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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归途中的痛苦灵魂3

作品名称:渡 劫 之 路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2-01-07 09:38:09      字数:5592

  3
  在火车上,他正半闭着眼,任凭往事在脑海中纷至沓来时,一声痛苦的呻吟,使他睁开了眼。
  坐在对面的半老头,也许是睡熟时,做着什么噩梦被惊醒了。
  “到啥地方啦?”半老头取下遮在脸上的报纸,看了一眼窗外自言自语地道。窗外,收割过的田野上光秃秃的,远处是一座座灰蒙蒙、紧紧相依的巍峨大山。
  在他的感觉中,这半老头一定是位很有技术的老工人,回老家探亲后回H市的。半老头穿着一件已洗得有点发白、也几乎已经没有什么毛感的呢制中山装,中间有一颗纽扣也掉了,留下一小撮毛发似的纱线,和善的脸上戴着副金属架眼镜,看上去是镀过金的。
  也许是老花镜吧!梁云暗想。
  “老师傅,在H市工作吗?”他微笑着问道。在这些外地人面前,在内心深处里他也有一种H市本地人特有的优越感。
  “我原来是在H市工作的,也可算是个H市人。从小阿爹把我领出来后,一直在那里读书、工作,一直到让我退职,才离开了H市。现在H省城,他们聘用我的。H市的原工作单位也给我一点补贴。”半老头说话时一直谦卑地笑着,所说的H省城是一个内地省的省会。
  “哦,”他想H省城与H市相距何止千里啊?“那你在什么厂?是干……”他早听说过H市有许多技术好的退休工人,被外地一些小厂或乡镇企业聘去当技术顾问什么的。这些本来在原单位没多大作为的人,却使那些外地小厂一个个地发了不少财。
  “我是经理,他们聘我当经理。”半老头强调着自己是经理。在朝他手腕上昂贵的雷达表扫了一眼后,有点神秘兮兮地问道,“你也是‘下海’的吗?”
  梁云心中一乐,嬉笑地道:“早下海啦!那你原来在商业系统干的?”
  “不,”半老头又带点神秘兮兮地道,“可我有一点办法,把他们那里的土特产——红枣、木耳、金针菜,还有煤,推销到这里来;把这里的工业品、海产品推销到那里去。”
  “老——爷子,”梁云本想叫他“老倒(倒爷)”的,“那你很‘发’了吧?”
  “嘿嘿嘿,”半老头此刻显得更得意地笑笑,又道,“也没多少,他们每月只给我五百底薪,还有就是‘外快’了。”
  他心头一惊,暗想,一月能拿五百元,比他这些常年出没于风浪挣的还要多得多。更不要说,与当时一般职工仅几十元的工资来比,能拿五百元叫底薪也好,叫工资也好,够令人咋舌的。
  “还有外快?”他也想到了自己赚外快的不愉快经历,就是那次被公司派出去“劳务输出”时,一次船上那位希腊藉大副给了他十美元“奖金”(外快钱),让他去扫大舱,他开始以为甲板部的水手都去的,下到舱底扫了一会也不见有人来,心想:“原来叫我一个人扫!他想得到美!又不知尅扣了多少!”于是他爬上甲板,找到大副,把十美元往大副面前一扔。大副用洋泾浜中文威胁他说:如果不肯扫,就赶他下船去。他一听火气就上来了,怒道:“你赶我下船?那我把你丢下海去,大不了同归于尽!”船长听到吵声赶来了,问了问情况,对大副说:“把钱都拿出来!”大副悻悻地交出了一百美金,原来大副把船长赏下来的扫舱费,几乎都装进了自己腰包。船长把这些扫舱费都递到他面前,对他道:“梁,今天已派不出其他人了。你去扫,都归你。”他看在这位老外船长平时还没对他红过脸的份上,他收起钱又下了舱。可当他把大舱扫干净时,腰几乎要断了。这次他虽然是一下子赚了一百美元的外快,但简直是用命换的。他不知眼前的这位“倒爷”是怎么赚所谓外快的,心中有一种强烈想一探究竟的冲动。
  “你们‘外快’,也很多吗?是怎么赚法的?”他显得有点粗鲁地问道。
  “我们的‘外快’,也可叫‘业务费’,是提成的。”半老头解释道。
  他越听越糊涂。他怀疑自己是否真像哥哥曾骂他的“在船上耽得傻掉了”。
  “他不是给你五百元工资了吗?不是已很多?还有什么‘业务费’?”他提出了疑问。
  “嘿嘿,小兄弟,”半老头用有点对他怀疑的目光看着他,顿了一会才道,“我为他们赚了多少?给我五百元算什么多?”
  “你为他们赚多少?”他心想,看你破老头一个,能赚多少?我哥哥把东西倒来倒去,一年也不过赚个二三十万。
  “嘿嘿,”半老头得意地笑笑,慢条斯理地道,“你想想,这次我在老家那里搞了七车皮香瓜子,要有多少差价?”
  “你说什么?七个车皮?”他心中暗暗吃惊,一个车皮少说可运几十吨的,那要赚多少差价,少说也要几十万元吧!
  “是七个车皮啊。”半老头洋洋得意地道,“现在车皮是很紧张的,可对我来说也不是大问题。”
  “那你是怎么拿到的?”他一边心里猜测着,一边问道。
  “这还不能说,”半老头像警觉起来,又高深莫测地微笑着道,“你应该是知道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过,你若有困难,一时上搞不到车皮,要我帮你点忙,倒是可以的。”
  他心想,我要你搞车皮干吗?不过,他想也不能太勿领情,便道:“以后有需要时找你。”
  “小兄弟,你现在想想,”半老头伸过手来,像要拍他肩的样子,当然由于距离远了一点,老头的手够不到他肩上。“我如果每斤上我就算拿一毛钱,不算多吧?但你算算,就可以拿多少?”
  梁云暗自吃惊,心想他一年要赚多少钱啊!这样看来,我哥哥与他相比,恐怕也是小巫见大巫啦!当然,他没有想到,要是跟那些被称为“国际倒爷”的,倒卖配额、乃至军火的“官倒”来比,这又是一种小巫见大巫了。
  这时,半老头又有点自我炫耀地介绍起他怎样一笔笔赚“业务费”的,有些明显很违反当时政策的,更不要说一些买空卖空的事,说出来对他显然没有好处的。也许是路途太寂寞,也许是把他这位衣冠楚楚声称早已下海的青年,视为了同路人,放松了戒心,或者别有用心。因此,不顾后果地说个不停。半老头也说到初期也被人坑过的一些事,一次有人对其说能搞到当时很紧张的钢材,付过不多的订金后,还没到交货期,就打来电话,说已可以取货了。
  “那不是很好吗?”他插话道。
  “可这是在给我下套,”半老头道,“是为了让我相信他。第二次我就胆子大了,打了三百万订金给他。结果你知道怎么样?”
  “肉包子打狗了,对不对?”他笑道。
  “是啊!”半老头道,“到交货期时,就联系不上他了。他骗了多少人!到公安局报案的有几十家。”
  “那他要骗多少钱?”他心中算了算,从每个人家骗一二百万,也要几千万,那是多大的一笔钱啊!
  半老头看着他吃惊的样子,一笑道:“人家被骗掉更多的也有。”
  “嗯,”他想想也是可能的。“后来,钱都追回来了吗?”
  “没有,据说钱都转到国外去了。他们是一个诈骗集团,内部分工十分严密,有人专门骗钱,有人专门负责转移钱。”半老头道。
  “那这三百万钱的账目怎么处理?单位里不要你赔吗?”他有点为半老头担心起来。
  “看在我为公司赚钱不少的份上,没让我个人赔,”半老头道,“算是付了‘学费’。与这几年我为公司赚的钱相比,这几百万也不算什么。”接着,又说起怎样为公司赚大笔钱的。
  梁云暗想道,自己的担心真是太多余了!此时他也又一次地感觉到继续这样发展下去,这世界越来越没自己的份了。可他同时也感到,像半老头这样只晓得忙忙碌碌赚钱也未免太可怜了。
  也许是见他总不“上钩”,半老头深叹了口气道:“我们这些人钱是赚够了!当然有赚总是要赚的,谁不想赚?与我们打交道的,还不都是些有权有势的人?有些有权的人,只恨碰不到我们这些人,没机会赚,想也是想的,噢?”
  他不知怎样回答好?他也听说过社会上的一些混乱现象,特别是在干部队伍中漫延的不正之风,但对一个常年漂泊在汪洋大海中的底层船员来说,确实无法去判断那些是真,那些是假的?他只能含糊其辞地道:“你有事实根据就可以了。”
  半老头好像听了他的话,陷于了一种思考中,又仿佛用一种捉摸他着的眼神久久地看着他。他们之间的谈话陷入了片刻的冷场。
  他觉得这半老头很邪门,也很可疑,心想这怪老头难道除了追逐金钱之外,心中还有别的东西吗?
  “阿弥陀佛!”半老头却在沉默了半晌后,像在长叹似地念了一声佛。
  “你信佛?”他很吃惊,不敢相信地问道。
  “我当然信佛,”半老头道,“从小阿姆就带着我去寺庙了。”
  他想,你这样的人还信佛?他想到了法华寺山门上,那对联上写的“晨钟警信名利客,暮鼓唤回迷路人”,心想你不就是名利客吗?
  “我昨天去过一个寺庙参观,”他道,“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你愿意不愿意回答我?”
  “什么问题?”半老头道,“你说吧。”
  他把山门看到这副对联说了一遍后,问半老头道,“这都是什么意思?”他的做法显然有“当着和尚骂贼秃”之嫌。
  半老头也仿佛看清了他的用意,但说了一番让他莫名其妙的话。“这世上,谁不是‘迷路人’?”半老头感叹地道,“只是有些人知道自己迷路了,有些人迷了路还不知道。话说回来,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为了生活、为了生存,为了讲不清的将来,还得去拼命挣钱。难免不做错事,因此总要念佛、烧香,超度冤亲债主。小兄弟,你去庙里走走,烧几把香是不错的,心里可以踏实些。”
  他心想,谁给你说过我烧香了?他还劝我要多烧烧香,难怪庙里总有人烧香。他又想,我不偷人、不抢人,赚的都是辛苦钱,心里有什么不踏实的?看来,他真的把我当同行了!是不是我给他讲讲清楚……可未等他开口,半老头好像终于忍不住地直接问起他来。
  “不知先生是哪个公司的?目前手里都有些什么货?”
  “货真不少,但不是我们公司的,也许我没说清,我下的是真的大海……”
  “哦,海员,跑国际的,还是只跑国内……”怪老头重新打量起他,又沉默起来。
  “老爷子,”他还想听他继续吹下去,便问,“这次去H(市),是去领工资补贴吗?”
  “不,我从来不自己去领的。”
  “哦,在H(市)还有亲人……”
  “有亲戚。我表妹一家都在H(市),我每次路过H(市)都要去看看她们。”这时怪老头又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些人对国家是没有贡献的,噢?”
  他心想这“老倒”还要装腔作势,我不妨与他开点玩笑。便道:“有啊,老爷子,贡献不要太大!过若干年提起你们,也许会像提起江姐、雷锋那样满怀敬意哩!”他那张年轻而略嫌严肃的脸上,这时是一副轻浮、恶作剧的表情。
  
  怪老头显得有点伤心,沉默了一会道:“我过去也是搞药物研发的。五十年代,从大学里生物系毕业时,单位里派小车接我们,可到69年搞‘四个面向’,我不想去西北,硬顶了半年,就让我退职回老家了。几个去了黑龙江的人,后来倒都回了原单位,只有我回不去了!”
  他从惊异中感觉到,这怪老头是一个有点值得同情的老人了,但又不理解地问:“那为什么?你没有去搞……”
  “去过。80年时,我去要求过恢复工作,可总因不属冤、假、错案,不存在平反问题,户口就迁不进H(市)了!单位只能每月给一点折扣工资,因我过去是行政十七级,”说到这行政级别时,怪老头流露出了深深的眷恋之情。“就给了我百把元钱。而我那些同学,当处长也有、当局长也有了。”
  哦!他暗想,他还是行政十七级,他还眷恋着过去的那些东西。到此时,心中已很同情这位怀着隐痛的老人,想了想劝说道:“你现在也不错,至少赚的钱比他们多得多!”
  “那倒是。”怪老头又笑了,“我表妹、表妹夫也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了,一个也在研究所,一个在大学教书,可赚的钱加起来,也不到我赚的零头,嘿嘿。”
  “那当然,怎么好比?”他心中突然感到很沮丧。十年前刚上远洋轮时,成了名国际海员,让人羡慕得要死;可眼下,这世界已让他觉得真的快没有自己的份了。
  
  列车驶近了H(市)时,怪老头站起身穿上了一件崭新的黑灰色呢制大衣,脖子里挂了一根米黄色的羊毛围巾,顿时像外交官一样风度翩翩起来,也仿佛年轻了十岁。
  梁云心想:看来,他刚才说的都是实话。
  怪老头穿好大衣后重新坐下,表情凝重,眼中有些一动不动的光亮。“你们这些年轻人真幸福!”过了一会,怪老头突然对梁云道。
  他注视着怪老头,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他想到,当年如果先去了西北的话,到今天虽然不一定是处长、局长——那毕竟只有少数人能坐上去的位置,但他至少是相当级别的研发人员了,也可能在药物研发上已硕果累累。当然,现在他也不错,又是经理,又是大把大把地赚钱。但他也清楚,他们这代人内心里追求的并不只是钱,甚至不把金钱看得太重的。
   
  车窗外已是一道长长的灰色高墙,列车已徐徐进站。
  怪老头从座位底下拖出一只沉甸甸的旅行袋。
  梁云看着,心中猜测着里面装的东西。怪老头回头来对他道:“可能超重了,我看你东西不多,要是查得紧,请你帮我一下,说是我们两人的,好吗?”
  “可以,”梁云笑道,“反正我没有什么东西,我替你拎,我们还有点同路,至少可以帮你拎到公交车上。”
  “谢谢,谢谢,不过,”怪老头道,“我想还是叫辆出租(车),方便点,可以直接到我表妹家的门口。”
  “那就帮你拎出站,”梁云说着站立起来,与怪老头相比,显得又高大又结实。
  列车还在慢慢地滑动。
  他拎起那只沉甸甸的旅行袋。怪老头对他笑道:“里面是蜜桔,是我表侄女最爱吃的。”
  “哦,”他似乎感觉到里面确实是蜜桔,也感到有点不可思议:H市里有的是蜜桔,从这么远的地方带这么一些蜜桔,能便宜多少?在过道里,怪老头却说起他表侄女如何聪明漂亮起来。
  在他听来,怪老头的这位表侄女,是一个非常活泼聪明的高中生,像春天里田野上的风一般,清新而有活力。这也是因为在他头脑里只有女高中生的形象,特别是那位与他有过一段朦胧关系、会时不时地出现他脑海里的女生形象。那时,在他高瘦冷峻的外表下,也藏着的一颗年轻人青春萌动的心。在班上的女同学中,有一位说话声音像有磁性的女同学柳倩,总令他心动。柳倩也常常故意与他接近,在一次下乡劳动中,紧随其后的柳倩突然叫了一声,他回头一看,柳倩跌进了他身后的沟渠中。柳倩用求助的目光看着他,他伸出了手去,稍稍一用力,就把她拉了上来。柳倩上来后,笑着道:“我看你轻松跨过去了,因此,没有太用力。”其实,沟渠很浅,不用他拉,柳倩自己也足以爬上来的。要不是那年毕业时,他父亲意外出事,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许会在大学里发展下去。后来,他听说过她是去北京上了大学。而他常年在海上飘泊,不可能与她再有来往。只有她的风姿绰约的身影和银铃般的笑声,常常会出现在记忆中。
   
  下车前,怪老头又对他道:“等会一块上出租(车)吧,这样你至少可少换一次车。”
  “再说吧,”梁云笑笑,他已觉得怪老头是位善良的老人。
  老人翻起大衣领,H(市)正刮着凛冽的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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