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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作品名称:民办教师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1-15 21:54:02      字数:5346

  吕秀珍从交通便利、土地富饶、人口密集的川道嫁到交通闭塞、山高坡陡、人家散居的高山村庄,成为村里最漂亮的媳妇。也成为邻居们向外人显摆的一大资本。一直以来,川道人是瞧不起山上人的。正常情况是,山上的姑娘嫁川道人家,或者山上的小伙子入赘川道人家。但特殊的年代成就了他们的婚姻。
  两个人你亲我爱,也确实度过了八年的幸福时光。公婆正是盛年,朴实勤劳。只要不是下雨下雪出不了门的天气,两人都在集体参加劳动。冬天下雪农闲了,公公还会一手绝活,他会在山林间看野兽的路径,下套套取獐、鹿、野羊、麂子、兔、獾等猎物。獐的香腺很值钱,动物毛皮供销社也收购。经济收入使一家人生活更宽余,野味不断,隔十天半月,就有野味送到山下的吕家。秀珍有文化,人又大方开朗,被大队选为妇女主任,几乎不用下地干农活。赵绪民只有姐弟俩,姐姐在他娶媳妇前已出嫁了,姐夫在公社农机站开拖拉机,家境不错,不要娘家贴补。父母的辛勤积累都是小两口的。小夫妻有两个小孩后,响应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不再多要。一家六口人,四个大人挣钱挣工分,不愁吃穿。
  吕秀珍两口子回娘家,总大包小包带着山里的特产,妹妹们羨慕,父母高兴。视大女儿和女婿为他们的骄傲。
  家庭的不幸始于一九七九年腊月。这年农历腊月,大雪一场连着一场下个不停,大队集体大会战的农业学大寨工地不得不停工,全大队集体放假,人们提前进入过春节的准备阶段。赵绪民的父亲赵老好高兴极了,他不顾山林间积雪盈尺,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穿起狐狸皮毛的大衣,戴上棉帽、干粮及其它必备什物上山下套。这是祖上传授下来的技艺,山里人靠山吃山。赵老好下套,用的是棕绳。看好野兽活动的路径,认准是什么野兽及大小,算准它的步伐长度,在必落脚处掘一小坑。利用旁边有弹性的小树,剁掉树梢和枝丫,慢慢弯下来,绑上棕绳。小坑里钉有带钩的木桩,绑在弯下身子的小树身上的棕绳钻成活套置小坑机关之上,与带钩的小木桩连结机关,固定好,再覆上落叶和雪。野兽路过,蹄子踏进棕绳的活套里,踩动套下竹篾编的机关,棕绳与小木桩脫钩,小树迅速弹起。野兽的一只前脚套住,挂在小树上。棕绳套是活的,野兽越挣扎,绳套越紧。猎人住在山林间选好的岩洞里,听到有野兽绝望挣扎的嚎叫声,便赶去收获。这个独门绝技,整个村庄,只有赵老好精通。安置下套的机关不难,难在认蹄印辨野兽种类、大小,精确计算其步伐。赵老好上山,一向独来独往。他经常大方地把兽肉分给村里人享受,狩猎的独门秘技,从不教授于人。授人鱼而不授人以渔。
  赵老好带四天的干粮,第五天里,家人仍没见他回来。赵绪民上山去找,找到了他住的山洞,山洞里放着几只杀死的野兽,干粮还有,却找不见人。赵绪民情知不好,返回村庄,请了十几个男人帮忙,再次上山。在一堵绝壁下,有人发现了赵老好的尸体。人们猜测,赵老好是为了猎取栖居山崖上的獐,不小心失足,送了命。
  父亲死了,母亲伤心过度,在次年春天,便一病不起。
  家庭突生变故,赵绪民两口子穷于应付,手忙脚乱。
  一九八二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小山村。村里驻进工作组,实行包产到户政策。划分土地、山林,处理集体财产。人民公社更名为乡人民政府,大队更为村,新成立的村民委员会,只保留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和会计三人。像治安主任、妇女主任等有名无实的人员全部撤消。村干部、民办教师、军属等,不再享受大集体工分待遇。村干部每年统筹二至三百元工资,民办教师工资涨到每月十七元。所有农村户口的村民,包括上述人员,同等划分承包地。各家种各家的庄稼,各家过各家的小日子。只有亲自劳动,才会有饭吃。
  农民们欢天喜地。村干部们也平静面对,最感失落的,是吕秀珍和赵绪民。赵绪民教书兼带小孩,吕秀珍种承包地,还要伺候卧病在床的婆婆。
  “这日子,没法过了!”吕秀珍劳动一天,晚上回来摔盆摔碗,满肚子委屈。这时候,赵绪民总是和颜悦色安慰媳妇,尽力多干家务,小心伺候她。
  “家家户户都能过,我们也过得去。地里的活儿,你想干多少就干多少。我下午去干半天,礼拜天能干一天。做不过来的,请别人帮工吧,我们付工钱。”赵绪民与媳妇商量。他脾气好,尽量哄媳妇高兴。吕秀珍没有好脸色:“地种不好,一家五张嘴,吃啥喝啥?指望你干活?下半天去地里晃一晃,能干多少?种庄稼,节令是关键,该种时不种,迟一天一个样。再说,你张嘴就请工。就你那十七块钱,只够买袋化肥。妈天天不离药,大宝、小兰要吃要穿,够哪一头?每月钱没到手就提前花光了,用啥请工?一大家人,只有把我累死!”
  女人牢骚起来,没完没了。赵绪民低头不言语,床上的病人隔墙听着,只能长长叹气。孩子们不理会大人的烦恼,吵着要吃要喝。
  “要么,我去跟校长说一声,辞职不干了,一心种地。”赵绪民想半会儿,才开口说。女人阴沉着脸,喝斥不懂事的小孩,不表态。
  日子在磕磕绊绊中一天天度过。没了浪漫与激情,只有柴米油盐。
  半年抽不出两天闲时间回娘家,当吕秀珍再次有机会回到娘家时,娘家村庄的变化可谓翻天覆地。平整的河滩地,清一色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即将成熟的稻穗沉甸甸,微风吹拂,稻翻金浪。地畔田埂,杂草拔除得干干净净,有的还种一垄黑豆。村庄后边的山坡地里,各种秋粮作物以不同的颜色分割地块。走进村,几乎见不到闲逛的人。往年大集体时,河滩地也多数种水稻,由于缺肥料,水稻长得稀稀拉拉、高低不齐。田埂地畔,杂草比庄稼长得更欢势。有些引水较远的地方,干脆起旱种包谷。后山坡地,人们为了填饱肚子,全部栽种红薯。大集体,人心涣散、混日子。
  娘家大门紧锁,问邻家老婆婆,老人指点:“你爸和你妈在河滩挖沙。你两个妹妹上后坡地拔芝麻去了。”
  四个妹妹都在上学呀,今天才礼拜三,咋会去地里干活呢?吕秀珍带着这个疑问,往河滩里走。穿过稻田中间直通大河的架子车路,见河滩东一簇西一群全是人。一片大河湾的沙洲,被大卵石围成无数的格子,格子中隆起大大小小的沙堆。人们分散在各个格子里,挖沙筛沙,忙得热火朝天。有许多人发现了吕秀珍,直起腰高声招呼。她也找到了父母的身影。妈妈只穿件红线衣,爹爹裤脚挽起来,穿件白短袖,两人各持一把锨,往面前的沙堆铁筛上浇沙子。筛后细沙堆已有半座房子大小。
  秀珍穿过弯弯扭扭的沙堆间,来到父母身旁,妈妈首先看见她,扔了锨,跳出湿沙坑:“我秀珍回来了。你这大半年,咋把妈都忘了?”
  父亲闻言,回转头,看到秀珍,笑容满面,盯着半年没见的大女儿,“今儿有空回来?”
  “我早说回来,地里活做不过来,一茬赶着一茬,累死了,烦死了。他又帮不了多少。每天要管病老婆子,要管两个淘气的娃,要做饭、喂猪喂鸡。妈呀,我手上全是厚堆堆的茧子,洗脸蹭着脸痛。”她双手伸开展示给父母看。既是发通牢骚,也是父母面前撒娇。妈妈心痛地抚弄着女儿掌心的茧子,感叹:“我闺女受罪了。”
  父亲宽厚微笑,说道:“时代不同了,党的好政策,深入人心。人人都铆足了劲头,要过好自家的小日子。你忙、累、狠劲儿干活,说明你踩着大时代的鼓点在奋斗。你看看,谁不忙不累?累得心里舒坦。大队干部们都在干活,游手好闲的人没有了,混工分、靠别人劳动养活的人没有了,这多好!”
  父亲是当过多年民兵连长、大队治安主任的角色,熟悉党和国家的政策,也善于讲话。但父亲的话多少有些干部开会发言的味道,同时,也揭了女儿的短。她当了多年的村妇女主任呀,正是个游手好闲,混集体工分、靠别人养活的角色。父亲可能只图说心里话,没意识到这点。秀珍哪会怨他。她见父亲赤着双脚,母亲只穿双草鞋,两尺深的沙坑里,渗出一潭水。心痛地问父母:“你们站水里,也不穿双胶鞋。天气凉了,衣服该多穿些。”
  “干着活儿,一身是汗,不冷。我给你爹买了一双胶鞋,他舍不得穿。”妈妈说。秀珍又问:“全村人都在河里挖沙、筛沙。你们要干啥呀?咱村还是大集体挣工分呀?”
  “你还不知道?乡上有人办厂,做水泥预制品,楼板啦,水泥砖啦,栏杆水泥管啥的,粗沙细沙都要。筛过的细沙每方多买一块钱。每天下午,厂里的拖拉机就开过来拉沙子。我和你爹每天挣十多块钱。人人抢着挖,占地盘,争吵打架。还是村里出面划分了沙滩,没人再干仗了。我们村呀,这样下去,靠这条河,家家都能富。”妈妈巴不得一口气把村里的新鲜事儿全告诉女儿。
  “怪不得田里稻子长势那么好,你们都有钱了,买得起化肥。”秀珍感叹。父亲回答:“不仅是买得起肥料,种自家田,都像过去种那点自留地,草拔一遍又一遍,水灌足,秧插深,哪个环节都细致做好。庄稼不吃昧心食,你莳弄到位了,它只会长好不会长坏。”
  母亲把大门钥匙给秀珍,让她先回去歇着。秀珍要留下来帮忙,父母都不让。秀珍还没走离身,父母又都分别忙起来,不再理她。
  “秀珍,有空回娘家看看啦?你那儿,庄稼长得好不好,也像我们这么忙吗?你爹你妈,都舍了命了,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迟。我们挖沙买钱,你们那儿,除了种地,干啥副业呀?”回途,一个年轻男人大声问候她。这个人叫韩得水,村西头的。父母死得早,住两间外边下大雨,里边下小雨的破瓦房。生产队时,他当过保管员。没粮下锅时,把集体保存的麦种偷吃了。保管员撤了,还挂块牌子游乡。那时候,韩得水是村里的臭狗屎,见人是不主动打招呼的。秀珍才毕业那阵儿,韩得水曾请人到她家求亲。韩得水向吕家转达的意思是:吕家人口多,一群女儿。他正好一个人,愿意到吕家倒插门。吕家确实需要劳力,也打算招个女婿养老。但韩得水是有历史污点的人,首先过不了秀珍她爹这关。韩得水除了穷,人长得还英俊,也上过一年的初中。求婚未成,那时两人碰面,韩得水自卑得从不敢看她,两人没说过一句囫囵话。
  “你也在挖沙卖,一个人,忙得过来吗?”秀珍大方回应他。韩得水放下铁锨,热情高涨地回答:“能忙过来,就那一亩多地,我一早一晚赶时间就种了。乡亲们都忙得热火朝天,我一个大小伙子,总不能闲着。”
  “挣了不少钱吧?”秀珍笑着问他。他搓着双手,几分腼腆又几分得意地说:“没有你家挣得多。也攒了一千多。明年,我计划盖房子呢。”
  “哦,不错呀,过上好日子了。”
  “那是,那是。”韩得水嘿嘿笑,一脸阳光灿烂。以前,他可是个破鞋烂袜,冬天穿条单裤过冬的穷光棍呀。秀珍告别离开,韩得水的视线随秀珍远去的背影越拉越长。多么端庄、美丽迷人的女人!韩得水对秀珍曾经的迷恋,可以形容为刻骨铭心。他愿意去她家做牛做马,只要能与她在一起。吕家断然回绝,韩得水深受打击,半年里头,不愿见吕家人。
  一路上,所有人抢着与秀珍拉家长,打听她那儿的情况,炫耀自家生活的惬意。人们的善意张狂深深刺激着秀珍。不怨人们掩饰不住,又刻意打听他处的情况,农村政策改革前和改革后,变化太大了。同一片天,同一块地,这变化是咋得来的?悲伤需要哭嚎来发泄,喜悦充盈内心,同样也需要有人来分享。
  秀珍回到娘家,打开大门,将辛苦背来的包谷糁、干豆角、木耳等山里特产搬到家里。间间房子转着看,爹爹的床头放着崭新的收音机,小妹妹两个住的房间,床上铺着漂亮的新床单。厨房里,她揭开面瓮,瓮里装满雪白的白面,房梁上挂几串腌鱼。她原来的房间,出嫁后二妺三妹占据,土墙上贴张演员张瑜的漂亮剧照,床头条桌上,铺着带花的油纸,靠墙立一排女儿家抹手擦脸洗漱用品。床上用品全是新的,被子叠成方块儿,上面盖一块白丝线织的网格状大围巾……所有的一切,在以前,都是不可想象的。秀珍瞧瞧自己兴冲冲带回娘家的山货,轻蔑一笑,心里头只有失落。
  二妹、三妹从地里回来,三妹肩头挎只竹篮,里边装着新鲜的豆角、黄瓜、茄子。见到大姐,两个一般高的大姑娘像燕子般飞到她身旁,争先恐后,问长问短。秀珍大二妺六岁。听父母说,她脚下生过两个弟弟,一个出生时没气,一个只养了两个月,死于肺炎。二妹秀英今年二十整,上高中。三妹秀莲十八,上初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里不重视女孩子上学。八九岁了,还留在家里。驻队干部一户户动员,软的不行,下硬茬,不送女孩儿上学的家庭,扣一个人的口粮。许多家庭不得已,才把女孩子送到学堂。那时秀珍在上学,又有了四妹,父母缺钱交学费,又指望秀英带四妹,上学便耽搁了。若不是赶上驻队干部的釜底抽薪土政策,秀英恐怕就是个大文盲。
  “你俩,星期三回家来干活,学校放假了?”秀珍问她们。姐妹俩相视而笑,秀莲抢着说:“大姐还不晓得,谁让你半年不回来。我和二姐今年不上学了。家里头忙不过来,我们回来帮爹妈。”
  “秀英今年就毕业了,不拿张毕业证,多可惜。”秀珍说。秀英回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家里太忙,爹也是没办法。为这,我还与爹闹别扭呢。”秀英性格温驯,內向稳重。秀莲缺心眼儿,快嘴快舌。两姐妹和秀珍当年一样漂亮。村里人说,吕家五朵金花,一朵赛一朵,能做吕家女婿,是最有福气的男人。两个小妹秀云、秀梅,虽说年龄还小,小模样已具备姐姐们的影子,将来肯定是美女。秀莲告诉大姐:“我二姐不是想要毕业证,她离开学校,舍不得一个人。这半年,人家都来三次了。”
  “就你嘴长,上辈子是个八哥。”秀英假装发怒,伸手拧秀莲的嘴,秀莲坏笑着跑开了。大妹秀英这样的淑女,没男孩子追,就不正常了。看来,咱吕家姐妺们找女婿,用不着媒人翻葫芦倒水,里说外说,也用不着爹娘操心。
  “爹妈为了过好日子,真是不惜一切。”秀珍感叹。相比于娘家村里的巨大变化,她家的村庄则显得古板、守旧、暮气沉沉。人们只是用心莳弄庄稼,勤快些的人家,多开垦几块儿荒山种粮。人们一直吃得饱、穿得暖,缺少破釜沉舟的勇气和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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