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轻风吹到胆瓶梅

　　这场梦似乎真的做了很长，长到足以忘记前世今生。梦的尽头，是一片虚无缥缈的轻柔。我似乎穿过了一座山洞，豁然洞见一片光明：有白云过天，有星汉灿烂，有辰星破晓的一片清宁，有曙光仓皇飞遁……一道阳光刺破了我的眼睛……意识深处开始慢慢地觉醒……
　　一个苍迈而清晰的声音在我耳边轻问：“姑娘……你醒了？”
　　我微微转了转眼珠，这又是哪里呢？
　　“太好了，你已经昏睡了四天了。”
　　“四天？！”我张望了一眼四周，“大娘……我这是在哪里呢……”
　　“你从那山头掉下来，挂在了树上。幸亏我们家儿子路过，把你给救了回来，要不然可不是活不成了么？”
　　“唔……”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清凉的山气吸入肺腑，才令意识恢复了些。梦里那些萦萦扰扰的回忆，似月光下的萤火虫，四散飞去了。现实的冷硬直击心底，想起了那天坠崖的经过。是她！一定是她……除了她，没有人会这么想让我死。把我悄无声息地了结在山上，仿真一场悄无声息的意外……
　　“姑娘，你不是这个村的，你是哪里人？怎么会从山上掉下来呢？”大娘的声音把我从沉思里拉回来，方觉四肢百骸无一不在剧痛。
　　“我……我是城里人，陪着我们家老太太上山礼佛的，一不小心就从山顶上掉了下来。大娘，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要不，我可不是要丧生山野了！”
　　“哦……你们家也没人来找你，想是觉得你活不成了。好在大夫说你性命无碍，只是伤了筋动了骨，需要将养个数月。你就安心在这住着，我让福子他爸帮你送信到城里。”
　　我感动得无以言喻，一时间热泪盈眶。这家朴素的山民，用他们最热诚的心，收留了我。而岳家，此刻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呢。
　　我本不忍给这家本就贫苦的人家再添麻烦，奈何腿上固定着夹板，实在动不了。村里的郎中为我简单复位了伤腿，用山草药捣成的浆糊涂在伤口上。我请进城的山民帮我带信给逸阳，告诉他我在这里。那天他不见我，一定以为我失约了……
　　信送去后就石沉大海，我的腿伤渐复，能下床做简单的活动了，心里的疑虑却与日间增：听送信的人说，信送到了陈府，可并没有见到逸阳本人，而是把信交给了门房。可是逸阳应该是知道的啊，他为什么没来找我？还是逸阳根本就没看到信呢？
　　这样的等待，我夜不能安。终于有一天向我的救命恩人说：“大伯、大娘，你们救了我的命，还照顾我这么长时间，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激你们，你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现在，我跟我的家人失去了联系，我必须进城去找他们。等找到了他们，再回来回报你们。你们的大恩大德，我林轻嫣没齿难忘！”
　　我郑重地跪下来，磕了一个头。
　　大娘赶紧扶起我，道：“好姑娘，这么客气做什么？等会儿动着了伤口，看不是玩儿的。你要找你的家人，也不是不可以。可我们这是山里，离县城都有几十里远，你怎么去呢？”
　　“是啊，我怎么去呢……”我一时犯了难。
　　“要不这样吧，我们村东头的地主家，有两匹骡子车，让他们把你拉到县城里去，他们会帮忙的。等到了县城，你再找你的家人。”
　　“可以吗？那太好了！”我眼中闪耀出希望。
　　山里的村民，民风是极淳朴的。他们听了我的遭遇，都愿意帮忙。几天后我拄着一只竹子做的拐杖，跟着骡车进了城，去寻找我心中那个希望。
　　这一路风霜，赶到城里的时候，足足用了两天两夜。我拜别了那些好心人，来到陈府门口，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府邸前张灯结彩，烫金的大红喜字贴在两面花岗石的门柱子上，连门口的石狮子都用红绸带喜气洋洋地扎起来。鞭炮声鼓乐声响彻了整条街，出出进进的人皆穿着大红袄。显然，这是在娶亲了！
　　我浑然忘记了呼吸。逸阳……他要结婚了？！这么快，短短的一个月，他就要喜结连理。那天在晴云山所说的一切，难道是一场梦么……
　　你说过，等了我四年；你说过，与她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你说过，会迎我入门……这一切，真的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梦？
　　耳边“啪”地一声响，是我手中的竹杖不知不觉落到了地上，身体再也无法支撑，颓然倒在了地上。
　　“姑娘，你怎么了？”有人上前搀起我，关切地问。
　　“哦，没事……你们这有人要娶亲？恭喜了……”我虚弱无力地说。
　　“谢谢，是我们少爷要娶亲。”那人定睛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叫起来：“你是轻嫣小姐？哎呀你怎么会在这？太好了，少爷找你都要找疯了！”
　　我揉掉眼中的白雾，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想起来了，他是逸阳身边的一个小厮。
　　“今天，是你家少爷结婚？”我痴痴惘惘地问了一声。
　　“是……老爷做主，一定要少爷娶那位沈小姐……林姑娘，你的腿怎么了？你这几年到哪去了？”
　　“没什么，我走了！”我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像游魂似的想要逃离这里。
　　“哎呀，您不能走了！少爷找你找了这么久，没想到您自己来了。要是再走了，少爷保管就打死我了。林姑娘，这里人多，少爷在白仲路有个小公寓，我先送你到那去等少爷。”
　　白仲路的小公寓？我自嘲地笑笑。此时此刻我还有什么留下来的必要？可是，我实在没有力气再到别的地方去。此刻身似游萍，浪迹在大街上，连阳光落在身上，都是一种负累。
　　“好吧，有劳了。不过，不要告诉逸阳。”
　　
　　白仲路的小公寓，其实是在一座六层的小楼上，民国初年由瑞士人出资建立的。陈逸阳买下了这么一间，主要是作为上学时的宿舍。逸阳不愿每日来往陈府，自矜豪门少爷的身份，又想找一个清净的地方学习，就买下了这个两居室的小公寓。一间作为卧室，一间作为书房。
　　逸阳并不常来这，窗台上落了一层土，桌子上摊开一张澄心堂纸，上面书着一阙纳兰词：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心字已成灰……曾经又何尝不是满载着希望！此时此刻他们应该已经拜堂了吧？亲友们啧啧称颂着，一对天造地设的新人……双方父母欣慰地含笑着，终于得偿所愿……晚上红烛高照，她会在揭起盖头的一瞬间惊艳了这个柔情蜜意的夜晚，逸阳会在她婉转含羞的注视下惊得移不开眼目……
　　曾经，那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呵！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会在人生的哪一个节点上后悔？
　　“轻嫣小姐，你不要恨我们少爷，他也是无可奈何。当初你不告而别，我们少爷差点就自杀了。幸得老爷和太太拦下。可是他怎么也不肯跟沈小姐结婚，老爷就只好答应他先订婚，等找到你之后再言婚嫁。那一天少爷在山上遇见了你，当即就跟太太说，要把你接回府。可是你又不见了，老爷就以当初的约定为由，要少爷必须娶沈小姐。”
　　“是么？”我轻轻拭了拭眼角，“我没有资格怨他，也没有资格恨他。其实连我自己，也觉得那位沈小姐和他更相配。”
　　“林姑娘，别人不知道，我阿庆是知道的。我从小就跟在少爷身边，少爷对你的心天地可表！”
　　“好了，你有事就忙去吧。今天大喜的日子，逸阳身边少不了你。你回去不要告诉他我在这，我养好了伤就走。千万，千万！告诉他会天下大乱的。”我祈求似的看着他，郑重叮咛道。
　　“好的姑娘，那阿庆就先告退了。你好好地在这养伤，我会送些吃的和日用品给你。少爷那边，阿庆会有分寸的。”
　　我感念他的处事周到，进退得宜，只是既害怕，又期待逸阳知道我的存在。好在，我的伤就快养好了，在他有空过来前，我应该就可以离开这里。
　　陈逸阳是在两天后的下午来的。一进门，他就高呼着向我奔来，我错愕地看着他，还尤坠云里雾里。
　　“轻嫣……”他声促地低唤着我，“谢天谢地我终于找到你了。听阿庆说……”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应该陪着新娘子回门的么？”我轻轻地打断他，泪，已经夺眶而出。
　　“我……她的家在临城，来去一趟得三天的工夫。我赶着要来见你，也就顾不上这些老礼儿了。好在她是新派女性，也不讲究这些。轻嫣，你好吗……你的腿怎么样了？”
　　我扶着他的手慢慢坐下来，“没什么事，已经快好了。”
　　“轻嫣，你在怪我吗？为什么对我这样的冷淡？我也恨我自己，可是……”
　　“不要再说了，”我凄然地打断他，“逸阳，我已经都知道。你不能不娶她，不能辜负了一个等你四年的人。那天我没有去晴云夕照，就是怕你乱了主意！”
　　“不对！”他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带着了然的洞察，“你从来不失约的。我也不相信，你会狠得下心来不见我。轻嫣，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他目光如炬地落在我的腿上。
　　我瞒不过，只好如实地说：“那天我确实是去了，可是在悬崖上，被人推了下来！也是我大难不死，一棵树挡住了我的性命。当地的山民救了我，我请求他们带信给你，可是一直没有消息。后来我等不过，就亲自进城去找你，没想到正撞见了你们的婚礼……”我静静诉说着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不带有一丝声色和情感。
　　逸阳越听脸色越青。“什么？！”他訇然站起来，“你被人推下了山崖？天哪……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我茫然地摇摇头，“或许是我的错觉，是我自己不小心。”
　　“不对！”逸阳胸口起伏着，脸色铁青地沉吟道，“是她……一定是她！”
　　“谁？”我错愕地问。
　　“如蔓！”逸阳冷冷地吐出这两个字，仿佛从唇齿间沁出两块碎冰。“她其实早就知道你的存在，能有动机做这些的，也只有她！”
　　“不！”我失声惊喊，“不是她……绝对不可能是她！逸阳，你不能凭空怀疑一个等了你四年的人！”
　　“是……”逸阳在我凄厉的言辞下默默地垂下头来，颤声道，“我不该胡乱猜疑。可是，除了她还会有谁呢？轻嫣，你得罪过什么人吗？”
　　我语塞了。如何能告诉他，还有另外的人，恨我入骨。在他完全想不出，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另外一个女人，真正想将我除之后快！
　　“逸阳，你别问了，我也什么都弄不清楚。现在能见你一面，我已经很知足了。你回家去，好好地善待如蔓。或许她爱你，并不比我爱得少。”
　　“不，轻嫣……我原以为你不愿意见我，是有什么顾虑，没想到你遭逢了这么大的劫难。我不能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你跟我回家去，我要跟我父母说，立刻把你纳进府！”
　　“你疯了！”我厉声惊喊，“你刚刚成亲，如何能再要一个我？况且如蔓是新女性，如何能接受一个三人成行的局面？逸阳，你想想看，你这么做，除了把我们三人都至于不可开交的境地，还会有什么？”
　　逸阳的脸彻底灰白下来，似隔夜的风霜。他含着浓重的愧疚，把头埋在我的手掌心，颤抖着说：“那么，轻嫣……我该如何安放你？一想到你差点在生死边缘徘徊，我就再也无法让你离开我的视线。我们已经分开了两次，还能经得起第三次么？”
　　我凄然看着他，良久，满腔风起云涌的悲潮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逸阳，我们回不去了！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我，你也不再是以前的你了。我们俩，其实早已分定了方向，任何执拗都无法让时间回到过去。”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我想告诉他我的身份已经发生了实质的变化，可是，没敢说，没忍说。我不忍看到逸阳心中最后一点留念，被撞碎成一地残骸。
　　“轻嫣，不要再说这种话，不要再说什么你不是过去的你。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一样的。你等我，这次无论如何请你别再走了。为了我们的将来，只能让你在这委屈一段时间。你信我，我会许你一段未来的！”
　　我痴痴地望着他，这一刻，心愿足矣。也许，我该放弃一些顾虑，不辜负他的爱。也许，我该珍惜这命运百转千回重蹈的相逢。
　　“逸阳，你回去吧，你尚新婚，不宜出来太久。回去好好地对如蔓，我会在这里等你。你我尚有天长地久，不争朝夕。”我靠在他肩膀上幽幽地说。
　　逸阳惊喜难言地回望着我，仿佛在我刚才的话里，读到了某种决心。
　　“好！轻嫣，你保重。我会尽快来看你！这里没有别人知道，所以你尽是安全的。你务万安心，等我！”
　　我重重地点一点头，与他依依惜别。
　　或许，在命运的起承转合背面，另有一双手在导演着我们的人生，我管之叫做，人性。请原谅我此刻小小的自私，不想让失而复得的爱情，再付诸流水。在道德和礼法面前，人的本欲是那么渺小。可是一旦种下前姻的种子，就要努力破土而出，迎接阳光的洗礼。此心此生，再无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