帮着套车，装粮食、装衣物，文耿娘坐在地上大声吆喝：“坏了，小孙子还在县城亲家那儿，儿媳妇也在。”
　　大先生只好安排长工：“装好车以后，跟着你二爷，记清了，是永劼一家，路上别跑散了，日本人是从东北方向来的，我们朝西南跑，我找着文耿媳妇和方勇就回来与你们汇合。”他急匆匆坐上一辆马车走了。
　　二先生家里还是一团糟，鸡飞狗跳，大车装满了三辆，粮食实在装不下了，二先生想了一下道：“文朴、文杞，挖坑，把粮食埋了，还有肉，文朴，你去你媳妇屋里看看，什么情况了，要命了，要是还没生下来，就抬到车上，哎呀，你这女人，把这东西扔了，车眼看装不下了，还朝上拾掇。”他冲正朝车上装菩萨的刘氏吼着。
　　昨天才买了一头整猪，分割了，准备文朴媳妇生了孩子办喜宴，该死的日本人来了，这猪肉也没法带，看着长栓挖坑，坑里铺上稻草，二先生吩咐：“盐，盐，肉上多撒盐，对了，就这样，多撒，盖好，埋上。”
　　众人手忙脚乱埋上肉和粮食，一家人聚到一起，文朴媳妇还没生下来，高一句低一句哼哼，产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她家里也要跑反，自己顾自己要紧，哪管你生不生呢！
　　文朴媳妇被抬上一辆马车，盖了被子，文朴扶着车架一路安慰着，出了村子，二先生才想起：“哎！文柄呢？还有那个理想姑娘，银月呢？”
　　众人才想起来，这三个人不见了。
　　“不管那么多。”二先生催着动身，吩咐文杞：“去你大伯家看看，要是准备好了，咱一起走，两家也有个照应。”
　　文杞跑了出去，一会回来说：“大伯一家准备好了，等着和咱一起走，不过……不过大伯不在，说是去了沂州城，接方勇了。”
　　“哦，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