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这场梦仿佛真的做了很长，长到我已经分不清，我是将近弥留，还是真的回到了过去。
　　只记得几天之后，真的有人带着钱来到了红楼，当头就对姆妈说：“这是给菲樱姑娘赎身的钱，人也请你给我们带出来。”
　　我听到声音，已经从房间里疾冲出来。看到那为首的一个人，郑重拜倒：“大婶，你们的大恩大德我轻嫣没齿难忘。”看了看四周，并没有逸阳的影子，不禁疑惑道：“逸阳呢？他怎么没来？”
　　意识到自己问得突兀了，脸上蓦地一红，默默站到了一旁。刘大婶心疼地摸了摸我的头发。“哎，轻嫣小姐，让你受苦了。和小时候一样，叫我刘妈就好了。本来呢，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没想到这些年你过得这么苦。”刘妈擦了一把眼泪，道，“老爷带着小少爷出门了，我来接你。走吧，我们回去。”
　　我心里感念不已。可是，回哪去？自己早已是无家可归的人了。陈府，又怎能容得下自己的身份？但看人家真这么痛快就为自己赎了身，可见还是顾及昔日情分的。也许上天垂怜，真让自己等到了那迟来的幸福。
　　“轻嫣小姐，我们先带你回陈府，您就安心住下，有事就跟我说，或者告诉家中下人。总之，老爷特意交代过的，您在这儿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坐着车来到了陈府，刘妈带着我穿林过院，来到一座二层小楼前，引着我上了二楼，进到一个雅致的房间。
　　“轻嫣小姐，您就住在这，有事您就叫我。”
　　我受宠若惊地拜谢道：“轻嫣何德何能，受此重恩，该先去向老爷和夫人拜谢才是！”
　　“您就安心住下吧，老爷夫人带着少爷出门了，等他们回来，我来叫您。”
　　心下感念不已，虽然有些疑惑，但当下也不知道该问什么，就这样安心在陈家住了下来。
　　
　　这样过了几天，一天下午，丫鬟们奔走相告：“少爷回来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奔到门外，远远地凭栏望去。
　　我不是在做梦，逸阳真的回来了！两个人的目光遥遥相对，彼此都恍如隔世。逸阳飞快地奔上楼，和我拥抱在一起。
　　“轻嫣，我真不敢相信……他们把你带回来了，我们真的在一起了！”
　　我如梦似幻地看着他，微笑道：“逸阳，是伯父伯母让刘妈帮我赎身的。他们待我真好，是不是？”
　　逸阳重重地点头：“是！红楼的老板开口就要两百块大洋，我花了好大力气才说服爸爸。可是，他们终究是正直的人。看着你受难，他们也和我一样难过。凭着我们两家的交情，他们非救你不可。”
　　我感念道：“是呀，这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对了，他们也回来了，你该带我去谢恩，他们是我的再生父母！”
　　“不急，等他们舟车劳顿休息好，我再带你去正式拜见我父母。”
　　我心里隐有一层忧虑。“他们会接收我么？”
　　“放心，你是林家的女儿，是我们的世交，他们把你当女儿一样的疼爱。要不然也不会安排得这样妥当了。”
　　我心意安然，甜甜地依偎在他怀里。逸阳从背后拿出了一个礼盒，打开是一条精美绝伦的项链，从后面为我戴上。
　　“喜欢吗？”
　　我甜甜点了点头。“喜欢……当然喜欢了！”
　　“家里最近会有人来做客，要住在家里，有不方便的你就告诉我。我的书房就在二楼东边的屋子里，你随时可以来！”
　　“啊，家里要来客人？”我的脸上浮起一片红霞，“是不是……为了我们的事而来的？”
　　“嗯，是父亲朋友的孩子要过来住几天，你可能会碰到，不必在意。”
　　一听突然有些紧张起来，想到自己的身份，不由觉得尴尬和自卑。
　　“呀，那我是不是应该准备些什么？我和他们是那么的不同，会不会……”
　　逸阳轻拉住我的手安抚道：“没事，什么也不用准备，你安心待着就好。我告诉你，就是想让你知道一下，住在一起，难免会遇到的。”
　　“还有，轻嫣，”逸阳看着我的眼睛，郑重地叮嘱道：“不要再说你的身份有什么不同。你将是我的太太，是陈府名正言顺的少奶奶，没有人可以轻视你的身份。你也要重新做回你自己，知道么？”
　　我郑重地点了一下头，轻柔一笑：“我知道了。你好好地陪朋友，不用担心我。”
　　逸阳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道：“你好好休息，我先过我父母那边去了。”
　　
　　陈家好像真的来了什么重要的客人。次日一早，所有的丫鬟就都到前厅去了。刘妈特意嘱咐过，不用惊动我。我想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客人，要全家出动。
　　但是，我在这里，住得很安心。陈家是一个非常有涵养的大家庭，上至管家，下至仆役，也没有一个对我的身份有半分指点。或许，是陈家家教森严，但我真的感受到了一种宾至如归的款待。
　　下午天气好，我自己到花园里走走。穿过一道拱门，走进一座七丈见方的园子。这园子是典型的粤氏园林，以水为主体。一道拱桥隔开两面方塘，水光如镜倒映着亭台楼阁，像丹青水墨画似的自由排开。四面环着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取曲径通幽、藏而不露之意。山上有亭，四角翩跹如鸟翼。临岸设有一处水榭，上悬“水云轩”三个字，可品茶宴客、读书作画。园中草木皆是香气清芬的藤萝、杜若，万绿丛中，只有一树榴花，点亮了绿云扰扰的青黛。一眼望过去，仿佛置身在一片氤氲绿霭里，让人忘却暑意的炎热。
　　一般侯门绣户未尝有这样清新雅致的风韵，我不禁陶然忘机，想这锦绣庄严的富奢之中，自有一股累世传承的书卷气，非一般豪门可比。
　　正想着，假山后面传来一阵轻快的说笑，我不禁驻足。一把清越的女声从水面上传来，宛如早春里婉转的莺啼。
　　“逸阳哥哥，我还是第一次到你家来。原以为我们家的园子已经够美了，没想到你们这，跟神仙画境一样！嗯……我喜欢你们家这园子，她既古朴又现代，既东方又洋派，本以为安城全是洋房别墅，没想到你们家还藏着这样的毓秀！”
　　逸阳似乎无视她的盛赞，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涩涩地开口说：“如蔓，你是怎么想的？你真的想被包办婚姻吗？”
　　包办婚姻？！我被这四个字当头一棒，愣愣地躲到一个山洞里。隔着山石，依然能听见他们的话音传来：
　　“包办只是形式，感情还得靠自己。我相信我能获得爱情，我也会把爱完整地献上给对方。”
　　“如蔓，你很优秀。可是……我心里已经有放不下的人。如果我们结婚，你是不会幸福的。”
　　我如凭空挨了一个炸雷，震得我脑中嗡嗡响。心里更像是打翻了酱醋瓶，五味齐杂直冲我顶门。
　　原来那位“朋友家的客人”，竟是逸阳的未婚妻呵！我以为那女孩会当场发作，追问那个“心里放不下的人”是谁，可是她只是微微笑了一下，说：
　　“我不会在乎我们之间，谁爱谁多一点。只要我爱你就够了。我并不要求同等的回报。”
　　这么坦然，这么豁达，我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孩？我按捺不住心底的冲动，微微探身朝两个人的方向望去。这一眼，足够我一生不能忘记。是她！那天在新世界已经见过。虽然隔着老远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我已能断定，就是她！一样的体态，一样的着装，一样的发式，一样娇嫩而又清丽的声音！
　　她穿着一身榴红色的西装短衬衫，腿上是黑色的修身长裤。头发梳成欧洲宫廷式的髪卷，自然妩媚地垂在肩上，像盛放的榴花般明艳多姿，又像公主般高贵端丽。她真是美！我平生自负容貌不输常人，可是在她面前却不得不自惭形秽。她的美，是一种健康的、明朗的，带有新青年的朝气和活力的生动美。同样是亮烈的美人，她比之千媚的娇艳夺目，更多了几分书卷气的典雅。方才那一番话，更为她的风采锦上添花。
　　倒是逸阳，语调中极力压抑着一种僵持和愧疚：“如蔓，我在意的女孩，也住在我家里。告诉你是怕你们碰到了尴尬……”
　　我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天地仿佛在我面前裂开。这个傻瓜，他岂能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坦白？他可知这样坦白的后果……果然，那边静了下来，尴尬的气氛横在两个人中间，好久，好久……最终仍是那个女孩开口打破了僵局，可她说的竟然是：“逸阳哥哥，那你带我见见她好不好？”
　　我惊得浑身雪白，犹如被一团雾气包裹着，抛向了天空。没有生气，没有质问，她竟然要见我？！
　　逸阳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像对小妹妹似的说：“晚饭的时候她会下来，到时候就见到了。”
　　我好像被定在了这里，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那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那个璀璨如珠的女子——她的美就像夏日里最璀璨的一树榴花，这样不留余地地点亮整个夏天。而自己，却像晚上孤独开放的昙花，只能在黑夜里孤芳自赏。
　　曾经最爱的玉兰、雪樱，都是天下至洁、至白之物，不知怎么就那么喜欢白色，如今也零落成泥，化作了无声的尘土，哪里还能够安放纯真的爱情呢？
　　默默地闭上眼睛，想将一切关闭在眼帘之外，耳畔却传来如蔓清俏如泉的声音：“想必那位妹妹一定是林黛玉一样的绝品佳人了，我已经等不及要见她了！”
　　我害怕此时相见，却又不知道该往哪躲。心慌意乱的瞬间，全没注意到项上的绸巾已经飘落下来。那女孩眼明嘴快，道：“谁？假山后头有人吗？”
　　我自觉藏不住，只好讪讪地走出来，低头答了句：“对不起，我是府上的丫鬟，打扰到少爷和小姐了，对不起……”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我匆匆逃离了这里。
　　独上西楼，我住的地方，把一切抛之在身外。衣袂带起一阵风，将地上的落花掀起。几个佣人正在打扫卫生，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这次来暂住的如蔓小姐可真美！原以为前几日来的林小姐已经够美了，如今一看，可给比下去了。”“我刚才瞧着少爷带她逛园子呢，听说她这次来，就是要和少爷订婚的！”“嘘，可别说了，林小姐就住这层呢！”……
　　我顾不得几人看我的眼神，在众目睽睽之下直冲进自己的房间，关起门来，一任眼泪终于决堤。
　　逸阳，这就是你说的那位朋友吗？
　　逸阳，你们都已经订婚了，为什么还说要与我天长地久呢？
　　逸阳，为什么短短几日，你就有了未婚妻。那我住在你家里，到底算什么呢？
　　……
　　终于，在流干最后一滴眼泪之后，我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心——离开这里！无论天涯海角，必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哪怕此生再不复相见，也不能破坏了这天作之合的圆满。他们才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呵！
　　晚上大门已经上锁，只能等白天。白天，趁着人进人出溜出府去，从此浪迹天涯，身无所依……
　　下定决心以后，心里反而坦然起来。再没有多余的眼泪，可容纳悲伤。想给逸阳留一封信，又艰难置笔。他知道了一定会寻我……既要走，就走得干脆！
　　可是，我心里另有一件事情放不下：伯父伯母的救命之恩，恩同再造。他们肯花重金为我赎身，又把我安置在府内，像对女儿一样地疼爱。我不能一走了之，不留一句谢语。更不能把所有的难题留给他们。
　　
　　次日，逸阳要陪如蔓小姐去逛庙会，我瞅准了机会，来到太太的房门外，横下心，欲敲门进去，做最后的道别。里面却有声音传来，是太太的声音：
　　“刘妈，你在陈家也干了大半辈子了，怎么做事还这样顾前不顾后的？你把轻嫣安排在西角楼上，不是摆明了让她和逸阳私会么？”
　　“太太，都是我的错，我没想那么多。只想着那林小姐是府上世交的女儿，怕她在咱们家里受委屈。”
　　“她哪里委屈！还有，那沈小姐也住那院子里，碰上了怎么办？到时候会有多难弄你想过没有？”
　　我心里一阵酸楚，原来我早就是这样尴尬的存在呵！
　　那么，我自顾离去就好，不用再惊动任何人。
　　正欲转身离去，忽又听见里面传来吵架的声音。我微微一怔，再也迈不动步子。
　　“爸，先别在家里说定亲的事，我会如您所愿好好相处的！”
　　“好好相处！你弄的局面，你怎么收场？人家沈家的父母亲都在，如蔓也心甘情愿地嫁给你，你还不该收收心，把轻嫣弄走么？以后要是撞上了面，你怎么解释？你要让你父母跟着你把脸丢尽么！”
　　“轻嫣无处可去，就当是旧日的情分，让她留在家里吧。如蔓那里，我会听您的，好好相处，也请您不要再说定亲之事了！”
　　“胡闹！纸能包住火么？况且你这样情难自禁，迟早要出事，到那时你就是害了两个无辜的女孩。我看那个轻嫣也不是不懂事的，我去跟她说，给她钱让她离开安城。”
　　逸阳的声音由急促转为哀然：“爸，我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和如蔓好好相处。求您，别赶走她！我不会再去找她，就让她安稳地住在这吧！”
　　“这怎么可能！两个女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
　　母亲闻声闯进来，抱住儿子悲痛地喊道：“逸阳，你就听你爸的吧。你让轻嫣留在这里，让她怎么自处？天天看着你们同吃同住，她难道不心痛么？”
　　我情难自禁，咬着嘴唇吞着咸涩的泪水。这样一个两难的难题，逸阳亦是无法解答的吧？三个人站在天平的两端，注定是无法平衡。逸阳，你这个傻瓜，不要再为我坚持了！
　　“爸，我会听从您的，娶沈家姑娘，作为交易。您不能赶走轻嫣，否则，我就离开这个家或者死在您面前！”
　　逸阳坚定的声音重重砸在我心上，将我的意志吹作漫天的霞绮。心底的花开像刹那吐艳的芳华，随着最后一抹夕阳，定格成永生不灭的印记。
　　在大门打开之前，我已经随着霞光仓皇隐遁。我不能，亦不忍再让陈家为我为难。纵使内心情深似海，也不能不顾眼前的现实——她将要成为逸阳的妻子了！
　　稠密的哀思将我包裹，夜，依旧周而复始。流浪的脚步不舍昼夜，自命运之手接管我们的相逢那刻，就注定了此生无处安放的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