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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作品名称:民办教师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2-12 14:56:35      字数:5851

  宿舍里乌烟瘴气。
  陈思远和吴明喊抓贼反被贼抓,挨揍的伤还没好,各人躺各人床上闷闷不乐地在看书。杜志刚、贺小朋、戚韶华、刘波四个,挤在四号床打扑克。宿舍里,这几个家伙闲下来就打牌,从来不厌烦。杜志刚烟不离手,一只眼熏得眯着,一只眼看牌,两眼换着熏,轮着看,很少说话。咳嗽时“叭”一声射地上,抬脚猛蹭,水泥地面擦出长长的一道湿印。他要吐痰,要抽烟,只能坐床边。刘波坐另一头,揭张好牌,兴奋劲上来,脚在地上弹一下,嘴里笑个不停。揭张差的,也弹蹄子,嘴里吸溜,脑袋晃荡。出牌也是如此,好了弹蹄子,坏了也弹。浑身时刻都在动。不知楼下的人如何忍受他的长期敲击。贺小朋侧卧床里,他不抽烟,嘴也不闲,老是小声嘟囔,骂一句,出手牌。声音尖细,像鸟叫。戚韶华不言不语,靠墙盘腿坐着,揭牌悄无声息,出牌犹豫半天,一旦决定,便使劲儿抡出去,像跟牌有仇,要摔死它。张玉贤爬在他的上铺,大脚丫子架在两张床并一起的钢管床上头,有气无力地敲着,正给老婆写信。双层的架子床,不是为张玉贤这种庞大体重设计的,他每动一下,床便整体呻吟哀鸣。这家伙有些邋遢,脚臭。所幸分在上鋪,下铺的王耕田受毒气的污染略轻。
  王耕田去上厕所,顺便把窗户开大些,想让屋里的空气流通。
  宿舍里每天晚上打牌、吵闹,王耕田有些厌烦。他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也有意回来晚些。他私下里问过三十岁的杜志刚:“你们每天打牌,课程赶得上?我咋笨得很,跟不上进度。”
  杜志刚回答:“赶上赶不上,就那样呗。反正,回去了还是教初小,学这些东西,屁用没有。”
  “我们这代人,让文革耽误了,没学啥文化。如今有这机会,多学些东西,总是有好处的。”王耕田试图向他灌输自己的想法。杜志刚轻蔑一笑,说:“你年轻,毕业了教得好,还有机会调去教高年级,甚至教初中。我有啥希望。”
  “我们千辛万苦考进来,混三年,图的啥?”
  “我图啥?图转公办,图拿公办教师的高工资。不是有高待遇吸引我,叫我爷我也不费这么大的劲儿。”
  王耕田无语。再说啥也等于对牛弹琴。人的理想只停留在一个较低的档次,一旦实现,再无欲无求。就像圈里的猪,糠皮拌青草,吃饱了就满足地直哼哼。你说,外边还有更好吃的东西。猪听不懂。
  杜志刚二十四岁开始教书。
  杜志刚年轻时一表人才。他一米七三的身个,五观端正,最让人见一面就忘不掉的,是他那鼻梁端直、尖端高耸的鼻子,单看这个鼻子,像欧罗巴人种。他上过两年高中。他的高中生涯,也是在一茬连着一茬的政治运动中结业的。除了参加各种运动,就是支农。参加农业学大寨的水利建设,忙夏收、秋收,上课只流于形式。但杜志刚对数理化有着非同一般的偏爱与理解能力。数学老师是班主任,物理老师被打成右派,下放在他家住的村里放牛。有机会,他就找班主任请教数学问题。礼拜天回家,偷偷帮物理老师放牛,以石板为黑板,请教理、化。物理老师从千里之外的汉中调来,五十年代中期的大学生,满腹学问。只要他问到的,没有老师不懂的。在这个交白卷被全国表扬、反学术权威被视为英雄的年代,鲜有学生钻研学问。物理老师最痛苦的,不是批斗、挨打、关牛棚、放牛,而是没有学生再重视读书学习,老师的知识无法教授,整个一代人将成为不学无术的白痴。杜志刚愿意学,物理老师更乐意教。至于学了干什么,有啥用?那时的杜志刚没想过。
  毕业回农村。杜志刚因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这天正被抽在公社写斗争会标语。公社农机站的新手扶拖拉机请厂家的师傅送回来,教农机站的小伙子在大院里学开拖拉机。公社机关所有人都被吸引,站各自门口观看。农机站小伙子牛高马大,却笨得像头牛。师父咋教,他总是不得要领,双手扶着扬叉把,脸上的汗淌成了河,根本不懂离合、拐弯刹车、挂档是咋回事。社长看得火起,骂一句:叫一头驴来学开拖拉机,他娘的糟蹋行情。他对围观的人讲:谁能学会,今天我说了算。这台拖拉机以后就归谁开。杜志刚冲上前,接过拖拉机的扬叉把。师父把要领讲一遍,杜志刚不慌不忙,稳当当地把拖拉机开动,在公社大院转起圈子。
  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是认识杜志刚的。他提醒社长:“老杨,你刚把话说漏了。这个会开拖拉机的人,地主成份。”
  杨社长农会干部出身,大老粗没文化,旱烟梆子不离手。老杨旱烟梆子一挥:“球,他地主崽子还敢把拖拉机开台湾去?你一泡屎拉出去,能一坨坨吃回去?”
  主任不想在小事上跟他抬杠,一头钻进屋里。
  就这样,杜志刚进了公社农机站,开全公社唯一的现代化交通工具,手扶拖拉机。这台手扶拖拉机,除了运山货、耕河套平地外,就是公社领导开会、下乡的专车。拖拉机一路“突突突”冒着黑烟,扬起尘土。公社领导骑马蹲裆式,扒在拖拉机后拖的车斗里,坑坑包包的土路,让很多公社领导都害痔疮病。临盆的孕妇坐上边,不用接生婆,两三里路保证颠出娃。坐七八里路的拖拉机,公社领导全变成大灰头。就这么个风吹日晒,一天吃半斤尘土的职业,却让杜志刚摇身而变,成为全公社比主任和社长还吃香的大红人。
  人们走在路途,想搭顺风车,得求杜志刚。接媳妇拉嫁妆,得请杜志刚。盖房拉木料、砖瓦,拉化肥、种子,捎山货去集镇……等等,杜志刚成为家家户户离不开又不能得罪的人。
  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杜志刚报名参加,轻松考上省师范大学。那时考上大学,还需过一关才能去上学。哪一关?地方党委、政府的政审关。杜志刚家,地主成份。解放前有些土地,雇有长工。最要命的一点,他爹当过国民党的兵。杜志刚政审一关,根本过不去。
  以前的公社革委会主任己改过来,叫公社书记。当时公社书记姓白。白书记拍着桌子训大队支书:“这样的反动派孝子贤孙,你敢来求我签字?我看你是想我开除你的党籍。你去告诉他,安心开他的拖拉机,别痴心妄想。”
  一九七七年,杜志刚的大学梦破灭。
  全公社谁是老大?白书记。全公社的事,谁说了算?白书记。政审一关,只有谁高抬贵手才能过关?还是白书记。白书记是橫在杜志刚人生道路上的一堵墙、一座山,这墙或山搬是搬不走的,攻也是攻不克的,只有让它主动挪开才能畅通。杜志刚想了几天,想通了这个道理。
  杜志刚多方打听,打听到白书记的家庭住址和家庭状况。白书记家在六十里外的小川道,一个叫大坪的村子。家中只有老婆和一个女儿。女儿二十上下,未嫁,村里当民办教师。老婆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家里状况跟农民一样贫穷。那时的干部虽然也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都守着工资过活,很清廉。
  第一次去白书记的家,杜志刚拉了满满一拖拉机木柴。杜志刚把白书记老婆叫婶。拖拉机停路上,到白书记家还有三四百米远。
  “婶,我是白叔公社农机站的,姓杜。白叔叫我给你送车柴来。你看放哪?”杜志刚长得帅,嘴又甜,白书记老婆听说是男人当书记那公社农机站的送柴来,高兴得喜上眉梢,泡茶上烟,吩咐小伙子:“柴码厦屋背后,我去叫人来帮忙。”
  杜志刚说:“婶,你不用找人,三千多斤柴,我一顿饭功夫就掮过来码好了。你给我做碗饭吃。”
  “真是个好小伙子,又勤快又直爽。我去做饭,你多辛苦。”找人帮忙只是客气话,谁也不会白帮忙干活。男人工作挣工资,左邻右舍谁都嫉妒。
  杜志刚一捆又一捆把一车柴全驮回来,整整齐齐在厦房背后码好。天寒地冻的,累得头上冒白汽,头发和脖子里全是木屑渣子。饭菜端上饭桌,白书记家大姑娘正好放学回来。她妈忙着向女儿介绍:“这是你爹公社的小杜,给我们送柴来。长得白白净净的,不像个干活儿人,干起活来又快又在行。一大车柴,都码在房背后。到明年冬,我们也不缺柴了。”
  杜志刚接过话:“婶,家里啥时缺啥,只要山里有的,你捎个信,我马上送过来。”
  “好娃哩,咋能老麻烦你?卫红,快坐下陪小杜吃饭。”
  杜志刚于是知道书记的姑娘叫白卫红。白卫红长得像他爹,身高中等,胖瘦适中,脸型较长,五观很匀称,是那种看一眼一般,越细看越耐看的姑娘。“卫红”二字,出典“保卫红色革命政权”,这一代人,全中国叫“卫红”的男女青年该超过七位数。白卫红长得像她爹,性格却很绵软。她对杜志刚莞尔一笑,只说声:“这么远让你送东西来,辛苦你了。”
  小饭桌靠墙摆放,三方围三人。饭是大米饭,炒了腊肉和鸡蛋。卫红她妈往杜志刚碗里夹一筷子腊肉,往女儿碗里又夹一筷子,自己挑里边的萝卜吃。杜志刚看见了,马上往她碗里夹肉。杜志刚的乖巧与殷勤让她越看越爱。杜志刚细心观察这个家,发现这个家三九寒天还缺样东西。
  三天后的深夜,白卫红煨在她的床上就着煤油灯批改作业。房子太冷,批改一会儿,手便伸到被窝里暖一会儿。突然听到外边有动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轻轻叫门:“婶,我是前几天给你送柴的小杜,给你送点东西来。”
  白卫红下床,掌灯开门。杜志刚驮只鼓囊囊的大草袋,脸上半是灰尘半是黑,像个烧窑的,气喘吁吁站门外。见卫红,咧嘴一笑,雪白整齐的牙齿闪闪发光。他说:“前天来,这大冬天,婶在家连盆火也没生,想着家里肯定是没有炭。我把家里的木炭装了几袋送来。”
  “这么冷的天,又深更半夜的,你这样为我们辛苦,真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卫红心里感动,说出口的话也暖融融充满少女的温情。她放好油灯,要搭手帮忙,杜志刚不让:“一摸一手黑,你别动手。”
  杜志刚把大草袋放后墙角,擦着汗说:“白书记为我们全公社人民辛苦工作,没有时间照顾家。我代表公社人民来帮下你们,理所应当。你找把手电照路,车上还有几袋。”
  从公路到白家,是两尺宽的田埂路,坑坑洼洼,天太黑,刚才摸黑走头一趟,差点栽跤。卫红照手电跟在后面,一边照路,一边说:“我爸在外面当干部,我教书。这家里家外,重活轻活,都亏我妈一个人。村里左邻右舍,嫉妒我爸工作拿工资吃净粮,好像我爸拿的是他们的钱,有时我妈背不动担不走,也没人帮忙。我爸一心扑在工作上,几个月不回一次家。”两人走在田埂小路上,卫红向这个充满好感的小伙子诉苦。杜志刚听了,说:“人见不得别人比他过得好。我以后有时间就过来,家里有啥重活,给我留着。我年轻,有的是力气。”
  “老这样辛苦你,我们咋好意思。”白卫红的感激更深一层。她同时感叹,“我呀,常恨自家为啥不是个男人!”
  拖拉机停在公路边,车斗里,还有四大袋。两人第一趟回来,卫红妈已闻声而起,灯影里,她正从门口探身而望,见杜志刚,十分激动:“好娃哩,你老是为我们想着,婶这心里,咋过意得去。”
  杜志刚回道:“前天,婶给我做那么好吃的饭菜,这两天心都想着。今儿个,还想来吃一顿。”
  “我这就去做。好娃哩,你真是个知痛知热的好人。卫红,给小杜照好路。”她嘱咐女儿的当口,杜志刚已大步出门。
  最后一趟驮回家,四个精致的小菜已摆上小方桌。卫红妈亲自端来一盆热水,胳膊上搭条新毛巾,伺候杜志刚洗脸洗手。
  母女两人伺候杜志刚吃饭。卫红妈去房里摸出一瓶酒。杜志刚正要阻拦,她已拧开瓶盖放杜志刚面前。卫红早拿来酒盅,卫红妈倒满一杯酒,说:“大冷天里,喝两盅暖和暖和。”
  “婶,我开车不能喝酒。”杜志刚说。他看眼前的酒瓶,是内部人才能买到的好酒竹叶青。卫红妈说:“开车,你是怕我家没你住的地方?三更半夜,婶还放心你开车?放开喝,今儿夜就住这。”
  “那多打搅你。”
  “你这娃,不是想着婶,几十里路送木炭来,婶想留你住一晚,还找不到你人呢。”
  杜志刚敞开喝酒。卫红在一旁,不时催他吃菜。看他的目光里,有一种不用言说的少女的深情。她妈一盅接一盅倒酒,唠叨说:“这是你叔回来拿的,家里只有他喝两口,我和卫红不动它。你婶命苦,要是有你这样的好儿子,家里家外,也有个帮手。唉,人哪,一筋头翻下地,命是老天爷定好的,再能也能不过命!”
  杜志刚已带几分醉意,胆子也大起来,顺着风说:“婶,你要不嫌我没啥用,我做你干儿子。以后哇,有背有担的活儿,我来做。”
  “好娃哩,婶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哟……”
  杜志刚趁机跪地上,咚咚咚,在卫红妈面前,叩了三个响头,响亮地叫一声:“妈。”
  卫红妈慌忙双手扶起杜志刚,她一时不好答应,却催女儿:“卫红,还不叫哥。”
  白卫红羞怯而暗含几分幽怨地叫声:“哥。”
  一场雪中送炭的戏顺利演变成认干妈的古老游戏。
  如今是母子关系、兄妹关系。别小看这只是改个称呼的关系,距离感从此消逝,马上融入了血肉亲情。干妈更殷勤地劝干儿子多吃多喝,干妹妹不再忌讳男女授受不亲的先贤遗训,干哥哥不喝时,干妹妹双手捧起浓缩着亲情与千言万语的小酒盅,送到干哥哥唇边,双眼脉脉、红袖添香。左一声哥,右一声哥,叫得人心底波澜迭起,幻想绵绵。一瓶酒,不知不觉见了底。
  书记的家,不同于普通百姓,有干净的客房。醉酒的杜志刚在干妈和干妹妹左右搀扶下送进客房安歇。当他酒气上涌,忍不住吐酒时,干妹妹闻声再起床,端来凉热兑匀的茶水,不顾更深夜寒,一口口伺候哥哥漱口。哥哥醉意朦胧,拉着妹妹的小手,真情流露:“哥兄弟五个,就是没姐没妹,如今有你这个好妹妹,哥疼你一辈子。”
  “谁稀罕叫你哥……”花开正艳、青春寂寞、日子单调的干妹妹幽怨地低下头,吐出没头没脑的一句。
  “你不稀罕哥?”酒醉心里明。还有一句是:酒壮怂人胆。哥哥的醉眼盯着妹妹,想探究其中的奥密。妹妹头低得更下,昏黄朦胧的灯光里,只有那双扑闪的大眼睛亮得像碧净夜空里的星星。
  “我稀罕比哥哥更近一步的关系。”
  “哥也想哩……”
  这个寒冷的冬夜呀,杜志刚书写了他人生最得意最浪漫的篇章。窗外,陡起的北风掠过叶儿落尽的高大树梢,发出窃窃低语般的呓语,沙尘吹打窗棂间紧绷的窗纸,犹如海浪拥抱小船的呢喃。
  早晨,起早的人打开大门,一场悄无声息的漫天大雪,把山川、村庄、田野、道路以及大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满眼的白色。它掩盖了大地所有一切肮脏的、刺眼的、不协调的颜色,令人间洁净而无瑕。
  吃过干妈早早起来,为醉酒人赶做的早饭,干妈和干妹妹留杜志刚住下,等雪住了再走。杜志刚不敢多耽误。干妹妹把干哥哥送到公路,亲手把她才围了两天的新围巾围在哥哥脖子上。鲜艳醒目的红色,如雪地里燃起的一团火,烤得两个难分难舍的干兄妹满脸通红,心跳如进军急鼓。
  杜志刚得空就来看干妈。一袋土豆、两筐萝卜、一只野兔,一条羊腿……隔三岔五,总是天黑来,清早走。众邻里都知道,白书记老婆,最近认了个开拖拉机的干儿子,人长得帅,比亲生儿子还孝顺。田间地头,别人只要问起她的干儿子,累得要死的她,也要用最后一口气把干儿子标榜一番。白卫红老师以前脾气不好,动不动就体罚学生,打学生耳刮子、揪学生脸蛋儿。入冬以来,脾气变得格外温驯。小学生犯个小错误,也轻说几句,不再动粗。常常收拾打扮得漂漂亮亮,在黄昏的公路边慢步,眺望远方。田间归来的人,常碰见她一个人哼着歌儿,笑意荡漾。
  春节临近,杜志刚又给干妈送来两吊腊肉、一壶香油、一筐萝卜白菜等时鲜菜蔬。当着干妈的面,把一条孔雀蓝的新围巾围妹妹脖子上,干妹妹幸福得闭上眼睛,双颊赛过阳春三月的桃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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