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逃窜•潜入寂静山庄

　　黑黝黝的群山，在朦胧的月光下，死一样的寂静。夜风从山谷的深处吹来，带着萧杀之气。山坡上的野草，在寂寞的秋夜中，不断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黑沉沉的夜幕，笼罩着荒凉的大山，也掩盖着逃犯的秘密行踪。
　　盘山公路上，孤零零地行驶着一辆没有载货的黄河牌卡车。由于道路盘桓弯曲，汽车只得缓慢地爬行。忽然，从卡车的尾部，滚下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只见那东西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便迟缓地立了起来。那辆卡车，并没有发现后边的跳车人，依然保持着原来的速度向前开去。不一会儿，卡车就转到了山的背面，只能听见“突突”的引擎声。
　　也许，黑豹在跳车时，被摔疼了，不禁粗野地低声骂了几句，便滑下公路，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山中小路快步走去了。
　　黑豹是一个十分残忍的家伙，他不但有结实的体魄，而且有着非常丰富的犯罪经验。在他十六岁的时候，便与社会上的黑色人物勾搭在一起，学会了行窃。二十多岁，就被黑道上的人称为“神偷”。后来，他觉得小偷小摸不过瘾，便渐渐地拉起了一个团伙，当上了“师傅”，开始过起“吃窃”的舒服日子。为了镇服手下的小兄弟，并与其它犯罪团伙抢夺“码头”，他依仗自己会几手拳脚，不惜将对手打伤致残。因此，那些人又送他个可怖的绰号——黑豹。
　　然而，正在黑豹春风得意的时候，遭到了沉重的打击，被当时身为刑侦组长的皇甫煜抓获归黎。十几年的监狱生活，并没有改变他的人生观。相反，却更加发展了他的残暴冷酷的性格，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黑签儿”人物。刑满释放后，黑豹已是年近四十岁的人了，处世不但老练，而且十分诡诈。十年动乱结束后，随着国家的经济开放政策，他认为有机可乘，便纠集一伙人，干开了走私的勾当。但是，好景不长，在“贼鸽”案件中，他的那个组织严密的走私集团，又被刑侦处长皇甫煜一举破获。在服刑期间，黑豹几乎完全绝望了，甚至认为自己不可能再活着走出监狱。因此，他把皇甫煜恨得咬牙切齿，常常在睡梦中骂出声来。
　　然而，一次偶然的机会，给黑豹带来了新的希望。他决定铤而走险，越狱潜逃，并企图寻觅皇甫煜进行报复，以发泄他心中的仇恨。
　　那是一个细雨绵绵的下午，省城一位副市长乘车来到省监狱视察，小汽车停在了监狱内的大院里。在监狱负责人的陪同下，副市长一行人走进了秩序井然的监狱工厂。当时，出于好奇，司机也偷偷地跟了进去。正在外面干活的黑豹，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认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借口小解，独身离开了劳动场地，趁人不备的时候，冷不丁钻进了小汽车。在雨帘的掩护下，他迅速地发动了引擎，向监狱的门口开去。门口的警卫错以为副市长视察完毕，竟开门放行了。当人们发现的时候，黑豹已经驾车驶离了省城。但是他知道。公安部门会封锁公路，堵截追捕，决不会放掉他。因此，黑豹把车开到市郊，便弃车而逃。在僻静的乡间小路上，他以暴力突然袭击了一位单身行人，并换上了那人的衣着，巧妙地躲避了公安人员的追捕。然而。当黑豹在青山县出现的时候终于被发现了。
　　但是，黑豹毕竟是一名惯犯，他趁包围圈尚未来得及收扰的时候，扒上了黄河牌卡车，逃了出去，并在他认为没有危险的地段，跳下了卡车。
　　此刻，黑豹沿着山沟，急火火地向对面山上的一座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庄奔去。由于连日来疲于奔命，使他感到筋疲力尽。他拖着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奔走，有时绊在石头上，不是闹个趔趄，就是摔上一跤。在清冷而寂静的夜色中，散落在对面山上的两三盏灯光，像鬼火一样的闪亮着。
　　忽然，黑豹听见身后传来“噗嗒噗嗒”的脚步声，心中一惊，蓦地站住了。他回身望去，黑沉沉的山谷看不到一个人影，只听见野草的“窸窸窣窣”响声。于是，他继续向前奔走，那“噗嗒噗嗒”的声音，又在身后响了起来。他加快了脚步，身后的声音便响的紧，他放缓了步子，那声音也慢了下来。黑豹闹不清跟在身后的是人还是兽，手里又没有防身的家伙，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当他再一次回过身去的时候，猛地发现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蹲着一只个头很大的野狼。它的两只眼睛，闪着绿幽幽的光，阴森森地死盯着黑豹。猛可里，黑豹弯下身去，拣起一块石头向野狼投去，那野狼吃了一惊，一蹿不见了。黑豹不敢停留，急忙转身加快了脚步。就在他走出去七、八米远的时候，突然感到有一双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顿时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紧接着从他脑后扑来一股热气，同时嗅到了难闻的血腥味儿。毫无疑问，是那只野狼偷袭过来，把前爪搭在了他的肩上。
　　黑豹明白，此刻只要他一回头，野狼就会用尖利的牙齿咬断他的喉咙。假如此时，黑豹的手里握有一把匕首，问题也就解决了，可是他竟连一根木棍也没有。黑豹急中生智，猛地用手抓住野狼的前爪，脑袋一缩，用后脑死死地顶住野狼的咽喉，迈开双脚，拼命地拖着野狼往前飞奔。野狼没有料到黑豹这—招，顿时被憋得呼吸困难，两只后爪乱蹬乱抓，却使不上劲儿。黑豹的后腿被野狼的利爪撕破了皮肉，血水浸透了裤子，但是他强忍着疼痛，丝毫也不敢减慢奔走的速度。寂静的山谷里，回响着野狼的嗥叫声，引得对面山上也传来狗的狂吠。顷刻间，在群山之中，不知有多少狼嚎狗吠，远近相闻。这些声音，压迫着黑豹的神经，使他的额头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如果野狼的嗥叫引来它的伙伴，那么黑豹再有力气，也无法抵抗狼群的攻击。而更令他骇怕的是，一旦这场骚动引来追捕者，他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出去了。于是，黑豹使足了全身的力气，发狠地用头顶住野狼的咽喉，使它无法大声嗥叫。就这样，他把野狼拖出了一里多地，直到野狼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不再挣扎了。他才一弓身，把野狼重重地摔在地上，并迅猛地搬起一块石头，砸碎了野狼的脑袋。此时，黑豹感到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不由自主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望着死狼大口地喘着粗气。这时候，他才觉得饥肠辘辘，头晕眼花。腿上的伤口，也钻心地疼痛。猛然间，黑豹看见一个黑影在朦胧的月光下，向他渐渐走来，便慌忙摸起一块石头，紧紧地攥在手里。
　　“你是谁？”
　　从对方的语气中，黑豹听出不像是追捕他的公安人员，多少有些放心，但仍然不敢放松警惕。
　　“老乡，”黑豹说道，“帮帮忙吧，我被狼咬伤啦。”
　　此时，那人已经来到黑豹的面前，并蹲下身子，借着时明时暗的月光，查看了一下黑豹的伤口。
　　“老乡，你是本地人吧？”
　　“我叫殷大山，就在前面的柴家庄住。”
　　“你认识柴花花吗？”
　　“她是我老婆。”
　　“原来是大山兄弟啊！”黑豹故作惊喜地说道，“我到柴家庄，就是来找你们的。”
　　殷大山问道：“你是柴花花的什么人，我怎么不认识你？”
　　黑豹笑了笑，说：“我是她的表哥，在东北工作。这次出差到这边来，听城里的朋友说，表妹在半年前搬回柴家庄了，便连夜赶来看望她。谁想快到家门口了，碰上了恶狼，差点没给它当点心吃啦！”
　　殷大山是一位憨厚老实的山里人，与柴花花结婚不到三个月，虽然没听说柴花花有一位表哥在东北，却相信了黑豹的谎话。原来，柴花花的第一个丈夫，叫柴顺堂，本是城里的一个小干部。“文化大革命”时期，当了造反派，打残过人，被列为“三种人”。他知道升官发财的路子被堵死了，便随着一股“留职停薪”的风，离开了所在的机关，加入了黑豹的团伙，干开了走私的勾当。前几个月，由于柴顺堂在黑豹的贼窝里拒捕反抗，当场被击毙。柴花花本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长得很风骚。当她得知柴顺堂被公安人员击毙的消息后，不但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却更加肆无忌惮地干开了风流事。由于刑侦处长皇甫煜传讯过她，吓得她溜回了柴家庄，并把替人“拉帮套”的殷大山，招进家里入赘。实际上，殷大山在柴花花的眼里，只不过是一“长工”，家里家外的活计，都是殷大山去干。这一次，殷大山又被柴花花打发到城里买东西，回来时赶上了夜路，碰见了来找柴花花的黑豹。
　　“表哥，”殷大山扶起了黑豹，说，“这只死狼的腥气，说不定会引来狼群，咱们赶紧回家去吧。”
　　黑豹连忙点点头，边走边说：“大山兄弟，难道你就不怕走夜路？”
　　殷大山说道：“怎么不怕？狼崽子不会因为我是山里人，就绕着走。若是碰上了土豹子，就更难对付啦！可是，我不紧往家里赶，有什么办法？柴花花一个婆娘家，深更半夜地丟在家里，我不放心啊！”
　　黑豹两腿疼痛，路又不平，只得一瘸一拐地走着。他冒险来到柴家庄，并非因为与柴花花有旧情。当年，由于柴顺堂的老家在僻静的山庄边沿，黑豹便把不少钱财藏在他的家里，其中还有一支走私过来的手枪。这件事，只有黑豹和柴顺堂知道。因为柴顺堂被击毙，所藏的东西才能保存下来。而今，这些东西正是黑豹迫切需要的，他只得冒险而来。但是他不曾想到，不但柴花花搬回了山庄，而且又多了一个膀大腰圆的丈夫，若想取走那些东西，无形中增加了很大的麻烦。
　　“表哥，”殷大山关心地说道，“看你伤得不轻，还是让我背你走吧！”
　　这正合黑豹的心意。他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消耗殷大山的体力。于是，他假装说了几句推让的话，便摆出姿式，等待殷大山来背他。殷大山哪里知道黑豹的心思，便从后腰抽出砍柴刀交给了黑豹，背起他就走。黑豹手里拿着砍刀，用手指试了试锋利的刀刃，心中陡然生出一个险恶的主意。
　　殷大山毕竟是山里的庄户人家，很有力气，背着黑豹行走的很快，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山庄前。黑豹曾经在这里住过，对这一带很熟悉，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藏过身的石砌房屋。
　　“大山兄弟，”黑豹温和地说道，“眼看就到家了，让我自己走吧。”
　　殷大山虽然有力气，可背着一个颇有份量的大活人走山路，此时也有些气喘嘘嘘了。听到黑豹的话，便把他放下来，顿感身体一阵轻松。然而，就在殷大山转身的霎那间，阴险的黑豹突然舞动砍力，恶狠狠地向殷大山的头部砍去。顿时，殷大山的脑浆迸溅，扑身倒地。黑豹怕他不死，又俯身连砍两刀。接着，黑豹便把殷大山的尸体，拖到山坡上的玉米地里，然后直奔那座熟悉的院落。可怜憨厚老实的殷大山，枉自把黑豹背到庄前，临死的时候，竟连呼喊声都没有来得及发出来。
　　黑豹翻墙跳进院里，轻手轻脚地来到石屋前，敲响了房门。俄顷，屋里的煤油灯点亮了，并传来了柴花花娇滴滴的声音：“是大山回来了吗？”
　　黑豹把身体紧贴着门，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这时，屋里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房门“哗啦”一下打开了。黑豹一言不发，忙闪身进了石屋。柴花花重新把门闩上，返身回到里屋。借着煤油灯的亮光，她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一个面色苍白，浑身血污，一双眼睛凶光毕露的男人，顿时吓得魂飞天外，两条腿也不住地乱抖起来。
　　“你……”
　　“柴花花，你连我都不认得了吗？”
　　柴花花好不容易收住惊魂儿，定睛一看，这才认出是黑豹。这个好吃懒做的女人，很会在男人面前周旋，可她平生最怕的人就是黑豹。
　　“你别怕，我不会吃掉你。”黑豹冷冷地说，“先给我弄套衣服换上，然后再拿点儿吃的来。”
　　柴花花不敢怠慢，忙去掀开箱子盖，从里面翻出一套过去柴顺堂穿的干部服，战兢兢地放在炕头上。黑豹不由分说，便脱下衣裤，又叫柴花花打来一盆清水，擦洗掉身上的血污，然后穿上了那套干部服。当柴花花要为黑豹生火煮面条时，却被黑豹粗暴地制止住了。他怕升腾的炊烟，会引起追捕者的注意。
　　“那……”柴花花讨好地说，“有现成的馒头，小菜，你先将就一顿。等天亮以后，我再给你做荷包面。”
　　柴花花说完，便到外屋拿饭菜去了。黑豹忙跳上炕去，掀开被褥和炕席，在靠墙角的地方，撬开了几块砖，从里面掏出个瓷坛。他顺手从炕边扯过一条方巾，然后启开瓷坛的盖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铺开的方巾上。这时候，柴花花端着饭菜掀开门帘走进来，一看见那些东西，不禁愣住了。手枪她不爱，金货、钞票可是好东西啊。此刻，她由不得暗暗骂那个死鬼，藏着这么多的宝贝，竟瞒住了老娘，奶奶的！
　　“拿去！”黑豹把一叠钱扔在炕边，粗声粗气地说道，“你要敢对外人乱讲，小心你的脑袋！”
　　柴花花虽说心里骇怕，眼里却露出了喜悦。如今这世道，有钱就是娘啊！她忙一把将钱抓在手里，情不自禁地数了数，整整五百元。但是一见黑豹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裹，心里就麻酥酥地痒痒起来。黑豹并不去理会柴花花的贪婪目光，自顾自地擦拭着枪支，直到满意了，才把手枪揣进怀里，然后跳下炕，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大哥，”柴花花坐在炕沿上，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怎么弄了那一身血的？”
　　黑豹瞪了柴花花一眼，说：“你少管闲事！”
　　柴花花不敢再多问，便不声不响地瞅着黑豹吃饭。她心想，黑豹准是越狱出来的，能不杀人吗？此时。她真怕殷大山半夜回家来。倘若叫他堵上，谁知黑豹会怎样收拾他呢？！可是，她又不愿让黑豹马上走。她很想从黑豹的手里，再抠出几百块钱来。
　　突然，村头传来几声狗吠，那“汪汪”的叫声，使清冷的山区显得十分空旷和神秘。黑豹眉头一皱，忙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起身将包襄缠在腰间，并从怀里抽出手枪，抬腿就要走。
　　“急什么呀？”柴花花撒娇地伸手拉住了黑豹，咕嘟着嘴说，“夜间狗叫，是常事嘛！”
　　黑豹的脸色稍微变得温和一些，但语气却生硬地说：“明天你就进城。把我侍候好了，少不了你的钱花！”
　　柴花花闻听，不禁喜上眉梢，一下子扑在黑豹的怀里，装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道：“大哥，今天晚上……”
　　黑豹一把推开了柴花花，恶声恶气地说：“我不是叫你去干那事儿。你听着，你要是敢跟我弯心眼儿，把我出卖给公安局，早晚宰了你！”
　　柴花花吓得连忙说：“打死我，我也不敢出卖大哥呀！”
　　这时候，外面又传来几声狗的狂吠。柴花花还想再说几句让黑豹宽心的话，却见黑豹提着手枪，已经闪身冲出门外，在黑夜中倏然消失了。
　　柴花花木然地呆立在那里，猛听外面又是几声狗叫，忙转身吹灭了煤油灯。刹时间，屋里一下子变得黑古隆冬，伸手不见五指。柴花花摸着黑把炕上的东西收拾好，便一头钻进了被窝，屏声凝息地谛听外面的动静。
　　猛然间，远处传来两声枪响，柴花花忙用被头捂住了耳朵，蜷缩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紧接着，在吆喝声中，又响起了几声清脆的枪声。各家的狗，几乎在同一时刻，一起拼命地狂吠起来。小小的山庄，顿时失去了往日的宁静。那轮时隐时现的月亮，仿佛也受到了惊动，一头扎进云朵里，再也不肯钻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