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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作品名称:民办教师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1-26 10:21:55      字数:5354

  那天,是个难得的艳阳天,惠兰清早过来帮奶奶拆洗被褥。祖孙俩把拆下的被褥里、面提到小河去洗。惠兰只让奶奶用盆浸泡,洗的重体力活她一人包揽。清凌凌的河水,在蜿蜒的河沟里,形成一个连着一个的小池塘,被河水冲洗得光溜溜的池塘里,柳叶般大的小鱼一群群游戈其间。河边,还没有被秋霜摧残的小草、野菊,一簇簇连成装扮小溪的花草带,迎着阳光,仍拼力生长。搅动的池塘里,小鱼儿迎着人的手,欢快游动。水纹一圈圈散开,仿佛是慈祥老人笑意荡漾的笑脸。水中映着惠兰忙碌而欢动的倒影。乌黑的两条长辫子在惠兰俯身池塘边的背上,欢快揺摆。一条斗折蛇行的小路傍溪延伸,连接着小河两岸坡台上的人家和围拱人家村庄的庄稼地。忙碌的秋收秋播后,渐渐步入闲散季节的农人们,太阳晒暖大地,才三两人结伙,进溪流源头的深山里采药、砍柴或冬猎。看到祖孙俩欢声笑语忙着洗被褥的人们,无不大声招呼,投来羨慕而嫉妒的目光。
  村庄掩映在秋叶泛黄又夹杂着翠竹、女贞等长青植物、秋霜染红的高大柿树中间,露出一角或一坡鳞鳞青瓦。小儿的啼叫或鸡与狗的撒欢、躁动,给静静伫立的人家赋予无限的灵动与活力。碧空如洗,苍鹰盘旋、喜鹊结群划过天幕,落在未收获净尽的高大柿树上,啄食那红如小灯笼的熟透的柿子。闹喳喳,争吵不休。喜鹊是人类赋予的报喜的鸟,听喜鹊叫,愁闷的人也会变得心情开朗。
  奶奶思忖再三,终于鼓足勇气,她问惠兰:“闺女,我想尽早给你和田娃把婚事办了,你心里咋想?”
  惠兰扬起笑脸,落落大方:“我听你的,奶奶。”
  “我们家贫寒,不比你家富足。过了门,你就得和我们一起受罪。”
  惠兰莞尔一笑,带着几分少女的羞涩:“奶奶过啥日子,我也能过啥日子。我不是贪图吃穿的人,一家人过日子,只要和气,不吵不闹,就是最好。再说了,好日子是一家人一起努力得来的,我和耕田年轻,吃得苦,我想,别人能过上啥日子,我们也能过上。”
  “你真是通情达理的好闺女。遇上你,是田娃和奶奶前辈子修来的福分。”奶奶感动得眼圈儿发红。惠兰手上忙着在青石山揉搓,回答奶奶:“你是我奶奶,可别这样抬举我。你一辈子修口德,不骂谁不讲谁,村里老一辈,谁不说你贤惠、仁义。以后哇,你要处处教我。奶奶这样的好人,年轻受苦,老了一定有福报。”
  奶奶听了惠兰的话,乐得心里像灌满了蜜。她斟酌着选择最合适的字眼:“闺女,你跟你爹妈说,奶奶年岁大了,一天老一天,手笨脚笨的,脑子也经常糊涂。田娃顾不了家,今年又忙着考啥试,每天夜里,熬到奶奶一觉醒了还沒睡。我们一老一少,盼着你早些回来料理呢。”
  “我明白你的想法,奶奶。”
  “我娃通情达理,奶奶心里有数。说句当闺女面不该说的话,奶奶七老八十的人了,能活几天,只有阎王爷知道。我盼着你们早点结婚,奶奶想活到见你们有娃的那一天。只要奶奶手脚能动,也好伺候你和娃娃。”
  惠兰再大方,还是个没出阁的大姑娘。听了奶奶的话,白皙的脸上飞起红云,害羞地低下头,只顾心慌慌洗着,心里虽然热乎乎充满感激,却不敢说出来。
  王耕田逢着惠兰到家里帮忙,只要单独与惠兰在一起,就要拥她入怀,抱她亲她。两人间的爱情在那个月影婆娑的秋夜初吻后迅速升温。熔岩在大地的胸膛里翻腾着,要找到冲出地壳的突破口。惠兰也巴不得多享受片刻爱人的胸怀与亲吻。进入热恋状态的男女,相互间时刻牵挂着,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深夜,王耕田在灯下坐得久了,睏乏了,总会走出门。村庄没一方亮灯的窗,静悄悄安卧在大山的臂弯里,进入梦乡。只有顽强与大自然作最后抗争的秋虫在身边奏着天籁。站在场院边,凝望惠兰家的方向,想想亲爱的人,顿时会精神振作,思路清晰。
  美好的爱情,会给人勇气、给人力量、给人信心,催人奋进。
  长贵支书家请木匠给女儿做嫁妆的好消息传到奶奶耳朵,奶奶心里又妥帖许多。
  到张家庄抓计划生育工作的驻队干部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名叫洪波,是乡政府才调来的林业专干。今年从省农林学院毕业,分配在乡政府林业站。政府工作,不论哪个部门,时刻都围绕一个中心运作,计划生育是重点,大家齐搞计划生育。洪波缺乏工作经验,乡领导安排他到张家庄村,长贵支书是老村干部,经验丰富,工作中可以指导他。
  安排洪波住村办公室生活多有不便,住群众家也没有合适的,长贵支书便让洪波住他家客房。家里正好请匠人,也方便吃喝。
  小伙子热情、爽朗,蓄一头长发,浓眉大眼,五观端正,来时穿件银灰色夹克衫,蓝色牛仔裤,酱红色牛皮鞋,白衬衣领子挺直,雪白。大城市归来的时髦年轻人装扮,在这偏远、封闭的乡村,绝对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特别是才在大城市流行的石磨蓝牛仔裤,山里人没见过,像看西洋景。
  跟谁见面都热情握手。见到惠兰,他也伸出手,惠兰正在洗碗,一手油腻。她先是一愣,随即把手藏到背后,红了脸说:“我一手水。”小伙子大方地说:“没啥,我们算见过面了,以后还要吃你做的饭。”
  惠兰看着这个热情过度的小伙子,脸红到脖根,只是笑,不答话。
  见面握手,只是干部们的习惯,农村人见面,熟悉的,开句玩笑,长辈或不太熟悉的,笑一笑,就算招呼。没有握手的习俗,更不要说才见面的青年男女。长贵支书家四大间正房,一间厦房,一间厢屋。厦子是厨房,连着厢房的餐厅。靠厨房第一间是惠兰的小天地,紧邻她的房,一隔为二,里半间父母卧室,外间放两把椅子,一张小方桌,既做过道,也做小茶室,乡里干部下来,与长贵谈工作就坐这里。再过去是堂屋。靠后墙一方八仙桌,墙上贴着大红纸书写的中堂,当地人叫香火。是逢年节祭奠祖先的庄重地方。八仙桌靠后墙放着祖宗牌位和香炉,烛台。两边墙根各放一排椅子,有点水泊梁山排座次的味道。一般来客,坐这里说话、抽烟、喝茶。堂屋那边,是一间正房一分为二,隔成两个客房,门开在堂屋山墙边上。里间暗,外间明朗。里间住亲戚,外间平时锁着门,留给乡上干部专用。木匠师傅占了里间,洪波理所当然安顿在外间。一应粮食杂物,全放在堂屋之外的正房板楼上。堂屋山墙高处,各留有上楼的拱型门洞。上楼取物时,再搬梯子。儿子结婚前,长贵另起房基,为儿子盖了三间新房,离父母家隔七户人家。小两口住公路段,无事不回来。小草放学,住爷爷奶奶家,晚上要么跟奶奶,要么黏姑姑。支书父子两院房,土墙里外泥得雪白光溜,与一般农户低矮、破旧、狭小、坑凹不平且烟熏发黑土墙墙面的房子形成显明对比,鹤立鸡群。
  长贵支书家住房宽展,干净敞亮。一般农户,一个萝卜一个坑,家里根本没有闲置客房。最穷的几户,四五口人住两间房,老少几代人挤一个屋睡觉,两口子晚上做点小动作,比做贼还小心。
  长贵支书把村主任长富找来,让他配合洪波下户工作。长富也是他门子里的兄弟,小他十多岁,唯长贵马头是瞻,种庄稼的一把好手,并不热心村上工作。张家庄村,张氏三兄弟把持着党、政、财政大权,绝对属于张氏的小天下。其它小家族,只有巴结的份,处事看张氏家族眼色。
  洪波跟长富主任下户第一天,就遇到棘手事。早晨,洪波在长富主任带领下,先到一户黄姓人家。黄家小夫妻生有一儿一女,媳妇又怀着大肚子。按政策规定,黄家媳妇应先去引产,待康复后上环,堵绝生三胎。夫妻俩开始不理解政策,哭哭啼啼。长富把工作做通了,答应明天去医院。中午时,小夫妻把一对儿女留公婆家,两人双双躲起来了。
  去哪儿了,没人知道。媳妇娘家是湖北的,隔着省,就是怀疑她躲到娘家,也没法去找。
  又一家。张家招赘的女婿,姓刘。生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动员夫妻去结扎绝育,女婿跳起来怒骂:“谁叫老子绝后,老子跟谁拼命!”
  洪波问他:“你两个女娃,一个儿子,怎么能说绝后的话,这是在咒骂自己。”洪波虽是本县人,读几年大学,口音完全是省城的醋溜普通话。那上门女婿说:“我是张家招的上门女婿,一个儿子,跟人家姓。再生儿子,才跟我姓。你们只让我生一个儿子,是不是让我绝后?”
  洪波笑了。他说:“你这是封建思想,以前的封建家族观念。儿子不论姓啥,也是你儿子。姓只是个代号,没有姓氏,人多了不好区分而已。”
  “是代号?你这干部说得多轻巧!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你姓洪是吧,现在跟我姓刘,我叫你刘干事。”
  洪波被撑得哑口无言。他才参加工作,根本不会做群众工作。而且,他的思想观念是城市人的,面向农村,不了解农村的风土民情,碰钉子在所难免。年轻人,只有工作热情还不够,需要他去学习的东西还很多。
  其它的需计划生育家庭,各有各的借口,工作一时展不开。晚上,洪波饭前向长贵支书反映情况,请教工作方法。长贵支书说,你明天跟我下去,看我咋做工作。
  晚饭照例喝酒,年轻人性子直,不了解当地人劝人喝酒的习俗,更不了解主人的海量和当地农家自酿土酒的烈性,不觉间,便酩酊大醉,是主人架着他才送上床的。
  惠兰回她卧室,走进堂屋,听见客房里传来“哇哇”呕吐声。惠兰知道爹又把客人灌醉了。便去告诉爹,说洪干事吐了。长贵支书还在与木匠和帮工的拼酒,高声吆喝、猜拳行令,餐厅闹腾腾乌烟瘴气。女儿向他报告他的辉煌战果,一桌人大笑不止。长贵挥手吩咐惠兰:“给送杯水去。”
  惠兰当几个人面,不好回绝,只好倒杯温开水送过去。客房灯亮着,门半掩。惠兰进去,见洪干事狗一样爬床上,脑袋伸出床头,半耷拉着,身子痛苦扭曲着,双手紧抓床头。地上秽物一大滩。满屋子酒气和呕吐物的怪味儿。
  惠兰掩鼻,強忍着一阵阵的恶心,将水送到洪波嘴边:“洪干事,你喝口水。”
  洪波勉強抬头,醉眼迷蒙,已不认识人:“你……你谁呀,我不喝了,喝多……多了,坚决不……不喝了。”白日的翩翩风度去了爪哇国,脸色傻白,头发凌乱。
  惠兰柔声细语:“我给你拿的是水,你吐了,喝口水漱漱口。”
  醉的人像个听话的婴儿,张开口,惠兰只好一口口喂他喝。喝下一杯温水,心里像是好受些,耷拉下头,马上发出呼噜声。惠兰不忍心看到醉酒人这一付可怜样子,动手拖死尸般把他在床上放好,并为他盖上被子。铲一锨灶灰,将呕吐物掩了,又扫干净。
  惠兰早晨起得最早,她在厨房为所有人准备早饭。洪波起来,记起昨晚喝醉了,肯定丑态百出,心里羞愧,去厨房舀水洗脸时,见惠兰便低下头,口齿木讷:“不好意思,我昨晩喝多了。”
  惠兰笑道:“不光是喝多了,吐一地。我喂你喝水,你直摇头,不喝了,坚决不喝了。还当是要你喝酒。你是外地人,不了解我们这儿的习俗,劝客人喝酒,就一而再再而三,要把客人喝醉才罢手。自家吊的包谷酒,酒性比瓶装酒烈。你以后逢喝酒,谦虚些,别人家叫你喝多少,你就喝多少。那样喝,你场场醉。”
  “谢谢你。”洪波有些感动地说。他觉得,支书家这个美丽的姑娘,不仅勤快,还心地善良。对她好感倍增。他说:“我们县城那边,不劝人多喝,各人随意。真不知道你们这儿人这么热情。以后,我得学聪明点儿。”
  惠兰纠正他的话:“不是学聪明,是学狡猾。咱们这靠湖北,学的是湖北人,会想尽办法劝酒。”
  “对,学狡猾。”洪波心悦诚服。惠兰站案边切菜,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垂至腰际,随腰肢扭动,左右晃动。一排刘海,随意覆盖光洁的额头。她身材颀长而匀称,胸部和臀部丰满,勾勒出侧身完美的曲线。一双手又快又灵巧,低头说着话,手并末停,一颗土豆,在她手中,眨眼变成一堆细丝。脚上穿双手工布鞋,长直筒裤盖住脚面。洪波看得有些呆了。心想,这身材,若穿上城市姑娘的连衣裙或牛仔裤高跟鞋,恐怕城市姑娘也会嫉妒。大学同学中虽不乏美丽的姑娘,但她们缺的是这姑娘“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味儿。
  洪波洗脸,站场院边刷牙。木匠师傅起来,长贵支书也起来了。惠兰妈牵着睡眼惺松的小草,哄着小姑娘洗脸,吃东西。木匠是个热闹人,他笑着问洪波:“小伙子,你知道我们这块儿,把喝吐了叫啥?”
  洪波不好意思,直摇头。木匠告诉他:“叫翻(方言:生育的意思)猪娃子。问你喝酒吐没吐,就问你翻猪娃儿没有。洪干事没翻吧?”木匠想嘲笑他,明知故问。洪波更羞愧得无地从容,笑一声快跑回屋。身后留下木匠开心地大笑。
  长贵支书带着洪干事到计划生育对象家。长贵支书拿着架子说:“按政策规定,你们生三个娃,该去结扎。是准备执行政策呢,还是想跟政策唱反调?”
  对方结结巴巴,没话可答。长贵支书清清喉咙,抬手挡了男人低头哈腰递上的香烟,摸出自己高出一个档次的好烟,叼一根,潇洒点着,仰头吐出一长串先大后小,连贯不断的烟圈儿,落地有声地说:“你们顺当去,我欢迎。不想去,我也不勉強。凡是这次的计划生育对象,不执行的,小娃不准上户口,生产组不准分土地。以前上了户口的,注销了,分了口粮地的,收回来。你们自己衡量着办。”说完,大声对洪波说,“走,洪干事,去下一家。”
  一个上午,跑完全村。下午,就有小夫妻哭哭啼啼,挑着粮油米面、铺盖等,去做手术。
  洪波在去第二个计划生育对象家的路上,曾委婉对长贵支书说:“张支书,上边没有政策说注销户口和没收土地呀,你这样说,是不是违反政策,引起百姓的对立情绪?”
  长贵支书教导洪波:“农村工作,你以为简单呀?百姓百姓,百人百性。各有各的理由。治服他们,只有一个办法。啥办法,找到他们最怕的点。如今,家家把土地当命根子,怕失去土地,又回到从前的穷日子。不上户口,也就没口粮地。打蛇打七寸,治疮先挤脓。百姓只有提心吊胆,才会乖乖听你话。你不吓唬他,苦口婆心说一笸箩话,等于放屁!”
  “真有不去的,你敢那样做?”洪波还是有疑虑。长贵支书说:“咋不敢,杀鸡给猴看。杀一儆百。大不了我挨顿头子(挨头子是地方方言,意思是挨批评。),过后再改正过来。”
  洪波佩服长贵支书的勇气与胆量,但不赞成他吓唬老百姓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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