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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作品名称:民办教师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1-22 14:44:20      字数:5926

  村主任老黄大清早过来。男人在床上睡回笼觉,孙红玉准备去学校。抬头见老黄,孙红玉脸上发烧,小声说:“他昨晩回来了。”她以为,老黄清早赶来,有特殊需要。老黄明白。他大声说:“我来说你结扎的事。驻队干部茬子硬,说缓缓也不行。我好话说尽。正好,你家里的也回来了,两人商量吧。我来告诉你,你心里有个准备。”
  孙红玉点头。“你进屋坐会儿,我叫他起来。”
  “我忙着呢,村里结扎、上环十几个人,又哭又闹的,工作不好做。”老黄转身走了。
  “我教书咋弄呢?”孙红玉追着老黄喊。老黄回过头:“你只管去医院,教书村上找人替你。支书去乡上开会,鲁校长也在。你不用去请假。”
  村里有户人家,三代单传。公公原是兄弟两人。都在四十年代初拉了壮丁。解放战争时,他们是傅作义将军的兵。北京和平解放,部队变身为人民解放军,守卫张家口。五一年抗美援朝,兄弟俩同去朝鲜。哥哥牺牲在异国土地。如今,弟弟只有一个儿子叫抗美。抗美娶媳妇,生两个女儿。驻队干部去家里动员,让抗美媳妇去上环。公公大怒,指着驻队干部鼻子骂:“老子干革命时,你他娘的还在你爹腿肚子里转筋。让老子断子绝孙,老子跟你拼命!”
  “这是国家政策,不是我个人跟你过不去。”驻队干部有点怯。这家人的土墙上贴好几张近几年抚恤革命军烈属的日历画。最新的一张,画上红梅怒放,虬枝苍劲。这种人对国家有功,遇事,恃功自傲,领导干部也让三分。
  “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有人才有世界。毛主席才逝世几年?毛主席的话就没用了?是谁弄的政策?历朝历代,没有哪个中央政权要老百姓断子绝孙!”公公巴掌拍得饭桌上饭渣直跳舞。驻队干部解释:“中国土地少,人口多。无限制地生育,土地养不活。少生优育,孩子将来都能受良好的教育,对提高整体国民素质大有好处。”
  “土地少?你说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你藏你家里了?别谈国民素质,你素质就有问题。去学习十年八年的,再来和老子谈素质!”
  驻队干部脸胀成猪肝色,噎得直瞪眼。老黄跟一块儿,没敢吭一声。这家人,村里也惹不起。六十年代困难时期,老革命穿起保存的制服去公社的供销社,专挑货架上凭票供应的紧俏物资。付钱时,营业员要粮票布票糖票。老革命眼一瞪:“票,老子没票。”
  “没有票这些东西不卖。”年轻漂亮的女营业员加重语气。老革命掏出上衣兜里的退伍证、复员证、革命军人残疾证,革命烈属证砸柜台上。“这就是老子的票,老子用鲜血和生命为共产党打天下换来的。瞪眼咋?没看见过?没见过睁大眼好好看!”他瞪眼,比女营业员瞪得更大些,还嫌人家瞪眼。后来,闹到公社机关大院,公社革委会主任发动干部们凑齐了票,打发老革命走人。老革命生六个女儿一个儿子,全家八口人过日子,劳力少,欠生产队口粮款。队长上门讨要。老革命二话不说,找纸笔歪歪扭扭打张欠条:今欠到永红大队跃进生产队口粮款xx元。欠款人:毛泽东。X年x月x日。队长拿着欠条傻了眼。解放后成立地方政府以来,这是史上最牛逼的欠条。生产队上交大队,大队上交公社,保存在公社档案室里,一直放到公社更名为乡人民政府才销毁。人们不禁会问:老革命是不是有点二?二是有点,更多的是无奈。日子穷,没法过,人性中的劣性被逼出来。为了活命,不管其它。就像挤牛奶,挤得太狠,挤出了血。
  驻队干部没做通抗美一家老少的工作,碰一鼻子灰。路上对老黄抱怨:“啥工作嘛,下来找群众吵架,咱吃饱了撑的。”
  老黄说:“搁我我也有意见,中国人的传统观念讲究多子多福。谁都盼着后嗣繁衍昌盛。咱断人后路,不挨骂不合情理。”
  “挨骂工作还得搞下去。回头,领导面前沒法交待。”
  又去一家。
  这家两胎三个娃。第一胎双响炮,一箭双雕,一石二鸟生对龙凤胎,第二胎又生一儿子。动员女人去结扎。女人问驻队干部:“凭啥我去结扎?”
  驻队干部说:“你三个娃。三胎就得去结扎。”
  女人用鼻孔冷笑:“我三个娃是事实,可我是两胎。莫非我一胎生五个六个,你们还得枪毙我?”
  驻队干部回答不上来。政策没细则说这种情况。女人见他没辙了,便嘲笑他:“还人五人六下来宣传政策呢,是混酒喝的冒牌货吧?回去弄懂了再下来。”
  两人被女人赶出门。灰头灰脸的,像窜进别人屋里,挨了揍,夹紧尾巴逃跑的两条丧家狗。
  去第三家。他们从前门进去,年轻的女主人从后门溜了。家里只有婆婆领着两个小孩……
  孙红玉男人回来了,驻队干部闻讯,又和老黄一块儿来家一趟,动员她男人做孙红玉的工作。“咱身份不一样。”驻队干部把笑堆在脸上,显然对工作人高看一等。接过男人恭敬递上的香烟:“你是工作人,孙老师当着教师,你们有文化,懂政策,不能跟群众停留在同一水平线上。你两口子带个好头。回头,我请示领导,去跟鲁校长说一声,多给孙老师批段假。积极配合我们工作的,乡上有奖励。你们去做了,我去争取奖励。”驻队干部改变策略,苦口婆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孙红玉男人满口答应。干部们走后,他背着小女儿,牵着二女儿,去父母家。他是三兄弟中老大。老二该娶媳妇时,家里住房紧张,他便另起庄基,盖了新瓦房。新房在村庄外围,单门独院,离父母老房子半里路。正是因为单门独院,离父母家远些,才给村主任老黄行了方便。他也听母亲悄悄警告过,说村里女人们暗里嚼舌头:村主任种你自留地,薅你自留地里的草……母亲的话意味深长,点到为止。孙红玉对他温柔热情,他于枕边问过,女人一口否定,他再没放心上。农村里长舌妇多,闲来无事,三五个聚一块儿,手里纳鞋底儿,绣鞋垫,嘴里忙搬弄东家长西家短。芝麻大的事儿,经女人一嘁弄,一张张嘴添油加醋,便膨胀成天大的是非。单身居家的女人和寡妇总是女人们捕风捉影的对象,且乐此不疲。男人嫖、女人偷,总是最热门的话题,其中羨慕嫉妒恨的成分多。嫖的男人多是人面上有用的,偷的女人也是村里有姿色有资本令女人们自愧弗如的。他在农村里长大,对农村人的恶习十分了解。母亲的警告,他只当作妇女们搬弄是非。
  他也跑过关系,想把女人工作转成公办教师,然后调县城小学工作。退一步,转不成公办,调县城郊区哪个小学教书也行,解决夫妻城乡分居的问题。他请单位领导给县里主管教育的领导送过重礼。一整只肥羊。礼人家收了,事没办。也偷开单位大卡车,帮文教局某领导的亲戚无偿运输建房木料,希望那亲戚帮忙说句话。那人拍腔子保证没问题。等好久,啥也没办。武装部里有位战友,是县政府机关某领导的乘龙快婿,结婚第二年就从一般科员级升了副部长。他也动用过这位战友的关系。事情还是毫无眉目。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钱花了不少。他为孙红玉的工作问题劳神费心,并没让她知道。男人为女人、为家庭付出,是责任,义不容辞。单位领导照顾过他一个指标,让孙红玉到单位的后勤服务公司当零时工,看管配件库房。孙红玉却不答应。她热爱教书,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当然,割舍不下的,还有生她、养她的乡村里许多东西。
  父母家大院,喜气洋洋。邻家今天给儿子问媳妇。女方由媒人领着,第一次上门看家儿。小伙子穿戴一新,见他就喊哥,发喜烟,热情往屋里让。幸福写在脸上,掩饰不住。好像全世界只有他娶到个人间难觅的仙女。小伙子父母,忙进忙出,喜悦和爆满的得意洋溢着,走路腿脚发飘,双手仿佛成了多余的,不知咋放才合适。堂屋里,姑娘穿红着绿,羞答答规规矩矩坐着,双膝并拢,低头听媒婆满嘴里跑火车,夸小伙子咋勤快咋诚实咋孝顺父母,手艺咋地道,家道咋殷实,粮食一年收多少,肥猪喂几头,钱收入多少,家里存粮几柜几瓮……小伙子抡大斧头的,是个木匠。见外边工作的人回来,小伙子父亲迎上来抓住手,大声问候,并叮嘱:接客不如遇客。你正好回来了,就别说走,中午留下陪贵客。咱们几辈的老邻家,就是一家人。小伙子的娘忙迎上来抱他背上的小丫头,极夸张地猛亲一口,一迭声叫“乖乖”。手中牵的二丫头,也被小伙子给兜里塞满糖果。屋子里,媒人可能是了解到他在县城工作,开大汽车,又习惯性地大吹牛逼:这院风水好,辈辈出人才。有当队长的,有当会计的,有当兵的,旧社会出过秀才,如今又有在县城工作,捉方向盘的。将来呀,到你们后辈,还会出当村长当公社书记的……农村人骂媒婆:X嘴翻得欢,钎担牙子两头戳。农村里,生产队队长都是人才,是官儿,能嫖到风骚婆娘,跨别人尿骚。
  孙红玉的男人瞧人家给儿子问媳妇的张狂劲儿,联想到自己永远不会有这天,心里不是滋味儿。虚应着,先进了父母的家。
  父母坚决不让他媳妇结扎。讨米要饭、拆房子卖地也要生个儿子。这是老父亲嘱咐他的原话。
  中午放学,孙红玉与大女儿从学校往回走。学校离家隔条小河,原先是生产队的牛栏,孤零零卧在村外的小山湾里。老黄背手站路边看溪水里螃蟹挥舞着螯逮小鱼。孙红玉从身边过。老黄不看她,嘴里却在说:“支书从乡上开会回来,说乡上知道今年计划生育工作展不开,从明儿起,请派出所的配合工作队下乡,抗拒不去的,上铐子。我偷着告诉你,你别说出去。你的事,你看着办,我帮不了你。”
  “谢谢你。我记着你的好。”孙红玉受到感动,真情实意地说。老黄冒着走漏风声挨批评的危险透露消息于她,其意不言自明。老黄说:“我俩,谁跟谁。我的心是向着你的。”
  孙红玉脚步沉重地、一步三挪走回家。
  
  第二天清晨,村里人发现,孙红玉的家大门紧锁。村庄的娃娃们去上学,大门外围着,进不了教室。等到太阳晒到操场,他们的孙老师还是没去开门上课。沒老师的一群小学生,就像一群没王的蜂,乱哄哄吵闹着,疯得不亦乐乎。去老师家接老师的学生回头说孙老师不在家。
  孙红玉一家,就此离开了村庄。头几天里,驻队干部以为她去区医院了,后来,医院里排队做结扎手术的各乡村妇女中没有她,电话打到她男人单位,单位说,她男人突然辞去工作,不知去了哪儿。
  乡政府领导找到鲁校长,将孙红玉从民办教师队伍中除名。另从村里找了个初中毕业的女娃代替她。
  
  礼拜六下午,中心小学的学生都回家了。教导主任叶建设和公办教师杨欣驻校。每礼拜天,学校须留两人执守。大家排着队,可以私下调配,但必须有两人值班。
  杨欣身材娇小,健康丰满,属于那类初看一般,越细看越娇美的女人。皮肤细白,光洁,像夏天里生命力最旺盛季节,表面匀称布满蜡质,又沐浴一层露水的女贞树叶。加上她擅于梳妆打扮,教师们公认,杨欣像个洋娃娃。她才二十九岁,生了两个孩子。孩子交婆婆带着,丈夫是区财政所财政干部。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杨欣是个未出阁的少女。她毕业于地区师范,给四、五年级学生带音乐、美术课。学生们最爱上她的课。
  下午,她跟叶主任打过招呼,说出去一下。叶主任正在花坛里挖蚯蚓,准备下午约她一起去溪里钓鱼。礼拜天,当教师的正好休息轻松一下。
  “我还说,咱们钓鱼去,晚上你来给咱炸小鱼吃呢。”
  “你去钓吧,我下午出去有点事。”
  “要不,我陪你去。”
  “不用啦,你去多钓些鱼回来吧,顺便捉些大螃蟹。深秋蟹肥,正是最好吃的季节。”杨欣说。她离开学校,一个人来到乡政府大院内的计划生育工作站。礼拜四下午,她曾来过一次。计划生育工作站单门独院,是乡政府大院內的小套院,几盆菊花开得正盛,两株金桂,已凋落满地,小院里仍弥漫着时有时无桂花的残香。工作站简陋的大厅里,几乎坐满了年轻的妇女。大厅门口,两把椅子上,乡政府的两个年轻干事一边坐一个,翘着二郎腿,青年干事在剪指甲,文体干事捧本小说,低头正看得入迷。大厅里人声嘈杂。年轻妇女们大多哭丧着脸,有人捉对儿说话,有人仰头看顶棚,有人诅咒骂人,有几个坐角落,抽噎抺眼泪。杨欣侧身往大厅里看一眼又缩回身。青年干事与她很熟,问她:“杨老师,你来干啥?”
  “我……我不干啥。今天咋这多人?你俩守这干啥?”杨欣应付且问道。文化干事抬头,对她笑了笑,继续低头看小说。青年干事向大厅里望一眼,转身面对杨欣,压低声音说:“这几天,乡政府抓计划生育工作。这些都是各村送上来的计划生育对象,领导怕这些好不容易抓上来的妇女们逃跑,安排我和贾干事看着她们。看我们和群众的关系都变啥样了?还是你工作好,只管教好学生,不得罪群众,不看领导脸色。乡党委和政府的干部全下乡抓计划生育去了,只剩我俩留下当看门狗。你有啥事,过几天再来吧。”
  “我……我也是计划生育对象呢。”杨欣说。青年干事醒悟过来,笑着说:“看不出来,杨老师都有孩子了。你别赶热闹了,这两天人多,手术做不过来呢。没听见里面的,骂啥难听话的都有。你过几天来吧。”
  “我也准备逃跑呀,也把我关进去吧。”杨欣故意说。青年干事回答道:“杨老师讽刺我呢,你是高素质的人民教师,我敢关你呀。”
  两人谈笑间,又有三个小媳妇送进来,两名村干部跟在后边。三个小媳妇,头一个在哭,第二个穿身下地干活儿的旧衣裳,脚上的胶鞋粘满黄泥。脸拉一尺长,像才跟谁吵过架,憋一肚子气,找不到发泄口。第三个最年轻,东张西望,如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脸懵懂。
  杨欣见这阵势,便回学校去了。
  今天,这儿十分冷清,院里见不到一个人。她大声咳嗽一声,大厅里的一扇小门开了,走出一位三十七八近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身穿白大褂,一只手插在大褂衣兜里,头顶微秃,长发盘绕,没戴帽子。胡茬子刮得乌青,一双小眼睛阴冷且目光锐利。杨欣没见过这个人。
  “你找谁?”中年男人开口,小眼睛盯着杨欣,上下打量,僵尸般的脸上有了轻微的笑意。杨欣说:“我来……我来做个手术。”杨欣有些害羞。
  “上环吗?”中年男人问。杨欣点点头。中年男人推开另一扇门,说,“进去准备吧。”
  杨欣有些紧张,她吸口气強迫自己安定些,慢步走进去,见屋子中央放着从没见过的手术台。单人床一样大的台面,至少一米高。手术台临门一头并排三个半圆形的凹陷,中间凹陷大,两边凹陷小些,呈八字形外扩。台下,一方铺着白布的矮长条桌,桌上两盘镀铬的手朮器材和一盘浸过消毒液的药棉。房子没开窗户,顶棚上有两只白炽灯。手朮台凹陷这头的一侧,装一只能自由活动,呈人的手臂状的手术灯。
  杨欣站地上东张西望、不知所措。中年男人已戴上医生标志的白帽子、口罩,双手套着长及肘部的橡胶手套。到门口,见杨欣没准备,问:“叫你准备,你咋不动?”
  “我咋准备?”杨欣真不知晓。男人冷若冰霜:“下身脱光,躺上去,两腿分开,搁两边凹里。”
  “你做吗?”杨欣胆怯地小声问。
  “我不做谁做。乡上的计划生育专干派去学习了。她学会了才能做。”男人说罢,转身出去。
  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脱光。杨欣心里好别扭。害羞、恐惧,突然有想哭的感觉,也想马上逃出去。又一想,不做咋办?校长再三叮嘱,别像孙老师一样傻,为逃避手术,工作也丟了,不值。她踌躇再三,关起门,迅速按医生分咐脱光,奋力爬上手术台,躺好。闭上眼睛。生孩子的妇女,都得过这一关,别人能做,我也没啥不好意思的。她努力宽慰自己。这手术台,专为女人设计的,躺上去,双腿放两边凹陷里,最大限度分开。臀部搭中间凹陷处,下半部分悬空。
  中年男人再次走进来,脚踢上门。开灯,手术器材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所有一切,杨欣用耳朵听,用心感觉。她没有勇气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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