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霏霏二十九 夜半枪声
作品名称:雨雪霏霏 作者:鲁芒 发布时间:2009-06-01 09:51:00 字数:4404
二十九?夜半枪声
中秋节的中午,郝为国在招待所小餐厅设了个小小的酒场。来喝酒的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这人披着黑褂子,牛皮腰带头耷拉到褂襟以下,瘦脸上那一对不大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好像睡眠不足的样子。?
“老弟,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请你来吗?说实在的,我早已对你久闻大名了。我佩服你,你是绿林好汉呀!”郝为国给那人斟上一碗白酒,恭敬地递给他说,“听说你也是海量,请你多喝。”?
那人毫不客气地将一碗酒一饮而尽,用竹筷夹了一块红烧肉送进嘴里,一面嚼着,一面胡吹海嗙起来:“那你算看对了,老兄。你知道我是怎么起家的吗?我是凭一杆冲锋枪起家的。在咱县里,谁也没看起我,我是个街上的小人物。没办法,我只好上了马尾山。一到那里,可就不一样了,那个叫座山雕的头头,姓胡,他一见我,就请我喝了一场酒,接着发给我一杆冲锋枪——冲锋枪,你见过吗?是一种端着往前冲的铁家伙,一连打几十响呢——这下我可来劲儿了。我当场表示:‘胡大哥真是我的再生父母,能看上我这小人物,我当肝胆相报。’他马上分配了任务给我,叫我带兵去打琅琊。第二天,我就带了几十个人,全都背着冲锋枪。冲进琅琊城,我一阵就打死了四五个人,有的带着伤跑了。因为我这一仗打得漂亮,在马尾山上,我的名字就响起来了。后来,我觉得在人手下干不自由,就带着那杆冲锋枪,偷了一箱子弹,从马尾山上逃出来,回到咱凤山县。在这里,我爱打谁就打谁,谁都害怕我,连左军那老家伙也怵我三分。老兄,我这可不是吹吧?”他晃着膀子,十分得意。?
“不是吹,不是吹。听这么说,老弟还真有两下子呢。来,咱喝!”郝为国说。不知什么时候,他又给那青年倒满了一碗酒,也给自己倒了半碗。那青年两手捧起碗来,仰着脖子,咕噜咕噜,两口就喝干了。郝为国也用碗边碰了碰嘴唇。?
“嘿,那左军有什么了不起,他不就是穿了一身黄皮吗?吓唬谁?凤山这块地盘上数不着他,还得看咱老马的。我一跺脚,这里地就乱抖,他左军有什么能耐!”那青年嚷嚷着,一面撕下一个烧鸡腿来,用牙咬着,横着一拉,一大块带丝儿的白鸡肉便进了他的大嘴。?
郝为国极力掩盖着自己的厌恶情绪,用右手扳着左手的手指说:“我说,老弟,这你可就不了解情况了。我实话对你说,左军团长对你很赏识呢。他这人当军官当的,很喜欢打仗勇敢的人,他正想招贤纳士呢!”?
“你说的当真?”那青年睁大眼睛望着郝为国,将信将疑地说。?
“这,我敢骗你?”郝为国说,“是左团长亲自跟我说的。他说,咱凤山县阶级斗争很复杂,地富反坏右,走资派,叛徒特务,这些牛鬼蛇神翻了天,方云汉是这些人的总代表,需要一个有能力的人出来治理治理。”郝为国一面说着,一面察看那青年人的脸色,那张脸已经红得像要从皮肤里渗出血来。?
“嘿,”那青年攥紧了拳头,往圆桌上猛一击,说,“方云汉算老几?他不就是念了几天书吗?识几个字就觉得了不起,只会玩嘴皮子,讲大道理,他能撑我两发子弹?凭着老子一杆枪,能把地富反坏右消灭光!”?
“是条好汉,再喝一碗。”郝为国一面给他倒酒,一面说。?
那人又举起碗来一饮而尽,但这时头也耷拉下来了。?
“老兄,你……你……你就……就说吧。反正……我姓马的也就……就是这,这百多斤肉,豁上了。你……就下命令吧。”那穿黑衣的青年人吃力地睁开眼皮,从鼻子里说。他的眼红得像得了角膜炎。?
见他已醉,郝为国不再让酒,只是叫服务员快上饭。
服务员送上二斤熥得焦黄的锅饼。郝为国掰下一块给那黑衣青年吃,青年却摇了摇分头。郝为国又给他倒上一碗水,他也不喝。无奈,郝为国只好自己啃起锅饼来。?
饭后,郝为国叫服务员把那青年安排在一个有两张床的房间里,让他休息,自己在另一张床上陪着他休息。?
一躺下,那青年便鼾声如雷。郝为国却难以合眼,他后悔中午不该叫他喝得那么多,万一醒不过来,岂不误了晚上的大事?幸亏睡到下午三点半的时候,那人醒了。郝为国高兴极了,便叫服务员沏茶,二人就着房间里的小方桌喝起茶来。?
“什么时候了?”那青年揉了揉眼睛问。?
“快四点了。”郝为国看了看手表说,“你多喝一点水解解酒吧。”?
“嘿,你小看我了!我一点也没醉,再喝几碗也没啥问题。”那人又振起了精神,说,“可是,今中午你要我干什么来?”?
“小事,小事。”?
“小事大事都包在我姓马的身上,”那人拍了拍胸脯,说,“办不成不算是好汉!”?
郝为国笑了。他的眼里射出一种阴森森的光。他向那青年靠了靠,扶住他的肩膀,将嘴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了一阵子话。那青年“哈哈”地笑起来,笑声十分吓人。?“什么报酬?”那青年问。?
“事成,我把你弄进县革委,叫你当个常委。”?
“常委不行,起码也得当副主任。”?
“那就叫你当个副主任。”?
“哈哈哈哈……”那青年仰起脸来,又发出一阵狂笑。郝为国也陪着笑起来。?
那青年是谁?是凤河镇有名的街痞马天飞。
子夜时分,方云汉和杜若正在似梦非梦的情景中度着良宵。忽听有枪声传来,子弹就在村子的上空飞过。接着有人敲着窗棂说:“起来吧,云汉,有人打进来了。”是方本善的声音。方云汉急忙穿好衣服,杜若也跟着穿好外衣,二人一起出了洞房。方本善说:“看样子是对着你来的。刚才我在门口看了看,有几个黑影从村后大堤上闪过,不知到哪里去了。”
“那怎么办呢?”方云汉说,他有些慌,希望抗日战争时期曾经打过游击的父亲出个好主意。
“这样吧,杜若,你到您四婶家去躲一躲。云汉,你到街南方本义家去藏藏。”方本善说。?
“咱伤天理了!云汉刚结婚,就遇上这样的灾气。”堂屋里传出周月英的哭喊声。?
“这是什么时候,你还在那里撒泼!”方本善火了,责备道。接着他吩咐云汉和杜若说:“快行动,不能耽误时间!”?
云芬和云芳也醒了。方本善叫两个女儿把杜若送到四婶家。恰巧,方本禄也过来了。方本善又叫方本禄把云汉护送到街南方本义家。?
方云汉随着方本禄拐出小胡同,进了大胡同,沿着西墙根往南走去。这时,月亮已经偏西,被一块黑云遮住,几米之外,便看不清什么东西。
到了胡同口,他们见有几个人缩在墙根里。方本禄问道:“谁?”有人回答“我们。本禄叔吗?云水哥已经把所有的基干民兵安排好,叫我们在这里站岗。”方云汉一下了放了心。?
过了大街,转到一个胡同,又往南拐,不知拐了几拐,最后到了方本义的门口。这时,他发现后面有一个黑影在跟踪他,便急忙敲门。可巧方本义正要往外走。方本禄叫方本义把云汉藏起来。方本义在堂屋前的夹道里靠西墙树上个梯子,让云汉爬到夹墙里去。云汉身子有些抖,但还是爬过去了。?
“砰砰!”几颗子弹从村子上空划过,接着便听到墙外有人说话:“我亲眼看见有个人进了这家的院子。”?
“方云汉这小子一定藏在这里。小时候我听我姑说,这家有一个大夹墙,可以藏几十个人呢。”另一个人说。接着又有几声枪响,震得方云汉耳鸣。他知道他已被人发现,便想跳出夹墙。可是四面墙都很高,怎么能跳得出去呢?他急得团团转。?
忽然,他发现北墙上有几个小窝儿,可能是多年被雨水冲刷所致,可容脚尖踩上去。他用上浑身的力气一跳,双手抓住墙头上已被三合土凝住的瓦片,同时用脚踩着墙上的窝儿,迈上墙头。“扑通”一声,他跳到后面那家的猪圈里去了。一头肥猪拼命地叫了几声,引得主人从屋里窜出,手执木棒跑过来。就着月光,方云汉看清了,那人是生产队长方本山。?
“大叔,是我。”?
方本山急忙把他拉到屋里,关了门。这时,只听外面又“嗵”地响了一声枪,声音闷而钝。有人“哎哟”一声,接着“扑通”一下,像倒下去似的。云汉想:“情况不好,怕出人命了。”他想出去,方本山大叔死活不让,他只好站在窗根谛听外面的动静。?
当第一声枪响之后,在民兵连部睡觉的方云水便立刻集合了几十个民兵,将他们分成若干组,分头把守各街头、胡同口,并命大家不要开枪,有人进来,要把他们抓到民兵连部问问是干什么的。然而只听枪响不见人,他很纳闷儿。?
其实,马天飞一伙早已顺河岸溜到村西的玉米地里去了。马天飞的姑就是本村人。小时候,他常来走姑家,和孩子们一起捉迷藏的时候,他找到了方本义家的这一个夹墙。马天飞曾派探子摸到方云汉家,探子寻找方云汉不在,便来汇报说,方云汉可能进了方本义家。马天飞便判断他藏到这道夹墙里了。他像猴子那样轻捷地跳上墙。谁知他刚上了墙头,就被一颗子弹射中了,马天飞应声跌下墙来。?马天飞手下的一伙人乱套了,一个个慌了手脚。其中一个叫王虎的大个子,狠狠地给了一个叫王豹的一巴掌,打得他鼻子里鲜血直流。王虎骂道:“你瞎了眼啦?”他从王豹手里夺过一个黑东西,扔到夹墙里面去了。?
这时人声嘈杂。方云水和十几个民兵跑过来了。方云水问是怎么回事,对方缄口不语。他用手电筒照了照倒在地上的马天飞,见马天飞口里正冒着血沫,好像还在喘气。?“你去叫方六子开过拖拉机来,快把这人送到县医院,也许还能救过来。”方云水吩咐一位民兵说。?
那民兵跑步去找方六子。几分钟后,“50”拖拉机便带着拖斗过来了。民兵们把马天飞抬上拖斗,方云水又派两个民兵上去护理。方六子加足了马力向县城开去。王虎、王豹等人也乘机撤出玉山村。??
听得没有动静了,方云汉便从方本山家摸出来,小心地沿墙根回到家。这时,天也亮了,杜若也从四婶家回来了,还有好多人都聚集在这里,大家相互议论着。?
“真是天有报应。这伙土匪半夜三更带着枪打进来,跟那年鬼子进村有什么两样!自己打死自己,活该!”四婶说。?
“不管怎么说是出了人命,打死人的那个人肯定得枪毙了。”一位头发稀疏的老妇女说,“这伙人是来干什么的?云汉呀,是不是你在外面得罪了他们,他们来报复你的?要不就是看着你媳妇模样好,馋得慌,来打扰一下。”?
“你别这么说,大婶,我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多日没去县城了,又不想跟人家争权夺利,打谱回来种地了,他们还来找我的事干什么。”方云汉说。其实他心里也嘀咕。这些日子县城一直不安宁,他是知道的,但这伙人究竟为什么袭击玉山村,他并不清楚。?
老书记石青来了,他问明了情况,沉思了一会儿,说:?“恐怕不能把这事看轻了。人是他们自己打死的,可死在咱村里,弄不好咱们也要受牵连。”?
杜若的脸上浮上一层悲哀的云。几年的遭遇,使她凡事都往坏处想;尤其在当时,强权即是真理,法律已丧失了任何作用,黑的可以被说成白的,白的也可以被说成黑的,那么今天夜间发生的这起命案,结果如何,尚不好预测。?
人们走后,杜若把云汉叫到洞房。二人相顾无言,他们为新婚的第一天即遭到骚扰而郁郁不快,也好像预感到什么不祥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